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动的鸟巢
不动的鸟巢
一提起杨胜斗老师,心头总会泛起些微波澜,有时还会忍不住哑然失笑。
杨老师一条腿带着残疾,因平衡不稳,走路总一瘸一拐。听说他年轻时,曾在路上遇见个女子 —— 那女子在前头一瘸一拐地挪着步,他便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步子歪歪扭扭,竟像是照着模子刻出来的。走了半里地,那女子猛地回头,瞪着他怒斥:“别人残疾,你跟着学什么学?” 他却咧开嘴 “嘿嘿” 笑:“你是瘸子,我不也是瘸子么?”
更叫人捧腹的是在忠建河坝边。他撞见当地一个瘸腿的岩匠,忽然一本正经地提议:“你是瘸子,我也是瘸子,咱俩赛跑,瞧瞧谁快?” 岩匠竟当了真。“一、二、三 ——” 他的口令还没落地,岩匠已一瘸一拐地往前冲,他却站在原地拍着手笑。旁边的人笑得直不起腰,连河水似都跟着荡起笑纹。
说实话,起初我对他这种带点恶作剧的幽默,并不以为然,甚至有些反感。
小学初中都在本村读,从未离开过家。升入茶园高中后,吃住都在学校,一时像断了线的风筝,浑身不自在。加上性格孤僻,内向胆小,总融不进新群体,每天掰着指头盼星期六回家。学校建在 “梁子上”,三面被水环着,只有东边一道窄窄的山脊连着集镇,活像个半岛。那水是清江上游最大的支流,书名叫忠建河,当地人都喊它 “马河”。课余时,我总爱到河边溜达,嘴里反复念着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 这些句子,像替我说出了心里的纠结。当然,少年心性里总有股莽撞,对着滔滔河水,有时会忍不住扯开嗓子吼几句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这事竟被杨老师记在了心里。课堂上,他忽然停下讲课,眉眼一挑,拖着调子学起来:“我们班有个同学哟,浪漫得很,常在河边念‘大江东去’……” 那神态、那腔调,活脱脱就是我在河边的模样。同学们笑得前仰后合,我羞得脸像烧起来,从此对他便存了芥蒂。两年高中匆匆过去,我始终对他敬而远之,直到毕业回乡,那点别扭仍没化开。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高考刚恢复不久。对农家子弟来说,那是道分水岭 —— 考上了,不管大学还是中专,就能跳出农门,端上国家包分配的 “铁饭碗”;考不上,便只能灰头土脸回家 “修地球”。
高考落榜的打击,在我这辈子里最重。有三年时间,我几乎抬不起头。白天上坡干活,闲下来就靠读书写东西打发日子。写的诗歌散文寄出去,十有八九石沉大海;唯有给县广播站写的新闻,播出率倒高,常能在有线广播里听见 “周国顺报道”。
可乡亲们不认可。当面背后总有人说:“写那一两句话的新闻,没水平又不赚钱,不务正业,跟讨饭的差不多。”
偏偏杨老师不这么看。他遇见我父亲,听说老家是白果坝,特意问:“你们那儿有个周国顺吧?那小伙子是个好苗子,新闻写得扎实!” 父亲把这话捎给我时,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后来他碰到我哥,又当面夸我;再后来,邻里常来转告:“杨老师又在夸你呢!”
都说好孩子是夸出来的,我信。杨老师的夸奖,像寒冬里的一堆火,给了我熬下去的力气。
有一年教师节,我写了首现代诗送他:“你是不动的鸟巢 / 放飞着一只只希冀 / 多少年了 / 我还看见你伫立岸边 / 注目天际……”
杨老师家在马河坝,离我们白果坝二十多里地。那段路难走极了,要蹚过没膝的河水,翻过陡峭的老鸦坪 —— 那道山梁陡得能看见云在脚边飘。可谁也没想到,他竟瘸着腿,一步一挪地翻了过来,给我送了两幅亲手写的书法。其中一幅,写的正是苏东坡的 “大江东去”。
2011 年我遇车祸,在医院住了 319 天。杨老师听说后,先摸到白果坝看我,没见着;又转道二十多公里,瘸着腿一步步爬上咸丰县医院住院部十楼。见我拄着双拐挪步,他咧嘴一笑:“我是‘斗老瘸’,这下好了,你要成‘顺老瘸’咯!” 我 “噗嗤” 笑出声,心里的苦涩淡了大半。
从 1980 年高中毕业,一晃四十多年。这四十多年里,他总记挂着我,时不时问候、鼓励。听说我的作品被省作协文集收录,他高兴得像个孩子,说要再为我写幅字。
杨老师,学生等着呢。等着那墨香里藏着的期许 —— 就像您这 “不动的鸟巢”,永远托着我们这些远飞的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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