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老嫖客的风月把戏:应伯爵四番戏桂姐
第五十二回原题为“应伯爵山洞戏春娇,潘金莲花园看蘑菇”,12030字。主要内容:1)西门庆、潘金莲行房事;2)西门庆篦头、王姑子辞行、月娘等游花园;3)西门庆与伯爵、希大聚吃粥;4)小周儿被唬、看日历;5)应伯爵戏桂姐;6)李铭献唱;7)潘金莲花园戏婿。本回诸事纷繁,标题上体现出“一戏一看”,绣像本把“看蘑菇”改为“调爱婿”,与“戏春娇”对仗,相比而言,重心在应伯爵戏李桂姐。
一、主题故事
应伯爵在松墙边看见李桂姐,故意问道:“你几时来?”桂姐说:“罢么,怪花子!又不关你事,问怎的?”伯爵道:“好小淫妇儿,不关我事也罢,你且与我个嘴着。”于是搂过来就要亲嘴。被桂姐用手只一推,骂道:“贼不得人意怪攮刀子,若不是怕唬了哥子,我这一扇把子打的你……”。
卷棚内,众人吃酒,桂姐在旁拿钟儿递酒,伯爵道:“你爹听着说,不是我索落你,人情儿已是停当了。你爹又替你县中说了,不寻你了。亏了谁?还亏了我再三央及你爹,他才肯了。平白他肯替你说人情去?随你心爱的甚么曲儿,你唱个儿我下酒,也是拿勤劳准折。”桂姐笑骂道:“怪硶花子,你虼蚤包网儿──好大面皮!爹他肯信你说话?”伯爵道:“你这贼小淫妇儿!你经还没念,就先打和尚。要吃饭,休恶了火头!你敢笑和尚没丈母,我就单丁摆布不起你这小淫妇儿?你休笑话,我半边俏还动的。”被桂姐把手中扇把子,尽力向他身上打了两下。
李桂姐唱曲,应伯爵不断的调侃她与王三官的事,说:“傻小淫妇儿,如今年程,三岁小孩儿也哄不动,何况风月中子弟。你和他认真?如今年程,论不得假真。个个人古怪精灵,个个人久惯牢成,倒将计活埋把瞎缸暗顶。老虔婆只要图财,小淫妇儿少不得拽着脖子往前挣。苦似投河,愁如觅并。几时得把业罐子填完,就变驴变马也不干这营生。”当下把桂姐说的哭起来了。
西门庆与李桂姐去了藏春乌,“这伯爵慢慢蹑足潜踪,掀开帘儿,见两扇洞门儿虚掩,在外面只顾听觑。猛然大叫一声,推开门进来,看见西门庆把桂姐扛着腿子正干得好。说道:“快取水来,泼泼两个搂心的,搂到一答里了!”
简评:“四戏李桂姐”,勾勒出应伯爵作为市井帮闲的典型脸谱。一戏装傻充楞,松墙边明知故问“几时来”,以调笑亲嘴试探,看似孟浪,实则借西门庆“大哥”身份作护身符,在尊卑夹缝中占风月便宜。二戏贪功卖好,卷棚内夸口“人情停当”“亏了我”,将西门庆的权势施舍篡改为个人恩德,既向桂姐索唱曲之报,又在西门庆面前暗示自己“调停有功”,尽显投机钻营之术。三戏毒舌拆台,以“三岁小孩也哄不动”戳破桂姐与王三官的私情,表面是调侃风月场虚伪,实则借他人隐痛博席间笑料,既满足西门庆“看倌人出丑”的猎奇心理,又暗含对底层妓女命运的轻贱。四戏撞破风月,潜踪听觑、推门喊打,看似恶作剧,实则以“泼泼两个搂心的”的调笑,将西门庆与桂姐的肉欲关系公开戏谑化,既消解主仆尊卑界限,又以“打浑掩盖对西门庆沉迷色欲的讽喻。正如张竹坡所言,西门庆“明知虚假却难逃圈套”,应伯爵的“戏”恰是对这一荒诞关系的镜像折射。
应伯爵对桂姐的“戏弄”,本质是对年轻色欲的觊觎,无钱无貌却倚仗西门庆的“恩宠”耍流氓,桂姐的“厌”与“骂”,是妓女对老丑恩客的本能嫌恶,两人打嘴仗,实为金钱、权力、色欲交织的微型博弈场。张竹坡说月娘“引匪类入室”的失职与西门庆“为色所迷”的沉溺,恰在应伯爵的“戏”中形成互文,前者是西门府主妇治家无方的缩影,后者是市井豪绅精神空虚的注脚,而应伯爵的“四戏”,正是戳破这层虚假体面的市井手术刀。
二、文本多维解析
1、评点辑要:
1)闲人曰:前面琐事碎多,皆为生活,中间伯爵戏桂姐,直至戏哭乃至撞门搅合房事,后面为经济戏金莲,但最终未得云雨。人生如戏,生活诸事都是戏,戏桂姐由来已久,戏金莲颇费心机,只是西门庆大度(肚)而又昏聩,扰房事而笑驱,女婿觊觎岳母竟浑然不知。
2)文龙说:“西门庆得药于梵僧也,有小儿得饼之乐。又如寒士之得官,穷人之获利……,不知梵僧与西门庆何恩何仇,而以快活速其死也。”
3)田晓菲说:“金莲便趁机和经济在雪洞里调情。官哥儿被一个人留在雪洞外,‘旁边一个大黑猫’, 把他吓得大哭。五十一回的白猫引出这只黑猫,雪洞外的黑猫又接引后文号称‘雪狮子’的白猫,然而瓶儿在三十四回里也曾引逗砒增猫和哥儿耍子,三只猫儿不同,从吉到凶:玳瑁最平和,黑色固然不好,到白色才是孝服的颜色,是冰雪的颜色。”
2、形景速写
1)食客
西门庆叫吃饭,“然后拿上三碗面来,各人自取浇卤,倾上蒜醋。那应伯爵与谢希大拿起筋来,只三扒两咽,就是一碗;两人登时狠了七碗。”
一碗只三扒两咽,有如饿虎扑食;一个“狠”接七大碗,食客就是食客,真能吃,如画,如画。
2)篦头小周儿
篦头小周儿虽然是第一次出现,但他在西门府行走多年了,这是写法上省略笔法,一个活脱脱小人物跃然纸上。
西门庆出厅来,“只见篦头小周儿趴倒地上磕头。”西门庆叫其梳头,小周儿说,“老爹今岁必有大迁,发上气色盛旺”。-------一个奉承像凸显。
西门庆叫他与哥儿剃头,小周儿第二次先是“在影璧前探头舒脑”。-----一个小心形态凸显。
但官哥胆小哭闹,“小周儿只顾剃,不想把孩子哭的那口气憋下去不做声,”没有理完,小周儿吓得望外没脚的跑。-----一个害怕样凸显。
3、片段细品-----伯爵戏桂姐
桂姐唱:“思量你好辜恩,便忘了誓盟。几回自忖,多应是我分薄缘轻。谁想有这一程?”
伯爵道:“阳沟里翻了舡,后十年也不知道。”
桂姐唱:“减香肌,憔瘦损;”
伯爵道:“爱好贪他,闪在人水里。”
桂姐唱:“镜鸾尘锁无心整,脂粉懒匀,花枝又懒簪;空教我黛眉蹙破春山恨。”
伯爵道:“你记的说,接客千个,情在一人。无言对镜长吁气,半是思君半恨君。你两个当初好,如今就为他躭些惊怕儿也罢,不抱怨了!”
桂姐道:“汗邪了你,怎的胡说!”唱“最难禁。”
伯爵道:“你难禁,别人却怎样禁的?”
桂姐唱:“樵楼上画角,吹彻了断肠声!”
伯爵道:“肠子倒没断。这一回,来提你的断了线,你两个休提了。”
被桂姐尽力打了一下,骂道:“”贼们攮的,今日汗歪了你,只鬼混人的!”
评点:李桂姐一曲怨词诉尽情思,应伯爵却句句拆台,他借唱词影射其与王三官的纠葛,以“阳沟翻船”“断线”等市井俚语,既调侃桂姐用情之“痴”,又暗讽其身为妓女却陷真情的荒诞。桂姐的怒斥与反抗,更反衬出应伯爵作为帮闲的市侩嘴脸,他深谙西门庆等嫖客“看倌人出丑”的心理,以戏谑消解桂姐曲中深情,将风月韵事化作席间笑料。张竹坡所言“西门愚而不断”,恰在伯爵的调侃中显现:西门庆沉溺肉欲,对桂姐与王三官之事明知却纵容,而伯爵的插科打诨,即是对西门庆荒唐行径的另类注脚。
三、一家之言
1、铁索解东京:一场嫖妓案背后的权力博弈与社会影射
老孙、祝麻子、小张闲因卷入嫖妓纠纷,被“一条铁索都解上东京去了”,这一看似夸张的情节,实是《金瓶梅》以市井琐事映射明代社会深层矛盾的经典笔法。为何一场看似寻常的风月案,会惊动京城权贵并跨省押解?背后藏着权力运作的暗逻辑、司法体系的畸形态与小说作者对现实的尖锐讽刺。
明代虽允许合法嫖娼,但此案的核心早已超越风月范畴。王三官妻子是东京六黄太尉的侄女,当王三官为讨好妓女,将妻子的头面首饰典当挥霍时,行为已从“家庭纠纷”升级为对权贵家族尊严的公然冒犯。在明代等级社会中,“闺门不肃”不仅是道德问题,更是对权贵体面的挑战。六黄太尉的愤怒,本质是维护家族在权力网络中的权威,而涉案的老孙等人作为引诱者,自然成为“杀鸡儆猴”的最佳对象。
明代司法本有“州县自理”的层级体系,但若涉及权贵,程序便会被轻易打破。六黄太尉通过朱太尉直接批文东平府,将案件从地方司法系统抽离,转入中央控制的审判轨道,这正是明代“权大于法”的典型表现。将案犯解送千里之外的东京,绝非简单的司法程序需要。其一,东京作为权力中枢,是彰显判决权威性的最佳舞台。其二,此案实际是对王三官的间接惩戒,通过严惩其狐朋狗友,敲打这位“失学子弟”及其背后的家族势力;其三,这一过程本身就是对明代司法腐败的讽刺:地方官本可依法处置,却因权贵一句话便颠覆程序。
《金瓶梅》“含沙射影”在此案中体现得尤为深刻。据有关研究说,六黄太尉的原型很可能指向明代专权宦官(如正德年间的刘瑾党羽),他们通过联姻编织权力网络,将家族利益渗透到地方;朱太尉则影射嘉靖朝锦衣卫的恐怖统治 —— 陆炳等权贵常以“维护纲纪”为名,行干预司法、打击异己之实。而老孙、祝麻子等帮闲的下场,暗讽了明代市井无赖依附权贵的寄生性,他们的覆灭恰似嘉靖朝“严党”倒台后,依附者树倒猢狲散的真实写照。
这场被解送东京的嫖妓案,最终成为一面照见明代社会的镜子:权力如何扭曲司法,权贵如何操纵规则,而底层人物又如何成为权力博弈的牺牲品。兰陵笑笑生以看似荒诞的情节,撕开了明代盛世的伪装,让读者在风月故事中窥见一个王朝的溃烂肌理,其笔法之犀利、洞察之深刻,堪称中国古代社会的 “浮世绘”。
2、李瓶儿的“失智”与生存困局:四次反常之举背后的人性博弈
潘金莲以“陈姐夫递汗巾”的暧昧说辞试探时,李瓶儿的平淡回应并非真的毫无察觉,这种“装糊涂”更可能是一种自保,她深知,揭露他人私情只会引火烧身,尤其对方是手段狠辣的潘金莲。
李瓶儿明知潘金莲曾毁谤自己,却愿与之单独打骨牌,看似 “不计前嫌”,实则暗藏无奈。西门府中,吴月娘的“贤淑”、潘金莲的“狠辣”、孟玉楼的“圆滑”形成多重权力张力,李瓶儿作为“后来者”且带着财产嫁入,本就易成众矢之的,她试图以“示好”消解潘金莲的敌意,将“打骨牌”作为缓和关系的筹码。
当孟玉楼传话吴月娘召见时,李瓶儿让潘金莲照看孩子,实是当时身边没有其他人,这种“冒险托付”背后,是在复杂环境中的被迫妥协。
李瓶儿向吴月娘解释“底下没人看孩子”时的平静,与此前对他人抱孩子的焦虑形成强烈反差。这种反常恰恰揭示了她的心理防线已逐渐崩溃:长期的隐忍与恐惧耗尽了她的警惕性,面对潘金莲的步步紧逼,她从最初的戒备转为麻木的“摆烂”。
这四次反常之举,实则是李瓶儿从“挣扎求存”到“精神溃败”的递进轨迹。她的每一次“失智”,都是对西门府畸形生态的无声控诉。在西门府的权力漩涡中,李瓶儿的“不设防”与“隐忍”,恰是弱者在夹缝中求存的复杂策略。
3、潘金莲与陈经济花园遇合:词话本与绣像本情节对比
《金瓶梅》不同版本在情节细节与文字表达上存在诸多差异,潘金莲与陈经济在花园中的这段互动便是典型例证。
词话本原文:“花园内众女眷都在,惟有金莲在山子后那芭蕉丛深处,将手中白纱团扇儿且去扑蝴蝶为戏。不防经济蓦地走在背后,猛然叫道:‘五娘,你不会扑蝴蝶,我等与你扑!这蝴蝶就和你老人家一般,有些球子心肠,滚上滚下的走滚大。’那金莲扭回粉颈,斜睨秋波,对着陈经济笑骂道:‘你这少死的贼短命!谁要你扑?待人来听见,敢待死也!我晓得你也不怕死了,捣了几锺酒儿,在这里来鬼混!’陈经济不曾与潘金莲得手,归到前边厢房中,有些咄咄不乐。念了一首相思词:‘我见他斜戴花枝,笑捻花枝。朱唇上不抹胭脂,似抹胭脂;逐日相逢,似有情儿,未见情儿。欲见许,何曾见许?似推辞未是推辞!约在何时?会在何时?不相逢,他又相思;既相逢,我反相思。’”
绣像本原文:“惟金莲独自手摇着白团纱扇儿,往山子后芭蕉深处纳凉。因见墙角草地下一朵野紫花儿可爱,便走去要摘。不想经济有心,一眼睃见,便悄悄跟来,在背后说道:‘五娘,你老人家寻甚么?这草地上滑齑齑的,只怕跌了你,教儿子心疼。’那金莲扭回粉颈,斜睨秋波,带笑带骂道:‘好个贼短命的油嘴,跌了我,可是你就心疼哩?谁要你管!你又跟了我来做甚么,也不怕人看着。’”
词话本“扑蝴蝶”情节及相思词文字,与第十九回“草里蛇逻打蒋竹山、李瓶儿情感西门庆”段落完全雷同,显露出创作与整合过程中的粗糙之处,存在情节复用的问题。而绣像本删除了词话本中与前文重复的相思词,并将“扑蝴蝶”情节修改为“摘野紫花儿”,使场景更贴合潘金莲独自纳凉的情境,语言表达也更显细腻自然,避免了文本复用的粗糙感。
两版本均保留了潘金莲“斜睨秋波”“带笑带骂”的娇俏与泼辣,但绣像本中陈经济“悄悄跟来”“教儿子心疼”的表述,比词话本“猛然叫道”“球子心肠”的直白调侃,更能体现其刻意逢迎的心理,人物刻画更显含蓄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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