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凉亭忆趣
老家高畈村紧挨着白沙溪。
在距离不远的塔脚寺对面,俗称“大路”的边上,有一座单层楼的凉亭。模样看上去太过普通,土坯垒的,墙角砌着半人高的青砖。许是一间还是两间,我竟有些记不真切了。只记得那空间十分逼仄,面积大约十五个平方上下,却慷慨地在靠近三面墙壁的地方,用砖头砌起了矮矮的、光溜溜的座凳。那叠得还算整齐的砖头,想来是常年被路人的衣衫与躯体摩挲着,早已失了棱角,泛着一种温润的、哑光的旧气。光线从门口漫进来,懒懒地铺在凳面上,便照见无数细微的尘屑在那里浮浮沉沉。一阵风吹来,像慌乱的小蜘蛛,不知道该在何处安歇。
这凉亭里,总浮动着一种复杂的气味。车辙里泛出的新泥气,行人身上热蓬蓬的汗气,间或还有不知哪位老农在此歇脚时,旱烟袋里逸出的那一缕辛辣。然而,更寻常的,是另一种气味——那是一种由孤寂、困顿与风尘凝结起来的,属于流浪汉的气味。他们仿佛是这凉亭里另一种固定的陈设,蜷在墙角,身下垫着些散乱的稻草或破败的布絮。他们的眼神常常是空茫的,望着门外那条自金华而来的的官道,不知来处,亦无归途。我那时年纪小,从他们身旁跑过,心里总带着一丝怯怯的、却又按捺不住的好奇。
直到后来,负笈远行,读书多年,于故纸堆和师长口中,才恍然晓得,我们白沙溪边上那条被独轮车碾出深深辙印、被行人踩得光溜溜的“大路”,原来便是古时的“官道”。这一字之差,意境便全然不同了。“大路”是乡野的,朴素的,带着泥土与草根的亲切;而“官道”二字,却立刻令人想起驿马飞奔扬起的黄尘,想起传递军情的羽书,想起被贬谪的官吏那踽踽独行的背影,想起商旅车队那叮叮当当、疲惫而又充满希望的铃声。它是一条国家的血脉,蜿蜒在帝国的肌体之上。
那凉亭,也因此在我心里陡然庄重了起来。它不再是那个仅供躲雨歇脚的土屋子了。想必它有一个风雅而又贴切的名字,就像溪西新区“五里亭”;也像戏曲翘楚李渔老家夏李村的“且停亭”,耐人寻味。后者那副对联写得极妙:“名乎利乎道路奔波休碌碌,来者往者溪山清静且停停。”而浙江的网友说,他们那儿唤作“风霜路廊”。这名字真好,一下子便将那檐下所庇护的艰辛与那廊中所容纳的短暂温情,都说尽了。风霜,是行路人的;路廊,便是老家与远方之间,一个慈悲的顿号。
这铺满中国山川平原上的凉亭,是官道这部漫长史诗中,一个又一个微小的、安静的逗点。它让那些被命运驱策着、奔波于途的人们,得以在此处,暂时卸下肩头的重担,喘一口气。我想象着,千百年来,有多少不同的脚,踏进过这同一方土地?那急着赴任的官员,或许曾在此整理过他被风吹乱的冠带;那思乡的兵卒,或许曾在此摩挲过家书,望着故乡的方向出神;那贩卖丝绸与瓷器的商贾,或许在此盘算着盈亏,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他们的焦灼、他们的期盼、他们的离愁别绪,都像无声的烟雾,沉淀在这凉亭的梁柱之间,墙壁之内。尽管不那么相同,却足以让生活在今日的人们感叹人生的颠沛陆离,感叹先辈的内心足够强大,强大到能把凉亭的气捂热,把凉亭的身影拉得与中华文化一样漫长。
北京的网友说起六十年代在云贵官道上睡过的马车店——我估摸着,他说的是驿站,而不是凉亭——那光景,怕是与古时相去不远了。“行人走到天黑,投奔此地,有吃有喝有睡有马料。天亮又各奔东西。”这寥寥数语,活画出一幅人间流转图。那是一种基于纯粹需要的、朴素的共生关系。人与人,人与牲口,在暗夜里聚拢在一盏昏黄的油灯下,分享着食物、温暖与片刻的安全。没有过多的言语,不问彼此的来历,只因同是“天涯行路人”,便有了这短暂的、心照不宣的共存。天一亮,大家拱手作别,重新没入那茫茫的人海与旷野之中。这种情谊,淡如水,却也醇如酒。
我老家的那条大路,因新公路建设早已废弃,成了标准化的溪堤,甚至成了田埂。大路边上的那座土屋(凉亭)也因有碍观瞻被白沙村农民拆除。我们不再需要步行五里、十里地去凉亭歇一歇了。我们不再懂得在“风霜路廊”里,与陌生的旅人分享一块干粮、一壶冷酒的滋味了。我们走得飞快,却也丢失了许多路上的风景,与风景里的人情。
然而,那凉亭并未真正消失。它化作了一种需要,蛰伏在每一个行路人的心里。当我们身心俱疲时,总会渴望一个可以暂且停靠的所在——或许是一间深夜亮着灯的书店,或许是一句陌生却暖心的问候。那官道上的凉亭收容的是具体的风霜雨雪;而我们今日需要的,是一座精神的凉亭,用以安放漂泊无定的思绪。
陕西的网友说得最是通透:“这是从古以来都是存在。”那凉亭,不只是一座建筑,它是一种亘古的慈悲,是这漫长旅途中,一个关于停泊的、永恒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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