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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剑萍:冬天,凤仙开了

编辑:admin 阅读:454 次更新:2022-03-28 举报

那年夏天,凤仙的味道是玫红色露水酿成的。


我的凤仙只在记忆中开放过。它染红了我的指甲,染红了太婆留下的印记。


孩子到了七八岁的年纪,总是会好奇。好奇世上的花怎生得五颜六色,好奇太婆和我的皮肤怎么只有暗黄,好奇有些女人的指甲怎么花花绿绿——这样好看。


好奇且爱美,是姑娘们的天性。


我也想染指甲。于是顶着天空成片的太阳,跑上十几里,只为找寻凤仙的踪迹。扑进花丛中:破败的不行,花骨朵儿不行,瘦弱的不行,太胖的也不好——不是所有花都能入我眼的:要年轻,又不能过于幼稚。


捻一朵凤仙,小心翼翼地捣碎。玫红色汁水顺着石板蜿蜒而下,填满捣器的每一点孔隙,甚至能听到汁液在气孔中咕噜噜欢闹,我们都放声大笑。缕缕清香在我身体每一隅悠游,染了半边的手在阳光底下晕开一片红,好不绚丽。我迷恋她们,连那捣花的石子,都令我欢欣不已。


我想,应该没有女孩子不喜欢漂亮指甲吧?但,太婆好像就不喜欢。她从不染指甲。


我总以为,太婆大抵是不爱美的。


当然,太婆已经不是小姑娘了!从我记事起,她就永远顶着那头白花花的发,风一吹,冬季雪压的芦苇荡四散飘零。


她的手掌好似龟壳:土黄色皮肤直接包裹筋骨,一道道沟壑嵌满泥条。十根手指常年呈弯曲状,关节粗大而发黑,突兀地立着。指甲从来都长满了张着嘴的、骇人而惊恐的泥块,叫嚣着冲我扑来,好似要抓住,并吞噬我。使我总疑心自己的皮肤也是被她糟蹋黄的。


这样的手是做不了指甲的。即便染上鲜红娇艳的色彩,也镇不住群聚的皱纹,反而比头披冕冠的乞丐还要别扭。


那些漂亮白净的手,一定不是太婆的。


但只有这样的双手才能养活我,才能为我种出满夏的凤仙。


那年夏天的某个清晨,揉揉眼睛,沁入骨髓的还是这个季节独有的,燥热、黏糊,满是汗液的空气。太婆早已起床,拨弄她的玉米须去了。她种的玉米总是格外好吃。随便掰一根,玉米粒排列得整齐划一,外皮薄如蝉翼。牙齿刚戳下去,甜甜的汁水就溢满了整个口腔。


除却染指甲,最快乐的,便是和太婆蹲在院口,一块儿啃玉米了。我想,她的玉米应该是粉红色的吧。


可惜,后来再吃不到这样香甜的玉米了。


一推门就扑来满面玫红露水的季节,也随之而去。


太婆看到我半黄半红的手,说,我的漂亮囡囡哟,这么远的道可不兴走呀,你想要,阿婆给你种就是了嘛。那是满世界温暖的玫红啊。有几十株呢?不,不,一定是成百上千株凤仙才能开得这样绚烂,才能盛下漫天遍野的露珠。


清晨,它们在雾气中凝视我,恳求温暖的风拥抱我,为我拂去微微寒意;


在世界晕上金色光圈之际,它们就招蜂引蝶,邀我共舞,请我悦享这场盛宴;


夜深了,它们又在我枕边,念着拥抱春末夏初的故事,哄我安眠。


它们是那样明目张胆,肆无忌惮地宠爱我。


理所当然地,我成了班上最受欢迎的小姑娘。想要鲜艳指甲的女孩儿只能到我家来讨凤仙,否则就得跑上十几里路,采那些晒得蔫蔫儿的花瓣。但摘着了凤仙也无济于事。我们总染不匀,不是这儿点深了,就是那儿着浅了。更甚者如我:捣完了花瓣,整片手掌都跟着红了。


于是,我们必须捧着一簇又一簇凤仙,屁颠颠地把太婆围在中间。伸出肉肉的小白手,住进她以手搭建的屋子里,任她干瘦蜡黄的掌,摩挲包裹。但总会有孩子刚触到太婆的指尖,就惊呼着缩回,好像踩上了石子路,怕那一块块老茧爬到她们身上似的。太婆只是笑,让温热在大手和小手间汩汩流淌,替代凤仙花汁带来的冰凉冷漠。阳光勾着我们的嘴角向上,风也柔和了许多。


到了饭点,大多数孩子都寻着香味各回各家去了,留下几个姑娘,还得让家人来催,才肯走。“婆婆啊,您这手艺可真是好呀!我家胖墩儿连饭都不吃了,天天念叨要您给她上色呢!”我在一旁听着,心下已不知开了多少朵花儿,用染好指甲的手不住地拨弄头发。我想我已经吸引不少人的目光了,我一定是美的。


一阵冷风吹过,又下雪了,这段记忆也变得绵软起来。


低下头,那双干枯的手又在捣凤仙了。太婆鼓起她的双腮,施法似的,冲孩子们红彤彤的指甲盖呼两口气。温热的风扫过玫红,阳光都是粉嫩嫩的……


再回头。窗外已没了凤仙。


原来我的凤仙啊,它只能在记忆中盛放了。曾经染红了我的指甲,如今又染红太婆留下的印记。


后来,它们突然成片成片枯萎。大人说,冬天来了,花儿耐不住寒气。


不知怎的,那段承载着太婆的记忆,也一并消散了。


凤仙,再没开过。


王剑萍,浙江金华人。有作品发表于《处州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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