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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山新梦——石上生绿金

作者:朱俊 阅读:26 次更新:2025-12-07 举报

  一、一个“傻子”与一座荒山

  2018年深秋,李明背着个褪色登山包站在村口时,他爹老李——村里当了三十年会计的老把式,正蹲在门槛上抽第三根烟。烟丝是自个儿晒的,呛得他直皱眉头,烟屁股在泥地上摁灭时,那声“嗤”像极了一声无可奈何的叹。

  “四年大学念下来,就为了回村刨土?”老李的声音裹着烟味,沉得砸脚面。他抬手抹了把嘴角的烟渍,眼神里满是不解与心疼——那可是他和老伴省吃俭用供出来的大学生,全村第一个跳出农门的娃,怎么就非要往回跳?他想起自己年轻时,也曾试着在“鬼见愁”种过洋芋,籽种撒下去,收上来的只有指甲盖大的小疙瘩,从那以后,他就认定这石头山是养不活人的。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下飞遍全村。谁都知道,李家这独苗在省城有份体面工作,偏要回来“折腾生态茶园”,而他盯上的,是后山那片连野草都长不旺的石头坡——村里人叫它“鬼见愁”,县里档案上明晃晃写着“重度石漠化区域”。

  “你晓不晓得那坡上的石头缝,一锄头下去能刨出几两土?”陈老汉挑着两筐红薯经过,扁担一放,粗糙的手掌拍着膝盖,“我六三年就在那坡上种苞谷,种了三年,收的还不够交公粮。后来学大寨修梯田,全村劳力干了一冬,春天一场雨,土全冲沟里去了,连个苗影都没剩下。”老人的声音里带着岁月的沧桑,那是与这片贫瘠土地搏斗半生的无力。

  李明没急着辩解,从包里掏出一沓纸,最上面是省农科院盖着红章的鉴定报告:土壤有机质含量0.3%,pH值4.2,有效土层平均厚度不足15厘米。后面跟着张卫星图,整片山坡在红外成像里是刺目的灰白,那是岩石裸露的颜色,看得人心里发堵。

  “就因为种不出东西,我才要种。”李明的声音不高,却像钉进地里的桩,“陈伯,您看这数据——不是土地病了,是我们用错了法子。”他指尖划过报告上的红章,眼神坚定,那是在省城图书馆查了三个月资料、跑了六趟农科院才攒下的底气。他想起大三那年暑假,跟着导师去安吉考察,看到万亩茶海铺在山上,那一刻他就暗下决心:要让家乡的石头山也变成这样。

  那天傍晚,祠堂里聚了七位老人,都是村里最后还守着地的,加起来岁数超五百。李明把投影仪架在香案上,光束打在斑驳的墙上,映出浙江安吉的万亩茶海、福建武夷的生态茶园。绿油油的叶子晃得老人们眼睛发亮,有人忍不住伸手去摸墙上的光影,像在触摸遥不可及的梦。

  “人家也是山,为啥能绿?”

  “因为他们的茶树,长在活泛的生态里。”

  他翻到下一张图:茶树下散养的鸡群啄着草籽,羊群在茶垄间蹭痒,沼气池连着养殖场,沼液顺着管道滴滴答答灌回茶园。一个闭环的绿色循环,在墙上活了起来。

  “我们要的不是更多地,是让每一寸地都活过来。”李明的眼睛在昏黄灯光里亮得很,“石头缝里的土也是土,只要找对门路——”

  “门路?”陈老汉打断他,粗手指戳着屏幕,“这些洋机器、管子,得花多少钱?我们买袋化肥都要赊账,哪来的闲钱折腾?”老人的质问像一块石头,砸得祠堂里鸦雀无声。

  屋外的狗吠声、远处高速路的车灯划过夜空——那条路通往广东、浙江,通往村里年轻人打工的所有地方。李明看着老人们布满皱纹的脸,知道他们怕的不是辛苦,是再次失望。

  李明合上电脑,做了这辈子最重要的决定。

  他抵押了父母在镇上准备给他结婚的房子,加上大学时的创业贷款,凑了48万。2019年3月5日,惊蛰,“平坝绿峰茶叶专业合作社”成立。社员五户:李明,他爹老李,陈老汉,还有村里最穷的两户——王大娘和她残疾的丈夫,常年吃低保的杨老四。

  按手印时,陈老汉的手抖得厉害,鲜红的印泥在泛黄的协议上晕开,像一滴血。老李站在一旁,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半晌才吐出一句:“房子没了,以后再挣回来。”他没按手印,却转身回了家,扛出了自己攒了半辈子的木工工具——往后合作社的棚子,他来搭。夜里,老李翻来覆去睡不着,悄悄起身翻出自己年轻时的种地笔记,里面记满了节气、土壤、病虫害的心得,他想,或许能帮儿子少走点弯路。

  “小子,”陈老汉盯着李明,眼眶发红,“我这把老骨头,就陪你疯这一回。”

  二、第一滴眼泪落在石头缝里

  第一车茶苗运到山脚时,全村人都来看热闹,有好奇的,也有看笑话的。

  “黔湄601”,省茶科所培育的新品种,耐瘠薄、抗病害,每株苗三块二。李明按专家说的标准来:行距1.5米,株距0.3米,每亩栽约1500株。光买苗就花了二十多万,看得村里人直咋舌,有人背后嘀咕:“这娃怕是读书读傻了,把钱往石头缝里扔。”

  开垦的日子,五个人的身影在荒坡上小得像蚂蚁。钢钎凿进岩石的“叮叮当当”声,响了一整个春天。石头太硬,一天顶多开出几米垄,陈老汉的虎口震裂了,用布条缠着,血渗出来,染红了锄头把,他就换只手继续刨;杨老四的腰不好,弯久了就扶着锄头歇口气,喘匀了又接着干;老李话不多,默默扛着最重的钢钎,额头上的汗顺着皱纹往下淌,浸湿了后背的衣裳,也不吭声。他把年轻时的种地笔记揣在兜里,每天收工后都给李明讲些土办法:“栽苗前先把土晒透,能杀菌”“傍晚栽苗,根不容易渴”。

  李明每天天不亮就上山,天黑透了才下来。他的手掌磨出了水泡,水泡破了又结茧,他浑然不觉,眼里只有那些刚开出的土垄,像一道道希望的纹路。有一次,他为了测量土壤湿度,在山上淋了大雨,发烧到39度,躺在工棚里还惦记着茶苗,挣扎着要起来,被老李硬按在床上:“你要是垮了,这茶园就真完了!”

  清明下了第一场透雨,大家抢着种茶苗,双手插进刚润湿的泥土,小心翼翼把根系捋顺、压实,生怕伤了一点根须。王大娘的动作最轻柔,她把每株苗都当成自己的孩子,栽完还会用手轻轻拍一拍土:“好好长,别辜负了我们。”她想起儿子摔断腿时躺在病床上的样子,想起自己偷偷把赔偿金拿出来时的忐忑,心里默念:“这苗要是活了,娃的罪就没白受。”一万多株茶苗,种了整整七天,每个人的腰都直不起来,却没人喊累。

  夜里,李明躺在工棚的板床上,就着手电筒光写种植日志:

  “4月8日,完成定植。土壤湿度尚可,但土层太薄,担心根系扎不深……”

  “4月15日,新叶萌发率约70%,看着精神……”

  “5月3日,部分叶片发黄,心里发慌……”

  发黄的叶子越来越多,像撒了层枯粉。县农业局的技术员来看过,摇摇头:“根没扎下去,这土太瘦,养不活。”

  到了六月,茶苗开始成片枯萎。李明蹲在地里,轻轻一拔,整株苗就起来了——根系只有短短几厘米,像营养不良的孩子的小手,细弱得一碰就断。他沿着田垄一路走,一路拔,每拔出一株死苗,心就沉下去一分。走到尽头时,他看到老李蹲在地里,手里捏着一株死苗,头发被风吹得凌乱,背影佝偻得厉害。

  最后的统计出来:成活率61.7%,死了的茶苗值19.8万。

  宣布数字那天,合作社第一次开会。雨敲打着工棚的石棉瓦,“噼里啪啦”响得人心烦。王大娘一直抹眼泪,她那两万块钱,是儿子在工地摔断腿的赔偿金,是全家的指望。“我对不起娃啊,把他的救命钱都赔进去了。”她哽咽着,肩膀一抽一抽的,“早知道这样,还不如留着给娃娶媳妇。”

  陈老汉一言不发,卷着旱烟,卷了又拆开,再卷,烟丝撒了一地。他想起自己种了一辈子地,从来没这么挫败过,那些茶苗,像他的孙子孙女一样,他每天都去看,给它们浇水、松土,可还是没能留住。杨老四蹲在角落,双手抱着头,一声不吭,肩膀微微颤抖——他的低保金是全家唯一的收入,投进来后,家里连买油盐的钱都快没了。

  老李坐在门口,望着外面的雨帘,手里的烟卷烧到了尽头,烫到了手指才猛然回过神。他摸出兜里的种地笔记,封面已经被磨得发亮,里面的字迹密密麻麻,可到头来,还是没能帮上儿子。他心里又疼又悔,疼儿子的辛苦白费了,悔自己当初没能阻止他。

  李明站起来,所有人都看着他。这个25岁的年轻人,眼眶深陷,嘴唇干裂起皮,下巴上冒出了胡茬,整个人瘦了一圈。

  “怪我。”他声音哑得厉害,“是我太急功近利,没摸透土地的性子。”他深深鞠了一躬,腰弯得很低,“王大娘,杨叔,陈伯,爸,对不起你们。”

  他掏出个厚厚的笔记本,翻到中间一页,上面画着密密麻麻的图表:“这一个月我天天测土壤,为啥这些位置的苗死了?因为岩石层离地表只有10厘米,根往下钻不动。为啥那边的活了?因为有裂缝,根能顺着缝往下扎。”他的手指划过图表,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坚定,“死掉的苗,是学费。它们告诉我们,这块地的脾气在哪里。只要我们摸清了脾气,就一定能种活茶。”

  “还学?”杨老四腾地站起来,声音带着哭腔,“没钱了!一分钱都没了!”

  “有。”李明从怀里掏出一张存折,推到桌子中央,“这是我准备结婚的八万块,我爸不知道。”他看向老李,眼神里带着歉意,“爸,对不起,又让你失望了。”

  老李看着存折,又看看儿子布满血丝的眼睛,突然站起身,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钱没了可以再挣!地还在,人还在,怕啥?”他转向其他人,“我儿子说得对,哪有干事不碰壁的?这学费,我们认了!我再去借点,不够的我来想办法!”他想起自己年轻时创业失败,被人嘲笑,是老伴陪着他一步步熬过来的,现在,他也要陪着儿子熬过去。

  屋子里只剩雨声,没人说话。

  许久,陈老汉把没点着的旱烟别到耳朵上,站起身:“我家里还有两头猪,明天拉到镇上卖,能换俩钱。”王大娘擦干眼泪:“我把家里的鸡也卖了,凑一点是一点。”杨老四抬起头,红着眼睛:“我也再想想办法。”

  那晚,李明一个人上了山。月光下的茶园,枯死的茶苗在风里轻轻晃,像一片小小的墓碑。他蹲在田垄边,用手扒开一株死苗根部的土,看见那些纤细的、已经干枯的根须,像老人皱缩的手指。

  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砸在石头缝里,洇出一小片湿痕。他双手插进泥土里,指甲抠着石头,肩膀一抽一抽的——这是他成年后第一次哭。他想起父母失望的眼神,想起王大娘的眼泪,想起陈老汉颤抖的手,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土地啊,你能不能给我一次机会?”他对着夜空喃喃自语,声音被风吹散在山谷里。

  不知何时,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回头,看见老李站在月光里,手里拿着一件外套。“夜里凉,穿上。”老李把外套递给他,在他身边蹲下,“爸年轻时也犯过急功近利的错,以为凭着一股子劲就能成,后来才知道,跟土地打交道,得有耐心。”他拍了拍李明的肩膀,“咱爷俩一起,慢慢熬,总能把这地盘活。”

  父子俩并肩蹲在田垄边,月光洒在他们身上,像一层薄薄的霜。远处的山影沉默,近处的虫鸣低吟,石头缝里的泥土,仿佛在夜色中悄悄积蓄着力量。

  三、鸡鸣唤醒的清晨

  第二次尝试,从养地开始。

  李明白天跑省农科院、市农业局,跟专家请教,晚上就啃专业书,灯常常亮到后半夜。他的眼睛熬红了,就滴点眼药水接着看;手上的茧子磨得更厚了,翻书时都有些费劲。他终于摸准了门道:不是直接种茶,得先把地喂肥了。

  “茶-鸡-羊-沼”四位一体模式,就这么定了。2019年秋天,第一批500只茶花鸡苗运到山上,毛茸茸的,在临时搭的棚里叽叽喳喳叫,吵得人心里反倒踏实。

  “鸡能除草、除虫,鸡粪是好肥料。”李明在村民培训会上说,“一只鸡一年能产粪20斤,500只就是一吨。这一吨粪发酵后,能改良一亩地的土。”他怕老人们听不懂,特意画了简单的示意图,一步一步讲清楚循环的道理。

  陈老汉负责养鸡。这个养了一辈子鸡的老人,第一次按科学方法来:每平方米不超过8只,定时定量喂玉米和豆粕,饮水里加益生菌,鸡舍每天清扫,粪便集中堆肥发酵。他每天天不亮就去鸡棚,给小鸡添食、换水,观察它们的状态,晚上还要再去看一遍才放心。有几只小鸡生病了,他整夜守在棚里,用针管给它们喂药,像照顾生病的孙子。有一次,夜里下大雨,鸡棚漏雨,他冒着雨把小鸡转移到干燥的地方,自己浑身湿透,却顾不上换衣服,先检查小鸡有没有事。

  老李则主动承担了建沼气池的活儿。他凭着老木工的手艺,跟着技术员学搭建,测量、切割、组装,样样都亲力亲为。沼气池的水泥池需要连续浇筑,不能中断,他就带着杨老四轮流守在工地,饿了就啃口干粮,困了就趴在工棚里眯一会儿。有一次浇筑到半夜,天下起了大雨,他和杨老四撑起塑料布,硬是守了一夜,确保水泥池没被雨水冲坏。他还偷偷去省农科院请教专家,把人家说的发酵技术、管道铺设要点都记在笔记本上,回来后一点点琢磨,遇到不懂的就给专家打电话,有时一聊就是半个多小时。

  三个月后,奇迹真的来了。

  第一批鸡出栏时,茶园里的杂草少了大半,土也变得黑了些、松了些,踩上去软软的。李明取了土样送到省里检测,结果出来那天,他拿着报告冲进村里,大喊:“有机质含量从0.3%涨到0.8%,pH值调到5.1了!专家说,可以种茶了!”

  全村人都围了过来,看着报告上的数字,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陈老汉摸着茶园里的土,眼眶湿润了:“这土,终于活过来了。”他想起那些死去的鸡苗,想起自己日夜的守护,觉得一切都值了。

  2020年春,第二批茶苗下地。这一次,每株苗的定植穴里,都拌了发酵好的鸡粪和专门调制的菌肥。李明蹲在地里,栽完一株就用手把土压实,嘴里念叨:“这次可得好好长。”老人们也都来帮忙,动作轻柔而坚定,仿佛在栽种着自己的希望。老李特意选了几株健壮的苗,栽在当年自己种洋芋失败的地方,他想,这次一定要成功。

  清明雨落,新芽萌发。

  陈老汉每天天不亮就上山,拿着个小铲子,一株一株地看。4月20日清晨,雾气还没散,他在一垄茶苗里发现了第一片完全展开的新叶——嫩绿色的,边缘带着绒毛,叶脉清晰得像画上去的,沾着露珠,亮闪闪的。

  老人蹲在那里看了很久,手指轻轻拂过新叶,像触摸易碎的珍宝。然后猛地站起身,朝着山下喊:“活了——都活了——”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透着一股子狂喜,在群山间久久回荡。

  那一刻,所有早起的人都听见了,纷纷往山上跑。李明正在地里查看茶苗,听到喊声,猛地抬起头,看见陈老汉站在茶垄间,朝着他挥手。他跑过去,顺着陈老汉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片片嫩绿的新叶在雾气中摇曳,像星星点点的希望,铺满了曾经荒芜的山坡。

  李明的眼睛湿了,他回头看向赶来的老人们:“爸,陈伯,王大娘,杨叔,我们成功了!”

  老李走过来,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粗糙的手掌带着温度:“好样的,没给爸丢脸。”他的声音有些哽咽,眼里却满是骄傲。他走到自己当年种洋芋的地方,看着那株嫩绿的茶苗,叶子上的露珠像眼泪一样,闪着光。王大娘看着嫩绿的茶苗,笑着抹眼泪:“娃的救命钱,没白花。”杨老四咧开嘴,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阳光穿透雾气,洒在茶园里,新叶上的露珠闪闪发光。鸡鸣声从山下传来,清脆而响亮,唤醒了这个充满希望的清晨。陈老汉掏出旱烟袋,慢悠悠卷了一根,点上,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脸上满是满足的笑容。老李看着儿子忙碌的身影,心里默默想:这石头山,真的能养人了。

  四、那场改变一切的直播

  茶长起来了,新的难题又来了:卖给谁?

  传统渠道被大茶商垄断,小合作社的茶只能低价卖给中间商。2020年第一季春茶,合作社采了200多斤干茶,最好的“明前翠芽”,茶商只出80块一斤——连买苗的成本都不够。

  “得自己卖。”李明咬着牙说。他看着仓库里堆着的茶叶,心里着急得不行,这可是大家用血汗种出来的,不能就这么贱卖了。

  怎么卖?他盯上了刚兴起的短视频平台。2020年5月,李明注册了账号“黔中种茶人”,开始拍视频。

  第一个视频只有37个播放量,镜头抖得厉害,他说话结结巴巴,脸都红了,前言不搭后语地介绍着茶园,最后连联系方式都忘了说。

  陈老汉看不过去:“你那样不行,要拍就拍真的,别装。”老人坐在茶树下,一边摘茶芽一边说,“咱种茶的,实实在在就好。你就拍咱怎么种茶、怎么炒茶,讲讲咱这石头山的故事。”

  李明听了老人的话,开始拍真实的茶园日常。他拍陈老汉凌晨采茶的身影,拍老李炒茶时额头上的汗水,拍王大娘细心包装茶叶的样子,拍杨老四给鸡喂食的场景。他不再刻意背台词,而是对着镜头自然地讲述:“这是我们种的茶,长在石头缝里,每一片叶子都来之不易。”

  慢慢的,视频的播放量越来越高。有一条视频,拍的是陈老汉用粗糙的手采摘“雀舌”,配文“石头山上的茶,带着阳光和泥土的味道”,播放量破了十万。评论里有人说“老爷子的手真巧”,有人说“想尝尝这石头缝里种出来的茶”,还有人问“怎么购买”。

  大家看到了希望。王大娘也出镜了,坐在茶树下,手里摘着茶芽,慢慢说:“我儿子在工地摔断了腿,这两万块赔偿金,是全家的念想。我就想,万一成了呢?万一这石头真能长出金子呢?现在,茶长起来了,希望也长起来了。”她的语气很平淡,却透着一股坚韧,打动了很多人。

  陈小军——陈老汉的儿子,也从广东回来了。这个在电子厂流水线上干了十年的青年,看着父亲在视频里的样子,看着茶园的变化,心里五味杂陈。他在电子厂每天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像个机器,早就厌倦了那样的生活,可又不知道未来在哪里。“爸,我回来帮你。”他给父亲打电话,声音有些沙哑。回到家后,他主动承担起了视频剪辑和客服的工作,学着回复网友的留言,处理订单。刚开始,他对茶叶一窍不通,网友问起茶的品种、口感,他都答不上来,只能请教父亲和李明。他把父亲教的辨茶、品茶知识记在本子上,慢慢琢磨,渐渐也成了半个“茶专家”。有一次,一个网友质疑茶叶的品质,他耐心地解释茶园的种植过程、施肥方式,还拍了茶园的实景视频发给对方,最终赢得了信任。

  真正的转折点,是2020年秋天的“黔货出山”电商大赛。李明报了名,决赛是现场直播带货,其他选手都有专业团队,灯光、脚本样样齐全,只有他,带着一部手机、几包茶叶,还有特意请来的陈老汉。

  轮到李明时,他深吸一口气,做了个决定。

  “评委老师,观众朋友们,我想请我的搭档上来。”他朝台下招手。

  陈老汉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袖口卷着,有点拘谨地走上台。聚光灯下,老人花白的头发格外显眼,手都不知道往哪放。陈小军在台下看着父亲,心里既紧张又骄傲——他从来没见过父亲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话。

  “这是我们合作社最老的茶农,陈伯。”李明把话筒递过去,“让他讲讲我们的茶。”

  陈老汉接过话筒,沉默了几秒,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包茶叶,打开,捏起几根茶芽,举到镜头前。

  “看这个芽头,一芽一叶,这叫‘雀舌’。”老人的声音慢慢稳了,“怎么看好坏?看白毫,看匀整度,看色泽。我们的茶,长在石头缝里,吸的是石头的灵气,晒的是高原的太阳,所以香气特别足——有种石头被太阳晒过的味道,我们叫‘岩韵’。”他顿了顿,用手指捻了捻茶芽,“炒茶也有讲究,火要匀,力要稳,才能保住这股香气。”

  他突然停下来,看着镜头,眼睛里有点湿:“我知道,很多人觉得我们傻。石头山上种茶,咋可能成?但我们成了。为啥?因为我们没日没夜地干,因为我们信土地,信汗水,信只要真心待它,它就不会亏你。”

  老人转身,指向身后的大屏幕——李明切换了画面,是合作社的日常:老李在炒茶,额头上的汗往下淌;王大娘在包装,手指上沾着茶末;杨老四在喂鸡,手里撒着玉米;李明在操作无人机,飞得稳稳的;陈老汉自己在采茶,动作麻利。最后,画面定格在漫山遍野的茶海,绿意盎然。

  “这就是我们的茶园,我们的家。”陈老汉的声音有点哽咽,“希望大家能尝尝我们的茶,尝尝石头缝里长出来的春天。”

  直播间的弹幕静了一瞬,然后疯狂滚动:

  “买!必须买!”

  “给我来两斤,支持老爷子!”

  “这才是真正的茶人,有良心!”

  “为这份坚持点赞!”

  陈小军在后台看着不断跳动的订单,激动得手都在抖。他赶紧给父亲发微信:“爸,卖得特别好!”

  那场直播,合作社卖出了376单,销售额5.64万元。更重要的是,“黔中翠”这个名字,第一次走出了大山。有个客户留言:“买的不是茶,是一份让土地重生的信念。”李明把这句话抄下来,贴在了合作社的墙上。

  陈小军拿着订单,看着父亲脸上的笑容,心里突然明白了:原来,出路真的不在远方,而在脚下的这片土地。他不再羡慕城里的生活,而是全身心地投入到合作社的电商工作中,学着策划直播、设计包装、拓展销售渠道。他把自己在电子厂学到的管理经验用在工作中,让电商运营越来越规范。有一次,他策划了一场“父亲节专场”直播,请陈老汉和老李一起出镜,父子俩并肩采茶、炒茶,讲述彼此的故事,直播间人气爆棚,单场销售额突破了10万元。

  直播结束后,陈小军抱住父亲:“爸,谢谢你。”陈老汉拍了拍儿子的后背,眼里满是欣慰:“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五、生死53%

  2021年夏天,禽流感来了,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

  最初是邻村的养殖场出现死鸡,消息传来,陈老汉心里就咯噔一下。他赶紧跑到鸡棚,仔细查看每一只鸡的状态,嘴里念叨:“可别出事,可别出事。”

  三天后,合作社的鸡群真的不对劲了——早上喂食时,有几只鸡蔫蔫的,耷拉着脑袋,不吃不喝。

  “不好。”老人的心沉到了底。他立马给李明打电话,同时把病鸡隔离起来,用消毒水仔细喷洒鸡棚的每个角落。

  但疫情传播的速度,比想象中快得多。第二天,死了47只;第三天,212只;第四天,鸡舍里一片蔫蔫的,连叫都没力气了。陈老汉看着一只只倒下的鸡,心疼得直掉眼泪。这些鸡,是他亲手喂大的,从毛茸茸的小鸡崽,到能下蛋、能除草的成年鸡,他付出了多少心血。有一只老母鸡,特别通人性,每次他去喂食,都会主动凑过来蹭他的手,现在也倒下了,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老伙计,对不起。”陈老汉蹲在老母鸡身边,轻轻抚摸着它的羽毛,声音哽咽。

  县畜牧局的人来了,穿着防护服,在鸡舍外拉起了警戒线。

  “全部扑杀,深埋。”防疫指令很明确,没有商量的余地。

  李明站在鸡舍门口,看着里面——那是5000只鸡,是合作社循环农业的核心,是改良土壤的希望,也是三十多户社员的主要收入来源。他想起陈老汉每天天不亮就去喂鸡的身影,想起鸡群在茶园里啄草的样子,想起沼气站里源源不断的沼气,鼻子一酸。

  “能不能治?”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

  兽医摇摇头:“禽流感,没得治,只能扑杀,不然会扩散。”

  扑杀行动持续了一整天。陈老汉没有离开,他要求亲自参与——“是我养大的,我得送它们最后一程。”

  老人戴着手套,把一只只还有体温的鸡装进袋子,动作很轻,像在安放熟睡的孩子。每装一袋,他就低声说一句:“对不住啊,没把你们养好。”他的手抖得厉害,眼泪顺着皱纹往下淌,滴在袋子上,洇出一小片湿痕。陈小军站在父亲身边,帮着搬运袋子,看着父亲痛苦的样子,心里也像刀割一样。他想安慰父亲,却不知道说什么,只能默默陪着他。有一瞬间,他甚至想过放弃,但看到父亲虽然难过,却依然坚持把每一只鸡都妥善处理好,他又咬牙坚持了下来。

  最后清点,死了2653只,死亡率53%。

  疫情过后,合作社开了会,气氛沉重得能滴出水来。有人说:“别养了,专心种茶吧,少操心。”有人默默抽烟,不说话,脸上满是疲惫。杨老四叹了口气:“这打击太大了,怕是缓不过来了。”

  李明站起来,走到黑板前,画了一个圆。他看着大家失落的脸庞,心里默念:“不能让所有人的心血白费,石头山都能长出茶苗,我们没有理由认输。”

  “我们的模式,核心就是这个循环。”他在圆上标出四个点:茶、鸡、羊、沼,“少了任何一环,循环就断了。断了,我们就又回到了靠天吃饭的老路,之前的罪就白受了。”他看着大家,眼神坚定,“禽流感不是结束,是提醒——现代农业不能只靠经验,还得靠科学,靠规矩。我们不能因为一次打击就放弃,只要我们吸取教训,就一定能站起来。”

  老李也站起来:“李明说得对。我们能在石头山上种活茶,就能扛过这次难关。钱没了可以再挣,技术不行可以再学,只要我们心齐,就没有办不成的事。”他当了三十年会计,心思缜密,当场提出了三个建议:建标准化防疫流程、买农业保险、装物联网系统。

  合作社采纳了老李的建议,做了三件事:

  第一,建标准化防疫流程,专门请了个兽医,定期来检查,鸡舍每天消毒,人员进出要登记;

  第二,给所有畜禽买了农业保险,不怕再出意外;

  第三,装了物联网系统,每只鸡都戴了电子脚环,从出生到出栏,全程能查到。

  老李主动承担了资金核算和流程制定的工作,每天抱着账本算账,跟着兽医学习防疫知识,把合作社的管理打理得井井有条。他不再是那个只会蹲在门槛上抽烟的老人,而是成了合作社的“大管家”,用自己的经验和智慧,为合作社保驾护航。有一次,他发现防疫流程有漏洞,连夜修改,还亲自监督执行,确保万无一失。

  保险理赔金16.8万元到账那天,合作社买了新的鸡苗。这次的鸡舍,按生物安全标准建的,有隔离区、消毒通道、恒温系统,比之前的规整多了。

  小鸡崽进舍那天,陈老汉在门口站了很久,看着毛茸茸的小家伙叽叽喳喳叫,眼睛里慢慢有了光。陈小军走到父亲身边,递给他一把饲料:“爸,我们重新开始。”

  老人接过饲料,撒进鸡舍,看着小鸡崽们争抢着吃食,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这次,咱们都好好的,一起把日子过旺。”他轻声说,声音里充满了希望。

  老李也来了,看着新的鸡舍,点点头:“这次,咱们按规矩来,肯定能行。”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上面记着新的防疫流程和喂养计划,“我都整理好了,咱们照着做。”

  阳光洒在鸡舍上,小鸡崽的叫声清脆悦耳,像是在奏响一首希望之歌。

  六、从“卖茶叶”到“卖春天”

  2022年,合作社的茶通过了有机认证。也是这一年,李明和大伙琢磨出了新路子:茶旅融合。

  第一拨客人是省城来的摄影爱好者,在抖音上刷到了茶园的云海照片,自驾来了。李明带着他们采茶、炒茶、品茶,讲这片山从石头坡变成茶海的故事。客人们住在村里的农户家,吃着农家菜,呼吸着新鲜空气,赞不绝口:“这里太美了,下次还要来。”

  客人走的时候,买了不少茶,还提了个建议:“你们这儿这么美,空气这么好,为啥不搞民宿?我们下次想带家人来住几天,体验体验农家生活。”

  这句话,像一颗种子,在李明心里发了芽。

  合作社又开了会,讨论到底该卖啥。

  “卖茶叶呗,咱本来就是种茶的。”王大娘说。

  “卖生态,城里人体谅这口新鲜空气。”杨老四说。

  陈老汉抽着旱烟,想了半天:“卖希望,给咱村里留个盼头。”

  陈小军看着大家,补充道:“还可以卖体验,让城里人来感受种茶的乐趣,了解我们的茶文化。”

  李明在白板上写下两个字:春天。

  “我们卖的,是石头缝里长出来的春天。”他说,“是这片山从荒芜到丰饶的故事,是一群人不认命、不服输的劲头,也是城里人体会不到的田园生活。”

  2023年,合作社投资建了“茶山民宿”——不是豪华酒店,是改造后的土坯房,保留了夯土墙、木梁、青瓦,只是内部做了现代化装修,住着舒服。房间名字是陈老汉起的:“听雨斋”“观云阁”“望星轩”,带着点土味的文雅。王大娘主动承担了民宿的保洁和做饭工作,她做的农家菜,味道地道,深受客人喜爱。有客人说:“王大娘做的腊肉炒蕨菜,是小时候的味道。”她每天天不亮就去菜园摘菜,确保食材新鲜,客人有什么忌口,她都记在心里,尽量满足。

  开业那天,陈老汉坐在院子的石凳上,看着城里来的孩子在茶垄间奔跑,笑声在山谷里回荡。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个地方,他爹蹲在地头叹气:“这石头山,啥时候能养人哟。”

  眼泪又涌上来,这次是热的,甜的。他掏出旱烟袋,慢悠悠卷了一根,点上,吸了一口,心里踏实得很。陈小军走过来,坐在父亲身边:“爸,你看,现在咱们的山,真的养人了。”

  陈老汉点点头,看着儿子:“是啊,以前总盼着你能在城里扎根,现在才明白,哪里都不如家好。你能回来,爸高兴。”父子俩并肩坐着,看着夕阳下的茶园,心里满是幸福。陈小军拿出手机,给父亲拍了一张照片,背景是漫山的茶海和远处的村庄,他想把这美好的瞬间永远留住。

  老李也常常来民宿帮忙,他负责给客人讲解茶园的历史,带着客人巡山。他不再是那个反对儿子回乡的父亲,而是成了儿子最坚实的后盾。有客人问他:“当初你儿子回来种茶,你不反对吗?”老李笑着说:“反对过,但看到他这么坚持,这么努力,我就知道,他选对了路。现在,我为他骄傲。”他给客人讲李明当初抵押房子的决绝,讲大家一起种茶苗的艰辛,讲禽流感时的坚持,客人们听得津津有味,对这片茶园更添了几分敬意。

  民宿生意越来越火,周末和节假日常常爆满。有客人专门带着孩子来体验采茶,王大娘耐心地教他们怎么采摘“一芽一叶”,陈老汉则给他们讲茶的故事。孩子们在茶园里奔跑、欢笑,脸上洋溢着纯真的笑容。看着这一切,李明心里暖暖的:“这就是我们想要的生活,也是我们能给客人的最好的礼物。”

  七、绿叶金梦照亮的未来

  2024年春,我作为记者,来到了这片茶山。

  五年,在时间长河里只是一瞬,却足以让一片山改头换面,让一群人重写命运。

  站在观景台上眺望,曾经岩石裸露、水土横流的1200亩荒坡,如今被厚密的植被裹着,风一吹,像绿色的波浪在动。县自然资源局的人说,这里的植被覆盖率从28%涨到了82%,每年少冲的水土流失量超过3万吨——相当于保住了两百亩良田的表层沃土。

  比环境变化更动人的,是人的故事。

  陈小军已经成了合作社的电商总监,他的直播间做得风生水起。午后,他正在茶园直播,无人机在空中盘旋,把漫山茶海拍得清清楚楚。“家人们看,这就是我爹守了一辈子的山。”他的普通话还带着点乡音,却透着股自信,“以前总觉得,离开大山才有出路,现在懂了,出路就在脚下。”

  他熟练地展示着“雀舌”的品质,回答着网友的问题,直播间实时在线3.7万人。他告诉我,去年“双十一”单场直播卖了50多万,最远的一单寄到了新疆克拉玛依。有个客户留言:“喝着你们的茶,仿佛能闻到石头缝里春天的味道。”

  傍晚,合作社的周例会开始了,长条桌边坐得满满当当,像个热闹的大家庭。90后的技术员小李正汇报智慧农业系统的数据,屏幕上跳着土壤湿度、光照强度和茶树生长指数;80后的电商团队在聊新设计的茶叶礼盒,想把苗族刺绣纹样印上去;70后的加工组长仔细安排着明天的生产,反复叮嘱“每一批茶都要把关好”。

  60岁以上的老茶农们,如今被尊称为“技术顾问”,坐在靠窗的位置。陈老汉偶尔插话,说的都是几十年的老经验:“谷雨前的茶芽最嫩,但也不能采太狠,得给茶树留口气。”这些来自泥土的智慧,被年轻人认真记在本子上。陈小军会把父亲的经验结合现代技术,优化种植和加工流程。

  老李坐在角落里,手里拿着账本,仔细核对着近期的收支。他不再是那个只会蹲在门槛上抽烟的老人,而是合作社的“财务总监”,把资金管理得井井有条。他会用电脑做报表,会用手机查市场行情,还会给年轻人提建议:“现在电商做得好,但也不能忽视线下渠道,我们可以跟周边的景区合作。”他的笔记本里,除了密密麻麻的账目和技术要点,还夹着一张照片——2019年春天,他和李明在刚开垦的荒坡上并肩站着,身后是刚栽下的茶苗。

  李明坐在中间主持会议。五年光阴,他脸上的青涩褪去了,晒出了茶农特有的赭褐色,掌心磨出了硬茧,但那双眼睛依然清澈明亮。

  聊到未来发展,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女孩举起了手。她叫林小雨,省农大茶学专业刚毕业的研究生,主动申请来这儿工作。

  “李社长,各位前辈,”她声音有点紧张,偷偷攥了攥衣角,“我在学校做过茶渣综合利用的研究。”她翻开笔记本,“咱们的茶渣能加工成有机菌棒培育食用菌,还能制成环保包装材料,真正做到零废弃。如果再开发茶食品、茶护肤品,结合茶文化研学课程,让城里的孩子来体验采茶炒茶,效益还能再提升。”

  会议室里静了几秒,然后响起了掌声。陈老汉第一个开口:“这闺女说得在理!咱们的茶,值钱的不只是叶子,还有它背后的故事。”小李立刻掏出手机查茶渣菌棒的市场行情,陈小军拍了拍林小雨的肩膀:“下周就启动小批量试验,我们一起干。”

  会议结束后,陈老汉特意领我到观景台最高处。夕阳正缓缓沉入远山,给层层茶垄镀上金边。山脚下,村庄的灯火次第亮起,像大地上长出来的星星。

  “你看,”老人指着那些光亮,语气里满是骄傲,“那盏最亮的,是王大娘家。她儿子去年从工地回来了,在合作社开运输车,媳妇在民宿当服务员,两口子一个月能挣八千多。旁边那栋三层小楼,是杨老四家,他闺女去年考上了贵州大学,学的农业技术,说毕业后要回来。”

  山风送来隐约的欢笑声,那是民宿院子里客人和孩子们的游戏声;还有沼气发电机平稳的嗡鸣,那是生命循环不息的声音;更远处,有吉他声和年轻人的歌声,那是返乡青年们在搞茶文化沙龙。

  老李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杯刚泡好的“雀舌”,递给我:“尝尝,这是我们自己种的茶。”茶汤清澈,香气清高,入口甘醇,带着淡淡的岩韵。“以前觉得,农民就是脸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没啥出息。现在才明白,农民也能有大作为,也能把日子过成诗。”

  八、分红那天的月光

  2023年底,合作社迎来了第一次分红。

  那天下午,祠堂里摆满了长桌,桌上放着一沓沓崭新的钞票,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钞票上的金线闪着光。社员们早早地来了,坐在一起小声议论着,脸上满是期待和忐忑。

  李明拿着分红清单,站在台上,声音洪亮:“今年,咱们合作社总收入1268万元,除去成本和明年的发展资金,每户分红如下——”

  他念到王大娘的名字时,老人激动得站起来,双手接过沉甸甸的钱袋,打开一看,里面是厚厚的一沓钞票。“这……这是真的?”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数了一遍又一遍,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她想起自己当初把儿子的赔偿金投进来时的忐忑,想起茶苗枯萎时的绝望,想起禽流感时的坚持,所有的辛苦都在这一刻有了回报。“娃,妈给你挣回彩礼钱了!”她对着远方儿子打工的方向,哽咽着说。

  杨老四接过钱,紧紧攥在手里,指节都发白了。他这辈子穷了大半辈子,吃了一辈子低保,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他没多停留,攥着钱袋连夜去了镇上,给闺女买了台笔记本电脑。视频里,闺女看着新电脑惊喜地跳起来,他摸了摸头憨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了一团。

  陈老汉的分红是最多的,他接过钱袋,转手递给了陈小军:“拿着,给你娶媳妇用。”陈小军看着父亲,眼眶发红:“爸,这是你的辛苦钱,你自己留着。”“我老了,花不了多少,你拿着创业,把咱们的电商做得更大。”陈老汉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眼里满是期待。陈小军接过钱袋,心里沉甸甸的,他知道,这不仅仅是钱,更是父亲的信任和希望。

  老李最后一个上台,他接过分红,看着手里的钱,又看了看台下的儿子,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走到李明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好样的,没让爸失望。”李明看着父亲,眼里满是感激:“爸,没有你,就没有今天的合作社。”

  分红结束后,社员们聚在祠堂里,聊着未来的日子。王大娘说要给儿子在城里买套房子,杨老四说要盖新房,陈老汉说要带着老伴去北京看看……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晚上,月光格外明亮,洒在茶园里,像一层薄薄的银霜。李明和老李坐在田垄边,手里拿着酒瓶,慢慢喝着。“爸,敬你。”李明举起酒瓶。“一家人,不说这个。”老李碰了碰他的酒瓶。

  父子俩并肩坐着,月光把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爸,你看这茶园,”李明望着漫山绿意,“就像我们一家人,扎根在这片土地上,互相扶持,才能长得这么好。”老李点点头:“土地不会骗人,只要你真心待它,它就会给你回报。”

  远处的村庄里,传来阵阵欢笑声,那是社员们在庆祝分红。月光洒在村庄上,洒在茶园里,洒在每个人的脸上,温柔而明亮。

  后记:循环,生生不息

  离开茶山的前夜,李明带我去看他们的“循环中枢”——沼气站。

  月光下,沼气站像一座现代雕塑,不锈钢发酵罐泛着清冷的光泽。仪表盘上的数字安静跳动:今日产气量412立方米,能满足合作社加工厂、民宿及二十户社员的全部能源需求。

  “茶渣、鸡粪、羊粪,都在这儿混合发酵,变成沼气用来发电、做饭,沼液和沼渣顺着管道滴灌回茶园。”李明的手抚过冰凉的管道,“你看,这是一个完整的圆,没有废物,都是能再利用的资源,生生不息。”

  我忽然懂了这片土地的秘密。

  他们创造的,不只是一个成功的产业,一种先进的农业模式。他们证明了一种可能性:即使在最贫瘠的土壤上,只要建立起良性的循环,生命就能找到出路;即使在最困顿的境遇里,只要不放弃对土地的信念,春天就一定会来。

  更珍贵的是,这里的每个人都在成长。李明从冲动的大学生变成了沉稳的合作社社长,老李从反对儿子的父亲变成了合作社的“大管家”,陈老汉从传统的老茶农变成了直播里的“网红”,陈小军从迷茫的打工者变成了专业的电商总监,王大娘、杨老四也从贫困的村民变成了合作社的骨干。他们在这片土地上,不仅收获了财富,更收获了尊严、希望和幸福。

  回城的盘山路上,手机震动了,是李明发来的一段视频。

  晨雾如纱,茶山若隐若现。陈老汉带着村里七八个孩子走在茶垄间,每个孩子都提着个小竹篮。老人粗糙的大手握着孩子稚嫩的小手,教他们辨认“一芽一叶”。

  “要轻轻捏住茎部,往上提,不能掐。”老人的声音慈祥,“这样采,明年它还会在这里长出新芽,一年又一年。”

  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举起刚采的茶芽,对着镜头笑得眼睛弯弯:“陈爷爷说,每一片叶子都是一个春天!”

  我按下暂停键,看着画面上那片嫩绿。

  是啊,春天。

  这群人用了五年时间,在石头上种出了一个春天。这个春天,长在茶树上,闪在返乡青年的眼睛里,回荡在留守儿童的笑声里,温暖在重新亮起的灯火里,绵延在循环不息的生态里。

  而这样的春天,正在中国的无数乡村悄然生长——它们唤醒土地,召回游子,重续传统,开辟新路。它们证明:乡村振兴,从来不是遥远的蓝图,而是一群人、一片地、一个信念,日复一日耕耘出来的,触手可及的现实。

  绿叶金梦,照亮的何止是黔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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