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西门庆整蛊----权谋与淫威的双面算计
第十九回原题为“草里蛇逻打蒋竹山,李瓶儿情感西门庆(9198字)”,故事情节:1)经济、金莲“花园扑蝶”(1361);2)两泼皮修理蒋竹山(4618);3)西门庆整治李瓶儿(3216)。此回可谓:陈经济戏潘金莲,相思词一首,西门庆恼李瓶儿,吊颈带一根,戏,则人生如戏,恼,则世事烦恼,最终是蒋竹山挨打受讹,黯然退场。
一、主题故事
西门庆雇人修理蒋竹山。
西门庆从夏提刑庄子上吃了酒回家,打南瓦子巷里头过,见两个泼皮鲁华、张胜在耍钱,就勒住马,上前说话:“我有一椿事央烦你们,依我不依?”
二人道:“大官人没的说,小人平昔受恩甚多,如有使令,虽赴汤蹈火,万死何辞!”
西门庆附耳低言,便把蒋竹山要了李瓶儿之事说了一遍:“只要你弟兄二人替我出这口气儿便了!”因在马上搂起衣底顺袋中,还有四五两碎银子,都倒与二人。便道:“你两个拿去打酒吃。只要替我干得停当,还谢你二人。”
回家后,西门庆乘着欢喜告诉潘金莲:“到明日,教你笑一声。你道蒋太医开了生药铺,到明日管情教他脸上开果子铺来。”
果然,鲁华、张胜修理了蒋竹山,早有人报知,西门庆这里又拿帖子,对夏大人说了。最终是蒋竹山又被提刑院“痛责三十大板,打的皮开肉绽,处三十两银子交还鲁华。”
西门庆鞭打李瓶儿。
“八月十五日,吴月娘生日,”李瓶儿使冯妈妈送生日礼。玳安对西门庆说:“二娘甚是后悔,一心还要嫁爹。”西门庆说,没有那么多讲究,“拣个好日子,抬了那淫妇来罢。”
李瓶儿轿子落在大门首,“半日没个人出去迎接,”最后还是月娘出来迎接。西门庆在家摆了三天酒,就是不进李瓶儿的房。
“这妇人见汉子一连三夜不进他房来,到半夜打发两个丫鬟睡了,饱哭了一场,可怜走在床上,用脚带吊颈,悬梁自缢。”当被救醒,西门庆说李瓶儿装死,“袖着马鞭子进他房中”,然后“抽了几鞭子”。西门庆淫威施尽,李瓶儿倒感恩戴德:“你是医奴的薬一般,一经你手,敎奴没日没夜只是想你。”
简评:在《金瓶梅》的市井画卷中,西门庆整蛊蒋竹山、威慑李瓶儿的情节,如同利刃般剖开了晚明社会的黑暗肌理。
因李瓶儿改嫁蒋竹山而恼羞成怒的西门庆,深谙“借刀杀人”之道:以银子收买鲁华、张胜,再勾连夏提刑把蒋竹山套牢,将市井恶势力与司法编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罗网。蒋竹山被诬 “讹诈钱财”,在公堂之上遭受三十大板酷刑,不仅被剥夺财物,更被逐出李瓶儿家门,这场闹剧背后,蒋竹山的悲剧命运令人唏嘘:他觊觎李瓶儿的财色,却缺乏与之匹配的能力与智谋,在西门庆的强权碾压下,如同蝼蚁般无力反抗。更具讽刺意味的是,蒋竹山至死都未能参透这场祸事的根源,其卑微的生存轨迹在权贵的戏谑中草草收场,凸显出底层百姓在封建权力体系下的失语与绝望。
而在对待李瓶儿的手段上,西门庆则展现出对女性心理的精准操控。他将李瓶儿娶回家,故意冷落三日,任其在孤独与恐惧中濒临崩溃。当李瓶儿绝望自缢被救后,西门庆进而以马鞭相向鞭笞,将暴力作为驯服女性的工具,令人震惊的是,这般残暴行径竟换来李瓶儿的“感恩戴德”,一句 “你是医奴的药一般”道尽封建女性在强权压迫下的扭曲情感 —— 她们将施暴者的掌控误作“深情”,在斯德哥尔摩式的情感牢笼中自我麻痹。西门庆“宠、凉、威、怜”,实则是封建男权社会对女性精神阉割的缩影,李瓶儿柔中带刚的个性终究抵不过权力的碾压,只能在畸形的情感关系中走向宿命的深渊。
西门庆在这场风波中展现的三大“生存法则”:其一,官商勾结的权力寻租。西门庆与夏提刑的私交,使司法沦为权贵泄愤的工具,法律的公正性在利益交换中荡然无存;其二,豢养恶势力的市井霸权。鲁华、张胜等泼皮成为西门庆的“白手套”,暴力与贪欲在金钱的驱使下肆意蔓延;其三,对女性的精神与肉体双重压迫。西门庆通过情感操控与暴力威慑,将李瓶儿驯化为依附于己的“金丝雀”,暴露出封建男权对女性主体性的彻底抹杀。
这场闹剧不仅是个人恩怨的宣泄,更是封建权贵阶层肆意妄为的真实写照。蒋竹山的血泪、李瓶儿的痴狂,共同构成了一曲底层弱者的悲歌,而西门庆的狞笑背后,是整个社会体系对人性的吞噬与异化。
二、精彩分享
1、简笔画像----扑蝶与“扑人”
众女眷游玩花园,“惟有金莲,且在山子前花池边用白纱团扇扑蝴蝶为戏,不防经济悄悄在他身背后观觑,说道:‘五娘,你不会扑蝴蝶儿,等我替你扑。这蝴蝶儿忽上忽下心不定,有些走滚’。”那金莲扭回粉颈,斜瞅了他一眼,骂道:“贼短命,人听着,你待死也!我晓得你也不要命了。”那陈经济笑嘻嘻扑近他身来,搂他亲嘴。被妇人顺手只一推,把小伙儿推了一跤。却不想玉楼在玩花楼远远瞧见---。
点评:众人游园之际,潘金莲独以白纱团扇扑蝶,此画面别具风情;陈经济所言“这蝴蝶儿忽上忽下心不定”,一语双关,暗指人心浮动;潘金莲嗔骂实为调笑,故而当陈经济大胆搂抱亲嘴时,看似抗拒的一推,实则暗藏情愫。
这一情节既是陈经济贪恋金莲美色的直白表露,也暗示了潘金莲内心对其的默许与迎合。表面上潘金莲在扑蝶,实际则是陈经济在“扑人”。此处作为二人私情的开端,描写含蓄而富有韵味,画面鲜活灵动,令人浮想联翩。绣像本赞其“情甚,真千金不能移易一字”,确是妙评。
2、只言片语
1)田晓菲说:“此回上半,写蒋竹山挨打;下半,写瓶儿挨打。”前面打人,西门庆躲在幕后,后面打人,西门庆突在前台,一暗一明,淫威并施,凸显一个恶棍的狡诈凶狠。
2)文龙说:李瓶儿图西门之物,“观其詈竹山:‘中看不中吃的王八’,对西门曰:‘你就是医院奴的药一般’,心事合盘托出来。”
3)此处写李瓶儿“用脚带吊颈,悬梁自缢”,真的上吊,但救得及时,没有死。后面有宋惠莲两次上吊,最后死了,西门大姐、孙雪娥也是上吊而死,冥冥之中就是某种呼应。
4)张竹坡说:“西门打瓶儿处,真是如老鸨打娼妓者然,随打且随好;写西门廉耻房心俱无,而瓶儿亦良心廉耻俱无。”此比如新鲜恰到好处,不过其“廉耻房心”早就荡然无存。
3、语言解读
1)李瓶儿骂蒋竹山:“你本蛐蟮,腰裏无力,平白买将这行货子来戏弄老娘!我把你当块肉儿,原来是个中看不中吃蜡鎗头,死王八!”
“蛐蟮”即“软蛋”“痿货”;“当块肉儿”即有用的男子汉;“蜡鎗头”没有实际用途;“死王八”即“废物”“窝囊废”,都是骂蒋竹山性功能不行,中看不中用,这都是民间俚语。
2)张胜对蒋竹山说:“吃了橄榄灰儿──回过味来了。打了你一面口袋,倒过醮来了!”
前一句是意思是把橄榄核儿都吞到肚里,才品出橄榄的味儿来,比喻终于明白、醒悟过来;后一句应修正为“打了你一面口袋,倒过嚼来了”,“一面口袋”指用口袋拍打使其平整,“醮”为“嚼”的谐音错字,此处比喻蒋竹山被痛打后如“口袋被拍打翻转”,引申为“受教训后清醒”。
4、精彩片段----泼皮讹人场景
这竹山正受了(李瓶儿)一肚气,走在铺子小柜裏坐的。只见两个人进来,吃的踉踉跄跄,楞楞睁睁,走在櫈子上坐下。
先是一个问道:“你这铺中有狗黄没有?”
竹山笑道:“休要作戏。只有牛黄,那讨狗黄?”
又问:“没有狗黄,你有氷灰也罢,拿来我瞧,我要买你几两。”
竹山道:“生薬行只有氷片,是南海波斯国地道出的,那讨冰灰来?”
那一个说道:“你休问他,量他纔开了几日铺子,他那裏有这两桩薬材?咱往西门大官人铺中买去了来!”
两泼皮此为由头,张胜接着说:你借了鲁大哥三十两银子还不还?
蒋竹山道:“我并没借他甚么银子。”
张胜拿出作保的文书。
蒋竹山骂道:“好杀材,狗男女!你是那裏捣子,走来吓诈我!”
鲁华听了,心中大怒,隔着小柜,飕的一拳去,早飞到竹山面门上,就把鼻子打歪在半边,一面把架上薬材撒了一街。
竹山大骂:“好贼捣子!你如何来抢夺我货物?”只叫天福儿来帮助,被鲁华一脚踢过一边,那裏再敢上前。
张胜劝说还钱,蒋竹山死活不认:“我和他见官去!
不提防鲁华又是一拳,仰八叉跌了一跤,险不倒裁入洋沟裏,将发散开,巾帻都污浊了。竹山大叫“青天白日”起来,被保甲上来,都一条绳子拴了。
点评:西门庆授意“草里蛇鲁华”“过街鼠张胜”整治蒋竹山,二泼皮以“狗黄”“冰灰”生事,继而抛出伪造借据讹诈三十两银子。蒋竹山据理力争,却遭鲁华拳脚相向,张胜巧舌如簧混淆视听,最终保甲将蒋竹山捆缚见官。
此段文字以 “取、照、飞、打、撒、踢” 等精炼动词,勾勒出连贯的施暴场景,“踉踉跄跄、楞楞睁睁”等神态描写,令泼皮的嚣张跋扈跃然纸上。寥寥数笔,便将市井无赖的丑恶嘴脸、底层百姓的无力反抗展现得淋漓尽致,足见《金瓶梅》白描手法之精妙。
三、一家之言
1、西门庆枕边的“黄段子”----情欲暗涌与市井隐喻
西门庆看见潘金莲“红馥馥朱唇,白腻腻粉脸,不觉淫心辄起,搀起他两只手儿,搂抱在一处亲嘴----(250字)。”
在《金瓶梅》的这段描写中,西门庆与潘金莲亲昵之际,作者以细腻笔触勾勒出情欲流转的瞬间。西门庆抚弄妇人胸乳的举动,虽含情色意味,却未流于低俗,更借此引出一段关于蒋竹山的市井传闻:蒋竹山借看病之机以“下边有猫儿”隐喻偷情,暗指妇人房中豢养宠物猫会偷吃鱼,实则试探对方是否独居,不料遭其丈夫暴打。这一情节看似荒诞,既揭露蒋竹山觊觎女色的轻佻本性,也巧妙呼应男女欢好时的私密氛围,展现市井男女的生存百态。
值得玩味的是,绣像本将此段内容删去,或许是出于回避露骨表述、维护文本雅正的考量?但这段文字恰恰体现《金瓶梅》的独特之处:其情色描写并非单纯为满足感官刺激,而是通过市井笑谈折射人性弱点,以世俗烟火气展现社会众生相,将情欲与现实紧密交织,使作品更具批判深度与现实意义。
2、蒋竹山案戏剧化叙事的批判深意
有人说,此回两个泼皮讹打蒋竹山有点戏剧化,而夏提刑定案有如儿戏,而且蒋竹山居然无争议?这个情节虽然精彩,但感觉太儿戏了。
此回中相关情节确实存在一些看似不合理之处,但从小说的整体架构、人物塑造及社会背景等方面深入分析,可发现这些情节有着独特的叙事意义和合理性。
此回两泼皮讹打蒋竹山,采用古典小说常用的戏剧化手法,以“闹剧”形式强化冲突,如鲁智深拳打镇关西等。但式夸张指向不同:《金瓶梅》凸显市井恶势力构陷,《水浒传》服务英雄主义。夏提刑无证据速判,刻意省略司法程序,借“荒诞”揭露明代官场本质:权力可随意践踏规则,“无争议结案”正是司法体系失效的极致呈现,比“清官断案”更具批判力度。
西门庆是幕后操纵者,通过唆使泼皮栽赃、与夏提刑勾连定案,暗写其权术阴鸷;蒋竹山则是酸儒懦弱性具象化,从依附李瓶儿到被打后不敢辩驳,完成对底层文人依附人格的批判。
这个案子打破“清官申冤”传统叙事,以“无正义结局” 撕开封建礼法外衣,用“司法儿戏”的极端案例,将世情小说的社会批判推向顶峰。看似情节的“不合常理”,恰是艺术真实的体现,以戏剧化手法解剖明代“权力 — 司法”的畸形生态,兼具叙事张力与批判深度。
3、张胜、鲁华之命运----《金瓶梅》之伏笔与留白
在蒋竹山案子后,张胜被“西门庆推荐给周守备做了个亲随”,伏笔千里,另有故事,而鲁华再也没有提及,留有空白。
从全书布局看,张胜命运的每一步都有迹可循,从最初的恶行到进入守备府,再到最后的横死,犹如一条明线贯穿部分情节。他的故事是对《金瓶梅》中复杂社会关系与人性堕落的生动注脚,展现了从市井泼皮到体制爪牙,再因恶行得到惩处的完整过程,凸显了小说叙事的严密性和对社会现实的深刻洞察。
而鲁华却再没有写到,这个莽夫给人留下深刻印象,这种留白反而让读者可以根据其性格特点,自行推测其命运走向,这种开放性丰富了读者的阅读体验,激发读者对书中社会生态下像鲁华这类人物最终归宿的思考。鲁华的退场,是作者将叙事重心聚焦于更关键人物和情节的选择,适时隐去他的命运,使小说叙事节奏更紧凑,突出了主要人物命运对社会批判的核心主题。
两个泼皮不同的处理方式,恰恰是《金瓶梅》叙事艺术的精妙之处。张胜的“显”与鲁华的“隐”,以“登堂”与“湮灭”的对比,撕破封建体制面纱:无论泼皮以何种姿态存在,终难逃被权力异化或吞噬的宿命,此为《金瓶梅》“以小见大”的叙事精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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