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元宵夜的闹剧:宋蕙莲的轻狂与僭越
(避暑回湘,从今天开始继续与各位读者分享《金瓶梅》读书笔记)
第二十四回原题为“经济元宵戏娇姿,惠祥怒詈来旺妇(6288字)”,主要故事情节:1)经济戏潘金莲(1154);2)众女眷走百病(2242);3)韩嫂哭狗、赉四嫂叫坐、金莲训经济(1257);4)惠祥挨打怒骂(1508);5)冯妈妈卖丫环给李娇儿(127)。张竹坡说:“此回上半写西门不能守礼,防邪乱于未然;下半写西门偏爱蕙莲,便不能统服众下。”
一、主题故事
接上一回,宋蕙莲继续“表演”着她的轻浮、无知和自大。
元宵夜西门府家宴时因上不了台面,宋蕙莲只得在“一张座椅上嗑瓜子”,扬声叫:“来安儿、画童儿,娘上边要热酒,快上酒来!贼囚根子,一个也没在这裏伺候,都不知往那裏去了!”
酒宴中,宋蕙莲“只自一个儿在槅子外窗眼里”瞧见陈经济、潘金莲私下“手脚”传情,自鸣得意,暗记在心。
酒席散后潘金莲说上街走百病,宋蕙莲说,“也携带我走走”,特意跑进屋换了“一套绿闪红叚子对衿袄、白挑线裙子。”
走百病一路上,宋蕙莲“一会儿叫姑父放桶子花,一会儿叫姑父放元宵炮,一会儿掉了翠花,一会儿掉了鞋”,“左来右去,只和经济嘲戏”,结果被孟玉楼呛,并瞧见蕙莲套着潘金莲的鞋穿了。
回府后,潘金莲叫经济送在门前哭闹的韩嫂子回屋,“那陈经济且顾和蕙莲两个嘲戏,不肯搊他去。”
次日荆都监来拜,西门庆叫上茶,宋蕙莲斥平安:“怪囚根子,爹要茶,问厨房裏上竃的要去,如何只在俺这裏缠?”西门庆说茶炖得不好,叫月娘查实,惠祥因此挨罚跪。
“这惠祥在厨下忍气不过,刚等的西门庆出去了,气狠狠走来后边,寻着蕙莲,指着大骂。”于是两人大对骂一场。
后次这宋蕙莲越发猖狂起来。仗西门庆背地和他勾搭,把家中大小都看不到眼裏。
简评:在这个看似寻常的元宵节,彩灯映照下的西门府暗流涌动,而宋蕙莲则以“闹剧主角”的姿态闯入众人视野。她一面使唤来安、画童,一面隔窗窥见潘金莲与陈经济的私情,自以为抓住了致命把柄,眼中尽是狡黠的算计。走百病时,她刻意换上鲜亮服饰,在月色下矫揉造作,忽而要求放花放炮,忽而佯装丢簪落鞋,借故与陈经济调笑戏谑,更荒诞的是,她竟套穿潘金莲的绣鞋炫耀小脚,将争宠之意写在脸上。回府后,宋蕙莲继续与陈经济调笑,毫不避讳旁人目光,引得潘金莲心生不满;次日因茶事迁怒平安,间接导致惠祥被罚,最终引发厨下的激烈对骂冲突。田晓菲说:“此回以蕙莲骂画童开始,以惠祥骂蕙莲结束……。”
正是西门庆的暧昧纵容,让宋蕙莲逐渐迷失自我,将私情化作嚣张的底气,不仅将府中上下视作无物,更妄图与潘金莲一较高下。张竹坡批注:“即惠祥失误点茶,固亦职分中事,使西门不与蕙莲勾搭,虽百鞭惠祥,有何闲说?”这场元宵节闹剧,既是宋蕙莲“越位”的狂欢,也是她命运悲剧的预演:在西门府,一个恃宠而骄、不知收敛的奴仆,终将在欲望与妄念的膨胀中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俗话说得好:得意莫忘形,张狂必遭惩,宋蕙莲的轻狂,不过是覆灭前短暂的虚妄“高光”。
二、精彩分享
1、只言片语
1)闲人曰:金莲、蕙莲,西门庆的女人,偏有陈经济觊觎,故有脚下传情,嘴上犯浑;惠祥、蕙莲,西门府厨下之人,偏要见个高低,故一个误事罚跪,一个得宠张扬。
2)文龙说:“此回写蕙莲轻浮之态,可为淋漓尽致,栩栩如生。”
3)开篇写“天上元宵,人间灯夕”,西门府内元宵宴开,妻妾群中,“惟有吴月娘穿着大红遍地通袖袍…。”此一笔鹤立鸡群,其主母地位借衣饰自然彰显。
4)潘金莲等“出的大街市上,但见香尘不断,游人如蚁,花炮轰雷,灯光杂彩,箫鼓声喧,十分热闹。”寥寥数笔,一幅明代元宵市井繁华盛景如在眼前。
5)“赉四娘子,穿着红袄玄色叚比甲,玉色裙,勒着销金汗巾,在门首笑嘻嘻向前道万福。” 俏丽身影与恭敬姿态并存,此乃伏笔,为故事添新韵。
2、语言解读
1)宋蕙莲骂画童儿:“六月债儿热,还得快就是。”
意思是指夏天债务(此处借指矛盾、恩怨)如同天气般易激化,回应来得快。宋蕙莲此处是骂画童儿回嘴迅速,如同“欠债立刻偿还”,强调其反应快且尖锐。
2)潘金莲笑骂陈经济:“你是城楼上雀儿,好耐惊耐怕的虫蚁儿!”
“城楼上雀儿”因常受惊扰,本应“耐惊耐怕”,但潘金莲此处用反讽手法 —— 表面说陈经济 “胆子大如城楼上的雀儿”,实则骂他“不知死活、胆大包天”(如雀儿敢在显眼处活动)。
3)蕙祥骂宋蕙莲:“促织不吃癞蛤蟆肉──都是一锹土上人。”
蟋蟀不会吃癞蛤蟆,两者一样都是土里来土里去,意指你我都是同一类人。
3、精彩片段
1)经济戏娇姿
西门庆叫潘金莲敬酒,经济不住地斜睨妇人,潘金莲“捏了经济一把”,经济则把金莲小脚上踢了一下。
经济放花炮时,潘金莲见无人,在经济身上又捏了一把,说,只穿楞单衣服,不害冷,经济嘲戏说道:“你老人家见我身上单薄,肯赏我一件衣裳儿穿也怎的?”
陈经济躧着马点放烟火花炮与众妇人瞧。宋蕙莲道:“姑夫,你好歹略等等儿。娘们携带我走走,我到屋里搭搭头就来。”经济道:“俺们如今就行。”蕙莲道:“你不等,我就恼你一生!”
蕙莲左来右去,只和经济嘲戏。经济“一路来又和来旺媳妇宋蕙莲两个言来语去都有意了。”
潘金莲叫经济送韩嫂子,但经济且顾与蕙莲嘲戏,不肯去。
评点:张竹坡说,“经济即戏金莲,又挑蕙莲,见迷色者逢云即是巫山,遇水皆云洛浦。” 表面上是“经济戏娇姿”,实则是潘金莲与宋蕙莲先后主动挑逗 —— 金莲以捏身、调笑率先撩拨,蕙莲更在窥见其私情后借放花、同行之机百般示好。陈经济周旋于二女之间,既贪恋金莲的风情,又垂涎蕙莲的殷勤,尽显贪婪浪荡之态。这场风月闹剧,与其说是男子戏耍女眷,不如说是欲望交织下的双向试探与沉沦。
2)惠祥蕙莲对骂
这惠祥被罚,在厨下忍气不过,刚等的西门庆出去了,气狠狠走来后边,寻着蕙莲,指着大骂:“贼淫妇,趂了你的心了罢了!你天生的就是有时运的爹娘房裏人,俺们是上竃的老婆来!巴巴使小厮坐名问上竃要茶,上竃的是你呌的?你我生米做成熟饭,你识我见的!促织不吃癞虾蟆肉——都是一锹土上人。你恒数不是爹的小老婆就罢了,是爹的小老婆我也不怕你!”
蕙莲道:“你好没要紧,你炖的茶不好,爹嫌你,管我甚事?你如何走来拿人撒气?”
惠祥听了此言,越发恼了,骂道:“贼淫妇!你刚纔调唆打我几棍儿好来,怎的不教打我?你在蔡家养的汉数不了,来这裏还弄鬼哩!”
蕙莲道:“我养汉,你看见来?没的扯臊淡哩!嫂子,你也不是什么清净姑姑儿!”
那惠祥道:“我怎不是清净姑姑儿?跷起脚儿来,比你这淫妇好些儿。我不说你罢,汉子有一拿小米数儿!你在外边,那个不吃你嘲过?你说你背地干的那营生儿,只说人不知道。你把娘们还放不到心上,何况以下的人!”
蕙莲道:“我背地说甚么来?怎的放不到心上?随你压我,我不怕你!”
惠祥道:“有人与你做主儿,你可不怕哩!”
正当两人激烈对骂之时,吴月娘来了把两人分开,宋蕙莲当着吴月娘说:“若打我一下儿,我不把淫妇口裏肠抅了也不算!我破着这命摈兑了你,也不差甚么。咱大家都离了这门罢!”
评点:这场骂战如市井烟火般辛辣浓烈,惠祥以凌厉攻势撕开蕙莲的遮羞布,从烹茶失职骂到私德有亏,字字如刀直戳要害;蕙莲则以守为攻,强撑体面拒不认账,两人唇枪舌剑间,市井泼悍与争宠戾气交织,活脱脱展现出大宅中奴仆阶层的生存百态。惠祥如带刺的蔷薇,虽身为下人却硬气刚直,敢以出身低微者的身份直面受宠者的威压;蕙莲则似攀援的凌霄,凭借西门庆的青睐自命不凡,妄图僭越身份界限。这场骂战不仅是两人积怨的爆发,更是底层人物扭曲关系的缩影。作者以充满俚俗韵味的对白,将这场骂战写得如斗鸡般激烈,寥寥数语便让人物性格跃然纸上,展现出《金瓶梅》对市井生活入木三分的刻画功力。
三、一家之言
1、醉醒之间的伦理撕裂-----回前诗典故的寓意与讽刺
回前诗:“银烛高烧酒乍醺,当筵且喜笑声频。蛮腰细舞章台柳,檀口轻歌上苑春。香气拂衣来有意,翠花落地却无声。不因一点风流趣,安得韩生醉后醒”。
此诗以绮丽笔触勾勒出西门府元宵夜宴的奢靡图景:银烛高照,酒意氤氲,席间笑语喧哗,女子舞姿婀娜如章台弱柳,歌声婉转似上苑春光,衣袂间浮动的暗香暗含情愫,钗环坠地的无声更添暧昧,看似写尽佳节欢娱,实则暗藏机锋。
末句“安得韩生醉后醒”化用唐代许尧佐《柳氏传》典故 —— 李姓富翁将宠妾柳氏赠予友人韩翊,隐喻着不伦与赠予的复杂关系。结合回目中 “西门庆席上,见女婿陈经济没酒,吩咐潘金莲去递一巡儿”的情节,张竹坡直言 “西门之愚”,一针见血指出西门庆放任妻妾与女婿公然调笑的荒唐。作者借古诗典故影射现实,将西门府内纲常紊乱、人伦崩坏的丑态,以委婉含蓄的笔法暗藏于绮丽诗句之中,在欢庆团圆的表象下,撕开封建家族虚伪糜烂的真面目,辛辣讽刺不言而喻。
2、走百病:明代民俗的狂欢假面与《金瓶梅》的命运谶纬
走百病,又称“游百病”、“散百病”,作为明清北方传统民俗,承载着消灾祈福、求子纳吉的美好愿景。在《金瓶梅》中,这一习俗的书写暗藏玄机。第十五回首次描写元宵节,月娘等人至狮子街李瓶儿处贺寿,虽未点明“走百病”,但人群观灯游走的场景已为后文铺垫。而本回第二次写元宵,作者明确以“走百病”串联情节,既有蕙莲、金莲等人盛装出行,引得路人错认作王侯家眷的实写,展现明代节日盛景与世俗风情,也有韩嫂子走百病后因丢狗痛哭的虚笔,以荒诞插曲暗示不祥。
值得玩味的是,作者将李瓶儿生日、元宵佳节与“走百病” 紧密勾连。第一次元宵节,西门庆与李瓶儿在狮子街共度良宵,彼时二人情爱初炽;第二次,西门庆已与宋蕙莲私通,后者更借节日之机肆意张扬。喜庆之日的欢娱与禁忌之恋的暗流交织,不仅凸显西门庆对不同女性的追逐,更形成强烈的讽刺:所谓 “走百病”祛灾纳福的祈愿,在西门府的糜烂生活中沦为虚妄。作者以民俗为壳,将人伦崩坏、命运无常的悲剧内核隐于节日盛景之下,使“走百病”从单纯的民俗书写升华为映照人性与社会的一面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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