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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影下的摇橹人(12-13)

作者:洪小留 阅读:19 次更新:2025-07-29 举报

 (十三)秋风晚月

 2023年的5月,风里还带着春末最后一缕湿暖,高铁碾过铁轨的震颤里,我们一行十人正奔赴合肥的高考研讨会。领队的季云涛主任站在车厢连接处接电话,四十出头,年富力强。精明能干,他挂了电话转身时,镜片上的反光恰好映出窗外掠过的油菜花田,像泼翻了的金漆,漫过一片又一片田埂。

 同行的九人里,语文组的殷老师总背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里面装着他批注得密密麻麻的《唐诗鉴赏》。她说话时总带着点书卷气,连讲“春风得意马蹄疾”都要顿一顿,仿佛怕惊扰了诗句里的长安繁花。地理组的晓红跟我并排坐着,手里的区域地理图被指腹磨得起了毛边,“你说她非要跟着来做什么?”她往斜前方努努嘴——那个穿棉布衬衫的女人,正对着车窗整理松垮的发髻,鬓角几缕碎发被风卷得乱晃。

 “‘6+1’模式?咱们916谁不熟?”晓红的声音压得像蚊子哼,“当年杨校长带着咱们磨课,办公室的灯亮到后半夜,走廊里全是咖啡味儿。现在她来捡现成的,还真当谁都是傻子?”

 这话没说错。研讨会结束没三天,各教研组的办公桌上就堆起了新任务:手写备课稿得有批注有反思,“6+1”导纲要分模块装订,连课件里的字体大小都被做了规定。最让人犯怵的是周二的组会,她坐在主位上翻旧教案,蓝黑墨水的字迹洇透了纸背,我们在底下假装记笔记,耳朵却在捕捉窗外的动静——麻雀落在窗台上啄米粒,风卷着杨絮撞在玻璃上,连粉笔头滚落在地的轻响,都比她偶尔冒出的几句“精细化管理”更真切。她一走,办公室的搪瓷缸子立刻叮叮当当响起来,王老师掏出藏在教案堆里的薄荷糖,“刚数着她翻了十七页教案,盯着时钟看了八回。”

 学校8号楼北边的荒地里,野草已经漫过了膝盖。老教师们说早几年见过野凤凰,夕阳把羽毛染成金红色,飞起来像团火。现在只剩黄鼠狼,夜里溜进杂物间偷咬粉笔,第二天地上全是碎粉笔头,混着几撮灰扑扑的毛。有次六兵老师值夜班,说看见个黄影子窜过走廊,吓得他手里的红笔都摔了,“这可不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么?”这话传得飞快,尤其是在他摔伤腿之后。

 那天早上,六兵老师抱着一摞导纲往四楼爬,楼梯转角的瓷砖刚拖过,他脚下一滑,整个人顺着台阶滚下去,导纲散了一地,红笔在纸上洇出朵朵血花。医生说他膝盖骨裂,得躺三个月,可他躺在病床上还惦记着没改完的作业,让师母每天把作业本送到医院。没过多久,义华老师又在办公室摔了,踩着散落的教案本滑倒,额头磕在桌角上,缝了五针,纱布上渗着血,跟他总穿的那件灰衬衫一个颜色。

 “连着熬了四个通宵。”晓红给我们看她手机里的照片,义华老师趴在办公桌上打盹,眼镜滑到鼻尖,手里还攥着红笔,“改导纲改到眼冒金星,走路都打晃。”办公室里静悄悄的,窗外的蝉鸣突然停了,只有墙上的石英钟在咔哒咔哒走,像在数着谁的耐力先耗尽。

 没人敢在会上说什么,可茶水间里的抱怨越来越多。王老师泡的胖大海在玻璃杯里舒展,“她又去董事长办公室了,这礼拜第三次。”玻璃门被风推开条缝,能看见她的棉布衬衫角闪过,像片被风吹歪的叶子。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先是杨校长被调去了同安高中,收拾东西那天,他捧着那盆养了五年的文竹,叶子上还沾着粉笔灰。接着是吴校长,在教职工大会上拍了桌子,“这课没法教了!”第二天就递了调令,去了阜南中学,临走时只带走了他的紫砂杯。新来的刘校长更绝,某天早上,他办公室的门突然锁了,桌上留着没喝完的半杯茶,茶叶沉在杯底,像片蔫了的柳叶。

 那年冬天来得早,第一场雪落下来时,吴老师在全校大会上炸了锅。他刚从二中退休返聘来,教数学,脾气直得像直尺。“拿着高薪不作为,”他把教案本往讲台上一拍,粉笔灰腾起一片白雾,“坑学校,坑学生,坑安庆的父老乡亲!”台下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能听见雪粒打在窗户上的脆响。他的声音在礼堂里荡来荡去,撞在挂着的“立德树人”匾额上,碎成一地火星子。

 三天后,公告栏里的通报红得刺眼:吴老师扣10分,全校批评。又过了三天,他收拾办公桌时,把那套磨得发亮的三角尺擦了又擦,“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走廊里的腊梅正开得旺,香气浓得呛人,他走过时,花瓣落了他一肩膀。

 年轻老师的辞职报告像雪片似的飞进教务处。大头老师去了私立学校,说那边不用写详案;小张老师考了公务员,临走时把攒了三年的教案本都送给了晓红,“留着烧火都行,别让它们再绊倒人。”季主任站在办公室窗口,看着空荡荡的走廊,手里的保温杯冒着热气,“真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啊。”

 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卷着8号楼那边的草腥味。我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枝桠间挂着个破旧的鸟巢,被风吹得晃晃悠悠。突然想起老教师说的野凤凰,或许早就飞走了吧,不然怎么会任由黄鼠狼在这片园子里,把月光踩得七零八落。

(十四)香灰与金奖

 2023年5月底的风已经带了些燥热,塔影斜斜切过迎江寺的朱红山门时,季云涛正领着八个班的班主任穿过缭绕的香火。佛前的烛火在穿堂风里明明灭灭,把每个人手里攥着的准考证照得忽明忽暗。香灰簌簌落在青砖上,像谁撒下的细碎心事,班主任们轮流将准考证在香火上虚虚掠过,纸页被热气烘得微微发卷,仿佛这样就能沾染上几分神佛的庇佑,让那些名字在一个月后的榜单上开出花来。

 塔铃在风里叮当作响,混着和尚们低沉的诵经声,成了这场秘密祈愿的背景音。

 6月揭榜那天,红纸上的名字像雨后的春笋冒出来。汪良州和季云涛的名字旁跟着最长的一串,江余班里十个一本、三十五个二本的数字在阳光下泛着光,汪胜军班的体育生们更是齐刷刷地跨过了双线——那些在训练场上摔破的膝盖、在台灯下熬红的眼睛,终于在这一刻有了具象的形状。

 可这份欢喜没能焐热多久。办公室里讨论奖金的声音从雀跃降到沉默,最后凝成一片冰。学校像只铁打的公鸡,任谁敲都敲不出半分声响。

 “生源不同又怎样?”有老师把教案往桌上一拍,粉笔灰惊得跳起来,“就像女人生孩子,生男生女都是从鬼门关走一遭,那苦楚难道分贵贱?”

 这话像根针,刺破了所有人的体面。建校以来头一遭,高中三年的晨昏颠倒,最后连句像样的嘉奖都没有。新来的校长总说“以校为重”,却从不见为老师们多说一句。那些本该属于他们的钱,像被风卷走的香灰,不知落进了谁的口袋里。

 秋风吹黄银杏的时候,采风还是留在了高三,继续带高三(3)班的政冶,和六兵搭班。六兵是个把班级理得像钟表齿轮般妥帖的班主任,学生们见了他,就像野草见了春风,疯长却不凌乱。

 十二月的消息裹着雪粒飘来,采风的散文《秋天的江南》拿了第三届三亚杯全国大赛金奖。

 12月12日的动车驶离安庆时,车窗外的长江正笼在薄雾里。采风靠在窗边,看两岸的树影往后退,像退去的三年时光。在南京禄口机场转乘飞机飞三亚,飞机上云层在脚下铺成绵密的白,二个小时飞机就到三亚凤凰机场,可当颁奖典礼的聚光灯打在身上时,所有疲惫都被那枚沉甸甸的金奖压得轻飘飘的。

 台上的音乐突然响起来,是那首熟稔的《同一首歌》。来自天南海北的获奖者们拉起手,踩着协调一致的舞步哼唱,笑容在镁光灯下亮得晃眼。采风跟着节拍晃动身体,女士们裙摆扫过地板的声音混着歌声,像踩在一串快乐的音符上。

 夜深了,三亚的海风从窗缝溜进来,带着咸湿的暖意。采风躺在床上,眼皮沉得像灌了铅,梦里却仍是熟悉的教室——阳光斜斜落在课桌上,粉笔在黑板上写下“距离高考还有180天”,六兵正站在门口清点早自习的人数,声音穿过走廊,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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