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影下的摇橹人
中篇小说:塔影下的摇橹人
作者:洪小留/安徽
(二)《荒地生花》
2010年的春天,宜秀区桥东那片荒地还长着半人高的野草。风一吹,草浪里能看见生锈的铁皮、碎掉的玻璃,还有不知谁丢弃的旧轮胎——在这之前,没人觉得这里能长出什么像样的东西,直到老周来了。
老周是从省城那所百年名校退下来的校长,头发花白,背却挺得笔直,像他年轻时在操场上升起的旗杆。他揣着四百万现金,在市政府门口签下协议那天,有人蹲在墙根下撇嘴:“这老头怕不是糊涂了,扔钱给野草?”
他没理会。推土机轰隆隆开进荒地时,他就站在土坡上看,手里捏着张泛黄的规划图,指腹把“教学楼”三个字磨得发亮。最初的想法很简单:办一所初中,让周边村子的孩子不用再走两小时山路去镇上上学。可地基打起来的第三个月,有家长找到工地,红着脸问:“周校长,要是……要是初中办得好,以后能加上高中不?娃们能在这儿念完书,就不用去城里遭罪了。”
老周盯着家长脚下沾着的泥,又看了看远处连绵的山,忽然笑了。那天下午,他把规划图改了,在教学楼旁边加了两栋五层小楼,窗户开得比原来大,说是要让高中生多晒晒太阳。
招老师那天,宜秀区小学的传达室挤得像赶集。老周没摆校长的架子,搬了张木桌坐在门口,来一个人就递杯热茶。
“兵哥”姓张,是第一个定下的数学老师。三十出头,穿件洗得发白的运动服,袖口还沾着粉笔灰。他说自己从县城中学辞了职,“那边规矩太多,想带娃们多做点难题,总被说瞎折腾”。老周问他最难的函数题怎么讲,他没直接答,反倒从兜里摸出个皱巴巴的作业本,上面画着用坐标系拼的小人儿:“给初中生讲,得让他们觉得数学会跳舞。”
海峰来的时候拎着个拉杆箱,里面不是扳手螺丝刀,全是自制的几何模型。他说自己以前在工厂当技术员,闲时就给邻居家孩子补数学,“解方程式跟拆机器一个理,找对了零件就顺了”。老周让他当场拆了个模型,看他手指翻飞间把圆锥变成扇形,点头说:“就你了。”
九妹是唯一的女数学老师,扎着高马尾,说话脆生生的。她是涂州人,随老公过来的。刚从师范毕业,简历上写着在省级竞赛拿过奖,却放弃了重点中学的offer。“我家就在山那边,”她指着窗外,“我想让咱这儿的丫头知道,女孩子学数学也能很厉害。”
语文组的徐可可带着一箱子书来的,《诗经》《史记》堆得像座小山,说话慢条斯理,念起课文却突然有了气势,“关关雎鸠”四个字从她嘴里出来,好像真有鸟从荒地上飞过去了。张文芳则是个漂亮姑娘,从珠海过来的,爱琢磨新法子,说要带学生办校刊,“让娃们把山里的事写下来,比课本上的范文鲜活”。有天晚上,采风看见她抱着床被子从六楼走向五楼,问起缘由,她说要给英语老师胡萧看门。
历史老师六兵是个标准汉子,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却能把上下五千年讲得像说评书,连哪个朝代的瓷碗有几道花纹都门儿清。许可是个年轻人,擅长画历史地图,黑板上几笔就能勾出丝绸之路,学生们总说他手里的粉笔有魔力。
政治老师赵兴和采风是一对老搭档。赵兴严肃,讲起宪法条文一字不差;采风爱笑,能把枯燥的哲学原理编成山歌,学生们跟着他唱“矛盾是个啥?就像田里的草和花”,记知识点比背书快多了。
九月开学那天,两三千个学生站在崭新的教学楼前,背着五颜六色的书包,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有几个孩子是第一次坐汽车,早晨在校门口看见几辆印着校徽的巴士,怯生生地不敢上,司机师傅笑着抱他们上去:“别怕,以后天天接你们,比家里的牛车稳当。”
老周站在行政楼三楼走廊上,看着孩子们涌进教室,听着兵哥在隔壁班讲“负数像欠了债,得还”,徐可可在楼下领着读“春风又绿江南岸”,忽然觉得那四百万没变成荒地,倒是长出了比野草更茂盛的东西。风从操场吹过,带着新刷的油漆味和孩子们的笑声,他摸了摸口袋里那张改了又改的规划图,指尖又一次落在“完中”两个字上,这一次,纸上好像长出了温度。
日子就这么热热闹闹地过起来。早晨五点半,校车准时从各个村子出发,车斗里偶尔会堆着学生带的南瓜、红薯,说是给老师的谢礼;傍晚五点,车又载着满车的喧闹往回走,孩子们扒着窗户喊“明天见”,声音能传到半里外的菜地。
有老师夜里在办公室备课,总能看见老周的房间还亮着灯,窗台上摆着他从荒地里挖来的野菊,开得正旺。谁也没提过这所学校以后会怎样,但每个人都知道,桥东这片曾经的荒地,如今真的长出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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