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弹劾惊波-----西门危机与瓶儿之无奈
第十七回原题为“宇给事劾倒杨提督,李瓶儿招赘蒋竹山(6012字)”,故事情节:1)玳安报信陈经济夜来(1236);2)“弹劾案”使西门庆惊魂(2074);3)李瓶儿入赘蒋竹山(2702)。一个弹劾案惊倒西门庆,同时也把李瓶儿警醒,一个是惊魂不定,一个是魂不守舍,于是有了蒋竹山乘机入赘,好事多磨,李瓶儿有此一劫。
一、主题故事
西门庆应对“弹劾案。”
西门庆正在李瓶儿那里,“只听外边一片声打的大门响,---那小厮(玳安)慌慌张张---只在帘外说话,”叫西门庆回。
西门庆回到家里,“只见后堂中秉着灯烛,女儿女婿都来了,堆着许多箱笼床帐家活,先吃了一惊,因问:怎的这咱来家?”陈经济告知杨提督被参,其父亲受牵连,只好来躲避。
陈洪书信上说:“先打发小儿令爱,随身箱笼家活,暂借亲家府上寄寓”。西门庆派人抄来了朝廷邸报:(杨提督)“手下---董升、卢虎等—---,一个月满日发边卫充军”。
“西门庆不看万事皆休,看了耳边厢只听飕的一声,魂魄不知往那里去了。”于是星夜派来保上东京打听消息。“西门庆通一夜不曾睡著。到次日早,分付来昭、贲四把花园工程止住,各项匠人都且回去,不做了,每日将大门紧闭。”
李瓶儿招夫。
李瓶儿“盼不见西门庆来,每日茶饭顿减,精神恍惚。到晚夕孤眠枕上,展转踌蹰,忽听外边打门,旁佛见西门庆来到。妇人迎门笑接,携手进房,问其爽约之情,各诉衷肠之话。绸缪缱绻,彻夜欢娱,鸡鸣天晓,顿抽身回去。妇人恍然惊觉,大叫一声,精魂已失。”
“妇人自此梦境随邪,夜夜有狐狸假名抵姓,来摄其精髓。渐渐形容黄瘦,饮食不进,卧床不起。”
于是请人看病,郎中蒋竹山看病之余告诉李瓶儿:西门庆“他亲家那边为事干连,在家躲避不出,房子盖的半落不合的,都丢下了。东京关下文书,坐落府县拿人。到明日他盖这房子,多是入官抄没的数儿。”一篇话把妇人说的闭口无言。况且许多东西丢在他家,寻思半晌,暗中跌脚:“嗔怪道一替两替请着他不来,他家中为事哩!”于是就有了蒋竹山入赘。
简评:在这一回中,“弹劾案”如巨石投入深潭,激荡出官场变故与市井生活的连锁反应。西门庆作为地方豪绅与官场掮客,面对被牵连的危机,展现出商人特有的精明,他连夜派人上京斡旋,暂停花园工程以避风头,紧闭门户切断外界联系,将可能发生的风险化作一场精密的“止损”行动。这种杀伐果断的背后,不仅是对自身利益的维护,更暴露其深知官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厉害关系。
与此同时,李瓶儿的命运因这场风波发生剧变。她孤枕难眠时与西门庆的虚幻欢娱,与梦醒后“狐狸摄魂”的恐惧形成残酷对照,既暗示其情感世界的脆弱与空虚,也为其日后的反复做梦埋下伏笔。蒋竹山乘虚而入,表面上是李瓶儿“耐不住寂寞”的草率抉择,实则折射出女性在封建婚姻制度下的被动处境 —— 当西门庆因官司避而不见,当蒋竹山以“抄没”的恐吓击碎她的幻想,李瓶儿的招赘与其说是“儿戏”,不如说是一个缺乏自主选择权的无奈自救。
田晓菲说:“宇文虚奏弹太师蔡京等人涉及军国大事的朝廷奏折,以及它所代表的时代风云,所预兆的朝代兴衰,夹在偷期做爱的色情描写与治病求亲的喜剧性描写里面,丰富了小说的覆盖面。”也就是说“奏折与色情、喜剧描写的并置”揭示了小说的深层结构:官员弹劾蔡京的奏折,以“国家得病”的隐喻呼应着李瓶儿的精神病症,将朝廷的腐败与个体的沉沦编织成一张互为表里的网。京城官场斗争的腥风血雨渗透进寻常巷陌,而西门庆派家仆进京斡旋的行动,不仅化解了危机,更意外为其官场升迁打开了一条通道,这一情节既讽刺了明代官场的黑暗,也暗示了西门庆“以钱铺路”的生存逻辑。
此外,陈经济的避难成为后续故事的重要引线。他的到来不仅打破了西门府原有的权力平衡,更引发了与潘金莲的纠葛,将家庭伦理的崩塌与社会阶层的腐败相互映照。而李瓶儿与蒋竹山的短暂婚姻,则为西门庆后续的报复与李瓶儿的回归埋下冲突的火种,推动情节向更复杂的方向发展。
“弹劾案”这一政治事件,巧妙串联起权力、情欲、利益的多重叙事线,既展现了《金瓶梅》对晚明社会的全景式批判,也以细腻的笔触勾勒出人物在时代洪流中的挣扎与沉浮,堪称整部作品的叙事枢纽与思想核心。
二、精彩分享
1、语言解读
1)李瓶儿说:“湏得要个保山来说,方成礼数。” 蒋竹山回话:“今既蒙金诺之言,何用氷人之讲?”
“冰人”是古代对媒人的称谓,李瓶儿认为需要媒人来说合才符合礼数,蒋竹山回应,既然已经得到了您应允的承诺,就不需要媒人多言了 。
2)京中杨提督下狱,西门庆心急如焚,月娘安慰他,他说月娘是妇人之见:“机儿不快,梭儿快;打著羊,驹驴战”。
“机儿不快,梭儿快”意思是织机运转不顺畅,但织梭却快速穿梭,暗喻事情发展不受控制,会出现意外状况;“打着羊,驹驴战”,指打了羊,驴驹也会跟着害怕颤抖,比喻一人出事,与之相关的人都会感到恐慌。
2、精彩片段-----李瓶儿品箫
“丫鬟房中搽抹凉席乾净,两个(西门庆李瓶儿)在纱帐之中-----”,“令妇人横亸于袵席之上,与他品箫。(350字)”
西门庆于是醉中戏问妇人:“当初有你花子虚在时,也和他干此事不干?”妇人道:“他逐日睡生梦死,奴那裏耐烦和他干这营生!他每日只在外边胡撞,就来家,奴等闲也不和他沾身。况且老公公在时,和他另在一间房睡着,我还把他骂的狗血喷了头。好不好,对老公公说了,要打躺棍儿也不算人。”
简评:这段 350 字的情欲描写,实为《金瓶梅》揭露人性与社会的关键切口。李瓶儿主动“品箫”,表面是情欲的直白展露,实则是她在男权社会中以身体为筹码,谋求情感与生存空间的无奈之举。对话中她对花子虚的不屑,并提及花太监对其婚姻的压制,撕开了明代贵族家庭伦理扭曲的遮羞布 —— 太监对正常婚姻的干预,不仅异化了家庭关系,更将李瓶儿的情感与欲望长期压抑。这种经历造成了李瓶儿对花子虚的冷淡厌恶,从而又有对性的渴望,也促使她在西门庆处寻求性和情感的补偿。
更深刻的是,这段文字将私密场景与社会批判熔于一炉,通过情欲描写,作者撕开了明代士绅阶层道貌岸然的外衣,暴露出其在道德礼教下的荒淫本质;而李瓶儿的经历,则成为封建女性被权力、婚姻双重压迫的缩影。正如田晓菲所言,《金瓶梅》中 “性描写并非单纯的感官刺激,而是承载着对时代、人性的深刻反思”。这段看似“淫秽”的文字,实则以小见大,将个体的情欲挣扎与社会的腐烂堕落交织呈现,成为理解小说批判性内核的重要切口。
由此可见,《金瓶梅》对情欲的书写绝非流于低俗,而是以极具张力的叙事,将人性的复杂、社会的黑暗与制度的腐朽编织成一幅震撼人心的画卷。李瓶儿的故事,正是这场人性悲剧中最尖锐的注脚。
三、一家之言
1、从微观匠心到宏观语境:张竹坡与田晓菲《金瓶梅》批注的时空对话
张竹坡说:“此回瓶儿云‘你就如医奴的药’一语,后文‘情感’回中,一宇不易。遥遥对照,是作者针线处。” “蒋文蕙者,闻悔而来者也。明衬瓶儿之悔,而蒋竹山者,又将逐散也。”
张竹坡批注的核心价值在于对人物形象与关系的细腻拆解。他擅长从文本细节中捕捉人物的性格特质与命运伏笔,例如对李瓶儿与西门庆对话中“医奴的药”的批注,既点明了作者的 “针线”(伏笔),又通过语言双关挖掘出深层隐喻。这种解读方式将小说的文学性与人物的悲剧性紧密结合,展现了《金瓶梅》作为世情小说的精妙之处。他强调“寓意”,如“蒋文蕙者,闻悔而来者也”,又将被西门庆“逐散”通过谐音和象征手法揭示人物最终命运,赋予文本更多哲学意味。
田晓菲说:“这比喻颇为尖新有趣,一来是双关谐语,因西门庆本来正是以开生药铺发家的;二来是谶语:瓶儿因西门庆不来而生病,一个真正的太医蒋竹山治好了她,她很快便嫁给了蒋竹山,又给他本钱让他开起一家生药铺;三来伏下瓶儿病死的情节:最终西门庆不是医她的药,而是她的送死之人。”
田晓菲的批注从现代文学批评与历史研究的角度切入,弥补了张竹坡的局限性。例如,她对“医奴的药”的解读不仅延续了张竹坡对伏笔的关注,更结合西门庆的生药铺背景、李瓶儿的婚姻选择及最终悲剧,将隐喻与明代社会经济、权力结构相联系,使文本获得更丰富的历史维度。这种 “双关 — 谶语 — 社会批判”的三层分析,既尊重原著的文学性,又赋予其时代意义。
张竹坡以“评点派”传统注重文本的内在逻辑与作者匠心,田晓菲则更强调文本与历史语境的互动。张竹坡的批注多为 “点睛式”感悟,田晓菲则通过跨学科视角构建系统解读。两者结合形成了“微观 — 宏观”“文学 — 历史”的互补关系,既保留了《金瓶梅》的艺术魅力,又揭示了其社会批判价值。张竹坡批注以其对人物的深刻洞察成为《金瓶梅》研究的基石,而田晓菲的现代解读则赋予其新的生命力。两者的结合不仅展现了经典文本在不同时代的阐释可能性,更为《金瓶梅》的普及提供了兼具深度与广度的路径。这种“古今对话”的批注方式,既是对原著的致敬,也是对读者的引导,使《金瓶梅》超越时代,持续释放其文学与思想价值。
2、留白中的崛起----玳安身世之谜与创作深意
玳安第一次出场在第三回,西门庆“就去街上买了紬绢三疋,并十两清水好绵。家裏叫了个贴身答应的小厮,名唤玳安,用包袱包了,一直送入王婆家来。”
第二次在第八回,“只见西门庆家小厮玳安,夹着毡包,骑着马,打妇人门首过的。妇人叫住他,问他往何处去来。那小厮平日说话乖觉,常跟西门庆在妇人家行走,妇人常与他浸润,他有甚不是,在西门庆面前替他说方便,以此和妇人往来熟滑。”
此回两处又写玳安:1)西门庆到李瓶儿处,“耍到一更时分,只听得外边一片声打的大门响”,玳安“慌慌张张,走到房门首”,“只在帘外说话。”2)西门庆大门紧闭,李瓶儿叫冯妈妈送“头面”,撞见玳安,请西门庆去说话,玳安说“俺爹连日有些小事”,不得空。
有人说,卖水果的郓哥,西门府的赉四都有一小传,玳安是西门府小厮第一个出场,也是西门府最后结局之主人西门安员外,一个“去脉”归大位的角色竟然没有没有“来龙?”是不是作者的漏笔?
从创作角度看,玳安身世留白是精心设计。《金瓶梅》聚焦西门庆家族兴衰,玳安身世并非核心,过多铺陈会打乱叙事节奏。如第八回,玳安与潘金莲互动实则是为推进孟玉楼情节与刻画潘金莲形象服务。同时,这种留白创新人物塑造,摒弃传统小传模式,让读者从玳安机灵应对西门庆、李瓶儿事务,巧妙周旋潘金莲等具体事件中,自主拼凑其性格与能力,更添人物立体性与阅读趣味。
从现实映射角度,玳安经历契合明代社会阶层流动现实。他从普通小厮逆袭为西门府主人,印证出身不决定命运,能力与机遇同样关键。其在西门府中的生存智慧,如精准把握主仆关系、灵活处理复杂事务,正是当时市井人物向上攀爬的缩影。
因此,玳安身世留白绝非漏笔。从小说整体的严谨性和作者的创作意图来看,这种可能性较小。《金瓶梅》作为一部具有深刻思想内涵和精湛艺术技巧的文学作品,作者在创作过程中应该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对玳安身世的处理很可能是有意为之,这种处理既服务于《金瓶梅》宏大叙事架构,又深化了作品对人性、命运与社会的思考,以达到独特的艺术效果和思想表达。不同读者对这一处理方式有不同的看法,正如“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这也正是文学作品的魅力所在。
读者如果想进一步了解玳安这个人物,第五十回“琴童潜听燕莺欢,玳安嬉游蝴蝶巷”就是重点写玳安的,届时我再进行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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