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恨
桃花恨
文/赵华
长贵昏昏沉沉地躺在病榻上,骨瘦如柴,气息奄奄。意识模糊间,耳畔仿佛又幽幽飘来那曲《夜逃》的唱腔,是苏蕊娥的声音,又似乎叠上了另一个更年轻、更凄楚的嗓音:“昏沉沉更深夜又静,急颠颠含泪出门庭。白皎皎普照残月影,静鸦鸦万籁寂无声。忽闪闪磷火多不定,唧唔唔鹚枭声乱鸣。风飘飘吹透衣衫缝……” 那字字句句,像冰冷的针,扎进他混沌的记忆深处。
菊英坐在床边,看着被癌症啃噬得只剩一副骨架的丈夫,心如同被揉搓的旧布,皱缩着疼。她悄悄抹去眼角沁出的泪,丈夫那点心思,她何尝不懂?她也曾辗转反侧,想着去找桃花。哪怕放下所有芥蒂,去求,去请,也要让桃花来见丈夫最后一面,了却他这纠缠了四十年的心债。她俯下身,声音带着强忍的哽咽:“长贵,你安心养着,我……我一定想办法联系桃花。你答应我,撑住,撑到见着她那天,好不好?” 长贵的眼皮艰难地掀开一条缝,浑浊的目光落在妻子憔悴的脸上。一滴清泪,混浊而沉重,无声地从他深陷的眼角滚落。他用尽全身力气,枯枝般的手颤巍巍地抬起,紧紧攥住了菊英的手,那力道微弱却带着一种濒死的绝望。四十年了……多少个夜晚,同样的梦境反复上演:桃花,不远千里而来,站在他面前,静静地、哀怨地听着他迟来的忏悔与诉说。可梦终究是梦,虚幻得如同晨露。只要一闭眼,桃花最后离去时那怨毒、冰冷、绝望的眼神,便如淬毒的利刃,直刺心窝,带来一阵锥心刺骨的剧痛。对桃花,对菊英,他犯下的罪,万死难赎。
记忆的闸门在病痛中訇然打开。那一年,小城的桃花开得正盛,灼灼其华,仿佛也照亮了他黯淡的人生。作为地主子女,他做梦也没想到,竟能被任命为县艺校的校长。这份信任,这份不拘一格的录用,让他感激涕零。还有妻子菊英,这个顶着“成分高”帽子的大龄女子,在他最困顿时毅然嫁给了他。他庆幸自己能在婚姻上自主,选择了无论相貌还是德行都无可挑剔的菊英。旁人说她大他五岁是遗憾,可他觉得,人生哪有十全十美?有菊英的温婉持家,他已心满意足。他暗自发誓,要将一腔热血,全数倾注在振兴艺校上。几年殚精竭虑,几近荒废的艺校在他手中渐渐有了生气。那些年,来学艺的孩子,大多并非只为爱好。贫寒的家境,众多的姊妹,让她们小小年纪便被父母送来,只为家里少一张吃饭的嘴。看着这些本该在父母怀里撒娇的孩子,稚嫩的肩膀却要扛起生活的重担,在枯燥的功架和严苛的唱腔中挣扎,长贵的心便揪紧了。他倾尽所能,改善伙食,把演出的微薄收入几乎全贴补在学校开销上。汗水浇灌出花朵,艺校在当地声名鹊起,为省市剧团输送了不少好苗子。
在众多学生中,一个叫桃花的女孩,像一颗骤然升起的星辰,攫住了他的目光。她生就一张俊俏的瓜子脸,淡淡的柳叶眉如烟似雾,一双眼睛尤其动人,清澈、明亮,眼波流转间,带着未经世事的懵懂和一丝天然的哀愁,恰似三月里初绽的桃花,娇嫩欲滴。更难得的是,她天生一副唱秦腔的好嗓子,清亮婉转,韵味悠长。尤其是《周仁回府》中那段《夜逃》,她一开口,仿佛苏蕊娥再世,将李兰英颠沛流离、仓皇夜奔的凄苦绝望演绎得淋漓尽致。她成了艺校的台柱子,是代表学校参赛的不二人选。对这个天赋异禀的好苗子,学校倾注了最大的心血。长贵更是亲自带着她,一次次往返省市,拜谒名家,为她求教。
朝夕相处中,桃花的身世也渐渐清晰。她是家里的老六,上面压着五个姐姐,下面还有个金贵的弟弟。十一二岁时,家里就给她定下了娃娃亲。眼看她在艺校崭露头角,越来越红,男方家里坐不住了,生怕婚事生变,频频向桃花父母施压,催促完婚。长贵得知后,既惋惜又担忧。作为校长,作为惜才的老师,他深知桃花正处在艺术成长的关键期,过早结婚无异于自毁前程。他亲自登门,与桃花的父母据理力争。最终,在艺校的干预下,那段束缚桃花的娃娃亲解除了。然而,长贵却发现,桃花看他的眼神变了。那曾经充满哀怨和无助的眸子,渐渐被一种炽热的、毫不掩饰的倾慕所取代。少女的情愫,如同春日的藤蔓,悄然滋生缠绕。一个情窦初开,将拯救自己于水火、引领自己走向艺术殿堂的师长视若神明;一个正当盛年,意气风发,才华横溢,在崇拜的目光中迷失了边界。那晚,庆祝演出成功的宴席上,酒酣耳热。在招待所那间简陋的房间里,理智的堤坝轰然溃决,不该发生的事,发生了。事后,巨大的羞耻感将长贵淹没,他语无伦次地懊悔、自责。桃花却紧紧拉住他的手,眼神灼灼:“长贵哥,别怕,是我愿意的!是你把我从那个火坑里拉出来,给了我唱戏的命。你就是我的光,我的亮,你就是那戏里重情重义的周仁……我,我甘愿做扑火的蛾子……” 她滚烫的话语和不顾一切的痴情,像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长贵心中最后一道防线。他彻底沦陷了,不可自拔地陷入了桃花那温柔而炽烈的漩涡。
菊英的第六感早已如蛛网般敏感。丈夫与桃花之间那不同寻常的气氛,那刻意掩饰的回避,那眼神交汇时瞬间的电流,都逃不过她的眼睛。为了这个家,为了丈夫的前程,她曾含泪劝诫:“长贵,悬崖勒马吧!那孩子还小,不懂事,你不能也跟着糊涂啊!陷得太深,会毁了你,也毁了她一辈子!” 她强忍着心痛,告诉自己丈夫只是一时迷惑,终会回头。她强忍着心痛,告诉自己丈夫只是一时迷惑,终会回头。可让她夜不能寐的是桃花那飞蛾扑火般的感情——那是一种足以焚毁一切的狂热。然而,沉溺在温柔乡中的长贵,哪里听得进逆耳忠言?直到桃花脸色苍白地找到他,颤抖着说出“我有了”三个字,长贵才如遭雷击,巨大的恐慌瞬间将他攫住,他像个闯下弥天大祸的孩子,六神无主。
菊英找到了桃花。没有斥骂,没有哭闹,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和不容置疑的坚定:“去打掉。” 她看着眼前这个如花似玉却即将被自己亲手摧毁的姑娘,声音干涩却清晰,“我知道,这对你,对这个未出世的孩子,是自私,是无情,是天大的罪过。可为了长贵的前程,为了我们这个家……桃花,算我求你。” 那自己和肚子里这块血肉算什么?一个错误?一段孽缘?一个必须被抹去的污点?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刺眼的无影灯晃得人头晕。桃花紧闭双眼,泪无声地滑入鬓角。心底最后一丝微弱的火苗还在摇曳:他会来吗?像戏文里那样,冲破一切阻碍,风尘仆仆地赶来,紧紧抓住医生的手,大喊一声“停下!”?她屏息听着门外的动静,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然而,除了器械冰冷的碰撞声,什么也没有。直到身体深处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她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剥离……泪流干了,心也在一瞬间彻底死去,沉入无边的冰冷与黑暗。
幻想破灭的绝望,比身体的疼痛更甚百倍。带着一身看不见的伤痕和一颗破碎的心,桃花走了,走得决绝,没有回头。几十年光阴弹指而过。当年那个艺校的小姑娘,如今已是红遍西北五省的秦腔名家。她的《夜逃》,早已超越了模仿,臻于化境。那唱腔,哀婉凄绝,如泣如诉,直透肺腑,每每令听者动容落泪。舞台上,聚光灯下,掌声如潮水般涌来,鲜花簇拥着她。可这满堂的喝彩,谁能读懂她眼底深处那无法驱散的孤独?谁能听出那精美绝伦的唱腔背后,浸透骨髓的心酸与无尽的苍凉?她用尽一生在舞台上演绎着别人的悲欢离合,在戏文里寻找寄托,却终究没能逃出自己亲手画下的、名为“长贵”的感情樊笼。
当菊英带着哭腔,艰难地在电话里说出长贵病危的消息时,话筒那端是长久的沉默。久到菊英以为电话已经挂断。终于,一声极力压抑却仍泄露了颤抖的叹息传来。桃花的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下,瞬间模糊了精心描画的妆容。四十年的时光,似乎并未能真正抚平那道深可见骨的伤痕。恨意与怨怼,早已在岁月里沉淀成一种顽固的、无法释怀的痛楚。她以为自己早已心如止水,可那个名字,那个缠绕了她半生的梦魇,依然能轻易撕裂她精心构筑的堡垒。“……我……还是……无法原谅他当初……”
电话挂断的忙音,在菊英耳边尖锐地响着。菊英回到病房,脚步沉重。她甚至不需要开口,长贵便从她那双瞬间黯淡下去、写满无奈与哀伤的眼睛里读懂了答案。他浑浊的瞳孔里,最后一丝微弱的光,熄灭了。意料之中的结局,却依然如同巨石砸在胸口。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扯动了一下嘴角,似乎想露出一个理解或释然的微笑,却终究未能成形。又一滴浑浊的清泪,带着一生的悔恨与遗憾,沉重地滑过他枯槁如树皮般的脸颊,无声地洇入枕间,留下一个深色的、绝望的印记。病房里死一般寂静,只有他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和窗外不知何处隐约传来的、若有似无的秦腔唱段,仿佛命运的挽歌,在低低吟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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