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迹板桥霜
到了每年的数九寒冬,赶上天气好,有太阳的早晨,就在我推开房门的当儿,只要瞧见房屋周围的草棵上面,扑满了细丽柔绒的薄霜,我一准会朝着村子的东北角那儿走过去,因为那里有一条由西向东,蜿蜒流淌的小河。在那一段弯曲舒缓的河床上面,有一座连通南北两岸的板板桥,历来是村民们进出村庄的必经之道,也是隆冬时节观看霜色的不二位置。
那是一座独木桥,呈半圆形断面,看上去有些窄,还不到八十厘米宽,但是比较长,差不多有十三米左右。它原来是一棵生长在村子西南角上,树龄已经超过百年的老樟树。由于原来的杉木老桥,埋设在河岸两边泥土里面的桥头,据说使用了十多年以后,已经出现了腐朽的迹象。生产队的领导,为了村民进出板板桥的安全,便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期,把那棵老樟树伐倒,随即剔去枝桠,一破为二,一半做了几件农具,另一半就搭在河上成了桥。
老家处于亚热带地区,无霜期时间长。到了冬天,虽然也会出现冷冻的霜雪天气,但是不怎么多,给人的感觉仍然是潮乎乎的,也就是人们平时念叨的阴冷。夜晚时分,赶上有月亮,板板桥那里的气温,比较其它地方,大约要偏低一、二度。小河上面流动的冷空气,不断与河里生发上来的水汽相互作用,只需经历一个夜晚的反复接触、不断融和,便会在板板桥的河岸两边,比较低矮的杂草竹木上面,形成匀润霜粉的同时,也会在那座粗糙桥体的木刺上面,生成无数参差错落,形态晶莹白嫩的霜芽出来,看上去似乎有了生命的迹象。它们到底是依托了流动的河水,氤氲的水汽,还是凭借了皎美的月光,板板桥的地理环境,彼此融合成为如诗如画的梦景,就让人不得而知了。
每逢赶上寒霜厚重的日子,板板桥周边起得早的老村民,便会从不同的方向走了过来,站在板板桥的两头,各自选好视角,极力远眺西北方向。因为那里有一座海拔最高,人们叫做大山坡的巅顶,在昨天夜里形成的冠状积雪以后,再收回目光,环视着板板桥河岸两边,那些已经被冰霜硬化,呈半耷拉状态的茎叶,禁不住会重复往年那一句“雪下高山,霜打平地”的俗语,再次来印证在寒冬里出现的少有境况。
打小我就知道,居住在板板桥附近的好心人,一代又一代,相继都会赶在拂晓之前,在那座板板桥的桥面上,从头到尾,均匀地撒上一层过筛以后,用于防滑的粗砺煤渣。让赶早进出村子的村民,在第一步踏上桥头的时候,内里立马便有了安全感,减少了滑落河水的担忧。头天铺撒在桥面上的粗砺煤渣,在桥面上保留的时间长了,同样会有一层似乎调和着溶溶月色的白霜,匀润在煤渣上面。等到进出的村民从桥上经过,或者肩挑手提,你来我往,或者身无他物,你先我后,不仅会在那里出现彼此谦让、相互客气的身影,而且会在粗砺的煤渣表面,形成大小不同、深浅有别,交叠错落的斑驳屐痕。这种看似极为简单平常的景象,一旦被眼光独到的诗人瞧见,再经过形象思维和抽象思维的美学理念,进行恰当取舍、反复推敲、发想提升,甚至“为求一字稳,耐得半宵寒”的潜心付出,才有可能浓缩为“人迹板桥霜”这样的佳句。冷不丁就在这会儿,赶巧有着一两只从桥下迅疾而过的翠鸟,就在抛下“唧”的一两声飞鸣,甚至还没有等到人们反应过来的一刹那,便消逝在板板桥两边,竹木相互交错搭接起来,所形成的绿色穹顶下面去了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期,也是这样的霜季,父亲要赶早去镇上办事,我也要去那里上小学,于是我们父子俩便起了一个大早,一前一后的出了门,趁着还没有隐身山后的月亮,要过那座桥。从我能够记事的幼年算起,许多年以来,不管是酷暑难当的炎夏,还是风雪扑面的数九寒天,父亲都要从那座桥上经过,老早就熟习了山乡周围长短不同、宽窄各异的桥面,以及那些曲折高低坎坷不平的路径。可我呢,刚刚走到桥头,一想到去年秋汛期间,那名滑落到小河里的同学,拼命扑腾挣扎的情景,再盯着桥面上明晃晃滑溜溜的白霜,心里紧张得不行,两眼惊恐的看着距离桥面五、六米高低,黑咕隆咚流淌着的河水,生怕一不小心,脚下再来一个呲溜,还不给掉下河去淹个半死,那个狼狈相就可想而知了。
父亲瞧见我一副怕兮兮的样子,自个儿朝后退了两步,前置了强劲的胳膊,抓紧了我的一双小手说,不要怕有我呢。虽说有父亲在背后给我打气壮胆,可是我的双脚还是不听使唤,颤抖着怎么也稳定不下来,即使是一小步也不敢迈出去。父亲再也没有说什么了,站定以后,稍一勾腰,搂紧我的双臂,给我来了一个向后转体的斜扬,顺势就把我揽进他的怀里,然后讪笑着说,胆小鬼是干不了什么事情的。
随着岁月的流逝,年纪的增长,我读罢小学,进入另外一所学校就读去了,但是仍然要时不时地过往那座板板桥。就在我升入初中的第二年,不想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便在全国轰轰烈烈地开始了。于是,我们或者在老师的带领下,或者邀约几个好友,自个儿成立一个小分队,打起背包,积极投入到大串联的潮流中,象三十年以前的红军长征那样去磨练自己,徒步走过一个又一个红卫兵接待站,到大城市里去向高年级的哥哥姐姐们学习,“经风雨、见世面”。那会儿,我们满脑子成天都是“打到、火烧、炮轰”啊,以及“在灭资兴无,反修反修中,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这样的口号和标语。因为,就在距离此前三、四年的时候,在全国进行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即“四清运动”)中,那些有知识有文化的书画好手,经过走村串户地访贫问苦,便在我就读的学校里面,用插图和实物,再配上文字的形式,再现了解放以前贫苦的劳动人民,曾经发生过诸如逃荒要饭、卖儿鬻女、煮食人肉,为了逃避抓壮丁,当即用石灰弄残眼睛,用刀斧断掉食指,甚至逼人投环上吊等等的悲惨画面。
从此,便在我的内心深处,留下了反复辟反倒退的强烈印记,千万不能再次象父辈那样“重吃二遍苦,再受二茬罪”,回到万恶的旧社会。在批判走资派和牛鬼蛇神的场次中,我也会义愤填膺地扬起冷峻的脸色,把紧紧攥握起来的小拳头,高高地举过自己的头顶,为了我们铁打的红色江山永不变色,紧跟着台子上面的人呼口号。但是自己的脑袋里面,偶尔也会闪过一缕同情的念头,难道站在台子上面某个被刷了大字报,戴了高帽子,正在接受革命群众反复批斗的人,真正是那么的一无是处、可恶可憎,没有任何优点可言么,没准儿他们曾经也为我们这个社会,做出过有益的贡献啊。经过一段时期这样的耳濡目染以后,便在自己的脑袋里面,逐渐形成了这是两个阶级、两条道路的一种斗争形式。虽然在文化大革命的中后期,两派的斗争已经趋于白热化,“文攻”演变成了“武卫”,很多地方真枪实弹地打了起来。到了一九七五年,毛泽东主席一声令下,所有的派别停止了争斗,全国一下子便偃旗息鼓了。从此,文化大革命宣布结束。
在文化大革命初期,等到我一次又一次大串联回来,走进学校一看,除了偶尔有着三、五个,象自己一样处于观望的同学,出现在校园里面以外,整个校园笼罩在一片清寂的气氛里,“复课闹革命”的说法,成为了一纸空文。所有和我一样的同学,完全陷入了欲读不能,欲罢不忍的境地。在这样的情势里,我打发了差不多三年的蹉跎岁月,便毅然决然地报名应征入伍,渴望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员,跨进那所毛泽东思想大学校去接受淬火锻打。经过一系列的体检和政审,我有幸收到了县革命委员会,当年十二月七日签发的《应征青年入伍通知书》,心里那个高兴劲就甭提了。
那年冬季,我辞别父母双亲,走过微霜遍染的板板桥。在镇上点名集合,胸前戴上大红花以后,我们在铿锵欢快的送行锣鼓声中,和同乡一起参军入伍的适龄青年,向北步行二十来千米。临近中午时分,我们赶到了县城的大礼堂,然后全身里里外外,换上了部队的服装。三天过后的那个早晨,我们便打起背包,辞别送行的亲人,跟随着部队的领导乘坐汽车,再换乘闷罐子火车,最后再换乘汽车,一下子参军走得远了。平时除了家书往来,能够知道家乡变化的只言片语,以及父母的鞭策和家里的境况之外,对于板板桥上发生的事情,我再也不知道了。
时间过得真快,到了超期服役那一年,我探亲回到村口,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木质板板桥被人抽掉了,小河上换成了一座双孔石板桥,但是人们不愿意改口新的桥名,仍然叫它板板桥。
十来天的探亲假结束了,我揣着头天定购的车票,就要辞别双亲和弟弟妹妹如期归队了。母亲生性情感比较脆弱,听说我要走时眼泪汪汪的,几乎是带着哭腔嘱咐我一路要注意安全,出门在外一定要学会保重自己的身体,到了部队马上打信回来,免得家里人牵挂惦记,放不下心来。斜躺在躺椅上的父亲再也听不下去了,便一时恼了起来,几乎是冲着母亲说,哭什么,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是老祖宗千百年流传下来的说法,他早迟还不是要回来的。烦不烦啊,哭、哭,就知道哭!从父亲的语气里可以听出来,他表面上是在制止母亲,实则是在宽慰自己,压抑自己的情感啊。男人嘛,好些都会这样,有泪不轻弹。随着年龄的不断增长,阅历的长期积淀,几十年以后,那一幅父爱如山,母爱似海的情景,反而变得越发的深沉和越发的鲜活了起来。
冒着晨雾,踏着寒霜,我走过了板板桥。可是就在我转上村道不久的时候,冷不丁觉得身后不远的什么地方,有谁在哪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似的。我禁不住回头一望,发现是父亲,站在距离我一百多米远的板板桥头目送我。顿时,我的心上一热,一下子感动得不行,愣在那里不知所措,脑袋里莫名其妙地涌动着异样的酸涩,觉得心里乱糟糟的堵得慌。那会儿自己怎么也想不清楚、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或者预示着什么。想来也是,无论是以往文化大革命中的大串联,还是我参军离开故土,父亲除了叮嘱几句同样是安全、健康这样的语言,从来都没有送过我呀,更何况是村子东北角上的板板桥头了。
我停住了脚步,木然的凝望着父亲,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是好。朦胧中,我看见父亲戴着那顶七成新的棕色剪绒棉帽,身上穿着那件十多年以前添置的深灰色的双排扣大衣,独自站在霜雾中紧紧地盯着我,好象他要重新审视我,记取我当时的一举一动似的。就在我止步不前进退两难的当儿,父亲移步到了板板桥头那一棵,半高上面分叉的苦楝树下,朝着我的前方用力的挥了挥手,好像在说去吧去吧孩子,可是他当时的心境如何,或许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自从那次父子俩在相距百米之外,进行最后短暂的神情交流以后,我与父亲再也没能见上一面直到永诀。即使是第二年初夏,我在部队上辗转收到,家人拍发他病危的加急电报,和稍后寄达的航空特快信件,但是等到我几次火车汽车的相继换乘,千里迢迢心急如焚地赶回家里,除了能够爬上村西后面的山腰,见到父亲那一处被石质板材封闭,和泥缝半干的坟穴,从此陷入父子阴阳两隔的悲怆境地之外,就是家里那一只他平时歇息的躺椅了。多少年过去了,每当我追忆父亲的时候,就会想起那个冷霜铺地的早晨,眼前便会浮现父亲略显瘦高的身影,站在板板桥头挥手的那一瞬间,给我传递过来的精神和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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