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寒夜三重奏
一、 草褥子
上床的第一重仪式,是踩上那草褥子。
新编的稻草褥子,铺在硬板床上,厚实而蓬松。人躺上去,它不想马上塌陷,总要发出一阵窸窣窸窣的抗议声:我不投降、我决不投降。一股被阳光淬炼过的、混合着泥土与禾秆的香气,会从身下幽幽地散发出来,这是冬天里能让人安神的物质。
估计不会有席梦思那般精巧,却自有其拙朴的道理在。你睡它一夜,它便记下你身体的形状;睡上一冬,它便妥帖地为你“塑”出一个窝来。老人们常说,这草褥子“隔地气”,其实是那密实的杆杆叶叶,顽强地阻止着从地面升起的寒意,同理,被窝里的暖意也因阻隔不会马上漏走。只是它毕竟是植物,从小就必须适应各种环境——你说它滑头也不过分——每每皆能逢凶化吉。急风骤雨时,能让水滴顷刻从禾叶上滑落;白昼干燥多时,以稻叶蜷缩着的姿势,向种植农讨一碗水喝;最惧怕阴不阴、阳不阳的天气,放弃所有内置的保护手段,任凭老天爷处置。因此,这稻草扎成的褥子一旦潮气侵入,它便会变得阴冷、板结,需要床主人再次抱它到太阳底下,重新获得生命的活力。
二、 咸水瓶
钻进板结的被窝前,心中的希望与慰藉是那个咸水瓶。
它本是医院的输液瓶,被清洗后,就成了家家户户过冬的“法宝”。滚烫的开水灌进去,橡胶塞子“噗”地一声紧紧塞住,一个简易的“暖宝宝”便制成了。它被提前塞进被窝深处,执行着在冰冷冷的世界开拓暖窝子的使命。
待到你哆哆嗦嗦地躺下,便用脚尖小心翼翼地探寻它。触到那滚烫的瓶身时,一阵近乎灼痛的暖意会瞬间从脚底传开。你不能贪婪地紧贴,那会烫伤;只能若即若离地感受它,像寒夜里守护着半炉微弱而珍贵的火炭。这温暖是笨拙的,也是危险的。聪颖的女主子,会给瓶子制作一个毛绒绒的外套,但绒布少,也就不会多,家中年纪最小的和最老的,才有分享的权力。当然,最怕那瓶塞不知咋的崩开,水儿汩汩流出,打湿草褥子与棉被,那一夜的凄惶,便真是雪上加霜了。小儿鼻塞算是小事,要是冻坏了老人的身体,需两个大人扛着太师椅把人送往医院治疗。
三、 土棉被
最后,将你光溜溜的身体一整个裹住的,是那床沉重的土棉被。
那是自家弹的棉花,絮得极厚,因而也极沉。新被尚还蓬松,盖了几年,棉花板结,它便像一块巨大而结实的盾牌,将你牢牢地压在床上。被里子通常是老粗布,刚贴上身时,冰晶般生凉,夹带着粗糙,需要你用身体的体温,一寸一寸地去将它焐热。
这过程是缓慢而艰难的。你蜷缩着,不敢妄动,生怕那好不容易凑集在一起的暖意从被缝溜走。土棉被不像如今的羽绒被那样轻盈保暖,它的暖,是靠你自个儿身体的热量“闷”出来的,是一种与寒冷搏斗后最终两败俱伤的产物。然而,当你在后半夜,终于将被窝里所有冰冷的空气都驯服成一片温吞的暖意时,那种沉甸甸的包裹感,却也能带来安全感。土棉被替你抵挡了窗外整个世界的严寒。
如今,暖空调掌握着房间的温度。但记忆里,那草褥子的窸窣、咸水瓶的滚烫、土棉被的沉坠,却构成了寒冬最真实的底色。那不是怀旧,是一代人与严寒贴身肉搏后,刻在骨头上的、关于温暖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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