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弱点(二)
荒诞短篇小说《人性的弱点》
贰 避之不及的杂音
自从每晚看抗战剧《亮剑》李云龙在雁北摆龙门阵,我沮丧了许久的心情好了点,起码骤然损伤的记忆力没再恶化下去。出门前,我自以为只有像我这样性别角色愈来愈不明显的人才喜欢看军事题材片,都说追剧跟吃菜一样,各有所爱讲究嚼头,没想到《亮剑》里李楚两位团长这道菜老少皆宜,人人每天盼着天黑,等着云哥俩飙戏呢。我这二十年前去了一趟卧龙岗成了懒散之人本该也呆家里追剧,一边拿小榔头敲核桃一边收看八路军李团长拿着寒光闪闪的大刀冲锋陷阵,但电视机耍赖,昨晚还稳坐‘钓鱼台’,和蔼可亲张三李四神气活现地亮相、广播、透剧、插科打诨,可今天节骨眼上那35英寸的笨家伙毫无征兆地歇工了,一上电像卧龙岗神机妙算的大仙诸葛亮对手奸臣抑或枭雄曹操的白面——雪花飘飘。
我用伺候过电话总机台的‘洋’技术把电视机里外瞧了一番,找不到‘憨大’白雪皑皑的元凶。无奈,拨了一通电话才找到修电视机的店家,可人家要等到两天后才有空上门,这两天他都约了人,我出高价人家也不肯来。于是,夜里临睡前我只好出门找些事做,否则呆在家里我焦躁不安的心会被屋后一对留守老人忽而把电视机音量开得巨大、忽而又开得极小的不正常抓挠出血印子来,站到北窗下竖着耳朵去听李云龙也不是,不听也不是。
更何况楼上那对新婚一年不到的住户,经常三天一小吵,十天一大吵,白天挺安静,一到晚上九十点钟两夫妻开战,我家楼板不是嘭嘭作响,就是哐当哐当声音此伏彼起,夹杂着嘶吼声、跺脚声、谩骂声,我都是靠把电视机音量调到最高点,才不至于‘沉浸’在跟自己无干的‘双打运动’中而被动深陷噪音里。奇怪的是601那夫妻俩打架也打得好有定律,不早不晚就那个时点上阵互撕,一个扔锅子,一个飞碗碟,从他家隔三岔五往楼下垃圾桶倒的瓷器碎片、砸瘪的锅子可看出,夫妻俩比老里八早上海滩‘拆白党’还不靠谱,谁也不让谁,谁也不甘拜下风,好端端的新家战火频起。
以前,楼里住户住满时,每逢601室两口子吵得不可开交而女人在阳台上恐怖大叫时,楼上楼下人家都是在各自阳台上往上观望、小声议论,只有二楼的居民小组长二百来斤的倪阿姨会扶着扶手费劲地爬上六楼去劝解。负责我们小区的片警都来过好几趟了,据说都是女方外地父母遥控报的警。不过,601新人他们吵归吵,一趟又一趟,和好的时候又高调示爱,老婆上楼时突然飞上老公脊背,男孩背起女孩一路高歌猛进,女孩抖着腿拍着男的背,娇滴滴地在楼梯上哼唧哼唧,两个人粘稠一起时旁人三榔头怕也拍不开,邻舍见了没有人不侧目而视的,以为楼里突然外星人降临。
后来,他们吵了好,好了吵,反反复复,闹得不可开交,打得头破血流,那女的再在楼台上哭爹喊娘的,邻居们懒得瞧他们一眼,该干嘛就干嘛,601室对门的602室一对刚退休的夫妻据说专门买了两副听音乐的耳塞,楼里一有异常尖叫的噪音就戴上耳塞,充耳不闻死活不管。但是,倪姨还是忠于职守,一趟趟上楼过问调解,苦口婆心地劝人家和为贵,把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的古老道理搬出来啰里啰唆重复一遍。两个年轻人在门里面一蹲一站不吭气,倪组长站在门外卷着舌头一个人既唱红脸又唱黑脸。601室后生其实并不领情胖姨上门为他俩斡旋,但面对一个年纪跟他奶奶相仿的老太也不好意思横加指责或对她推推搡搡。
不过,去年夏天那一次,倪老太就没有那么幸运了。那天晚饭后她正在屋里一间又一间熏蚊子,门窗都关得死死的,直到有人又喊又叫拍打她家门,才知道六楼小夫妻这回玩大了,女的在南阳台上穿着睡衣头发蓬乱地大喊“杀人了,杀人了!”
倪组长烟熏火燎的脑袋还没回过神,没整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被楼里的群众几乎架着前呼后拥奔上六楼,我这不爱管闲事的人也跟着上了楼。楼上刚才还水深火热你死我活,此刻却鸦雀无声,里面并没有传出女人杀猪般的嚎叫。倪阿姨上前把601室的门敲响了好一会,也没人回应,她不敢放弃,生怕里面真的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倪姨身后站了一干人,连前楼因拆迁正在搬迁的住户也有人跑来看究竟,有年轻人不容分说上来就想踹门,还有人手里抓着铁锹、种花用的锄头什么的,独独不见602室出来一个人。倪姨很有分寸地又咚咚敲门,不过越敲越急越敲越响。
突然,门猛地打开,手上、腿上流血的男子一只手扶住门框,一只手指点着老阿姨的鼻子咆哮着:“起开,起开,你这死老太婆怎么那么爱管闲事,吃饱撑了没事干可以下楼溜狗溜孙子去啊!”说着说着,伸出还在流血的手企图一把将居民组长倪阿姨推出来,然后突然放下,“砰”一声关上门,胖阿姨上楼调解没成,还差点被铁门弹飞,要不是楼里观望的众邻里赶忙扶助她。
见此情景,众人一边快速撤退,一边拉着胖组长七嘴八舌,那几个手里持铁家伙的年轻人走在我们后面,他们生怕那混小子窜出来胡作非为,他已经结果了一个,眼睛杀红的人会伤及无辜。倪姨托着本就硬邦邦酸兮兮的老腰,不用旁人撺掇,第一时间打出了110,她半秒钟也不敢耽误,说实话她后悔刚才上楼前没报警,她以为那两口子又是把打架当闹着玩,他俩就是对吃饭家伙什有仇:两个人火气上头,就砸一摞碗摔一叠碟子。
十多分钟后,两个警察上门了,先一口气窜到五楼我家门口,发现错了“噌噌”上楼,其中一个上了年纪的警察跟在后头。看上去刚入职的警察扯着嗓门高声喊,把601的房门擂得山响,小夫妻就是不搭理。
“里面的人听好啦,立即开门,否则我们强制破门了!”
男主磨磨蹭蹭终于开了门,那酒气熏天的味让看热闹的旁观者不由地往后退了退,“要死快,刚才开门骂了倪阿姨一顿后进屋又喝了嘎许多酒!”“作孽啊!”“天底下咋有这种男人!”气喘吁吁又上楼的倪组长说刑警来了,然后站在我身后跟旁边的几个老阿姨轻声嘀咕着,估计倪阿姨不想惹那六楼的愣头青,怕再招来一顿谩骂。
两个刑警进了门,发现一扇窗也没有的客厅昏暗、潮湿,地上凌乱地扔着被剪得破烂不堪的衣服,好像是裙子、晚礼服什么的,客厅和通往厨房的地方到处是酒瓶、瓷碗碎片,落个脚都得小心翼翼。一看客厅里没有女人,警察立马紧张起来,赶紧一个看住那家男主人,怕他真是凶手在警察眼皮底下跑了;另一个打开卧室、卫生间门,并且打开所有柜子门,包括立式冰箱门,连床底下也仔细查看一番,也不知道那家女人伤情如何,现在每一分钟可能都是挽救生命的抢跑时间。
“你把你老婆弄哪去了?”从卫生间出来的年轻刑警厉声问道。
“哼,警察的眼神真好,她不就在那儿嘛!”男子指了一下沙发背后不屑地说道。
两个警察走到转角沙发的空隙处伸长脖子一看,发现麻杆瘦的女主人低着头蹲在墙角,一句话也不说。
“快出来!”年轻的警察是个急性子。
“怎么样,受伤了没有,能站起来吗?”老警察说话温和多了。
女主人低着头走出墙角,她抬眼看见警察身佩枪支,立马显得惴惴不安起来,蓬乱的长头发没整理好,按在乌黑头发上的手很不自然地垂落下来,两只手交叠僵硬地放在身前,站在一张茶几前听凭警察发落。谢天谢地,看上去酒店公关毫发无损!
“你身上的血怎么回事?”警察转头问男主。
“他自己滑倒摔的,被,被玻璃、碎碗割的”。一直闷声不响的女主抢答。
“那地上东西谁摔的?”警察问道。
“她摔的!”“他摔的!”
小夫妻不服气地同时指向对方,不用问他俩都摔过,“那一地的破碗说不定半月前才买的”,门外有个老阿姨心疼地说道。
年轻的警察佩枪束腰,两手插在腰上,没好气地瞪着601夫妻俩,“接着摔,摔呀,豪爽,你俩咋不把自己也摔了,这样多带劲!”
“好啦好啦…都心平气和好好想想,不能够呀,成家立业的人了,多大事啊弄成这样!”
老警察让女主在出警记录单签上名字,嘱咐了几句,我猜大概其是让男主赶紧去医院包扎一下伤口,天气太热容易发炎,然后就走了。看来,这两个冤家打架摔碗摔盆砸锅不卖铁的事,警方早有耳闻,要不然早把他俩带警局去了。
胖乎乎的倪姨下楼慢,她跟在人群后面,隐约听见601室的男主用浓重的鼻音不屑一顾地说:“牛什么牛,以为自己是人类拯救者呀,小警察,傻帽,不破不立,他懂吗?!”
后来,那夫妻俩再吵架,那男的再恐吓,那女的再声嘶力竭地哭闹,邻居们习以为常懒得瞧一眼,连比弥勒菩萨还要大度的胖阿姨都不肯再屈尊过问。谁给警察打电话报警,警察也是哭笑不得,说他俩心甘情愿掏钱支持碗业,就让他们砸吧,反正那女的在酒店做公关,收入大把,由他们闹去吧!
慢慢的,我知道了楼上住户打架的原因,酒店公关和破产富二代这两个人互相消费对方的绯闻,互相猜疑互相揭底,骂战愈来愈升级,胖阿姨不管,警察不想投入有限的警力,最难熬的人却是我,我成为了别人不幸婚姻的间接受害者。我住601楼下,就只能常常忍受那种又摔又砸又哭又闹的噪音,有时候大半夜“哐当哐当”杂音和锅盖在头顶上滚来滚去,最后像一个陀螺原地打转几下后倒在地上的声音,把我从梦中惊醒。好在楼上小夫妻还算识相,下半夜吵架不算太勤。
今年深秋,我住的那幢房开始了动迁动员工作,组长倪阿姨搬走了,602搬走了,楼里的住户搬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我和601这两户了。我楼上601依然老样子,只是打闹声中添加了婴孩的哭声。我实在不能理解漂亮的酒店公关,她是如何在互相猜忌的敌对中投入男人的怀抱,他们的日子又是如何一路打着却一路向前,连孩子都有了。两个互相极端不信任的夫妻,可以闹,可以吵,可以打架斗殴,也同时可以推出爱的结晶,这真让我看懵了。自孩子夏天出生后,楼上夫妻肉搏战少了,我有一阵子小欢喜。不过,最近那哺乳期妇女又去酒店公关了,楼上的战争好像一发而不可收拾,又频频爆发了,全然不顾五六个月大孩子以大声啼哭发出的抗议声。
那天,吃好晚饭我把碗洗了,拿着拖把在阳台的水槽上过水,才拖了一半地,楼上好像突起战火,而且拿锅碗泄气的动静非常大,我走到哪里“哐当哐当”的声音就跟着到那里,我赶紧扔下拖把就往外逃。没曾想,夜里几乎足不出户的我,刚瘸着腿走到勺子街最狭窄处,偏偏神一样的夜鹰不请自到了!我还没晃过神来,那像是银河系遥感的声音飘了过来:“嘿,嘿嘿,问你呢,你咋不答?我说你听没听见,你贵姓?”
我停下脚步,前后看了看没人,这回我不迟疑了,敢情夜行路上那神出鬼没的影子追问的是我。我揉搓了几下眼睛,望了望眼前那个像一朵云飘忽而至的人。那个人提着我小时候在乡下表舅牛棚里见过的火苗很不老实的油灯,风乍起就活蹦乱跳,那人用手拢着左右摇摆不定的火苗,指间透出的些许光亮让我大致看清了他的模样。他高我一头,浓眉大眼,阔肩膀,脖颈的赘肉几无,不像我小时候的外公脖子松弛可以耷拉到衣服的第二个扣眼。令我惊愕的是他的头上居然插着信号接收仪,像过去家里电视机顶上的两根天线,一左一右地撇两边,也有点像早期的一组雷达单元。老者的脸长得像磨盘,又大又圆,密密匝匝的白胡子从眉眼到下巴颏都连在了一起,当灯火通亮时他脸上的胡须丝丝缕缕清晰可辨。老头穿着点状小花的白褂子,一条浅灰色的大敞裤,肌肉绷得还算紧,像是在国内某个非著名音美学院里让人勾勒描画的业余模特或T台男模,把江南清河边、巷弄里晾晒的扎染布往身上一裹,胯、臀、三角肌、手臂、双肩、嘴唇、鼻翼、眼睛,甚至额头上的一绺头发,恰到好处地雄阔,他不时尚却很有模特范儿,真的。
路上堵我的老头穿一双黑色直贡布圆口布鞋,他的脚若隐若现,走起路来一阵风似的但悄无声息。他年事已高,头发全白,像千年前诗鬼诗雄信口开河说的那样:白发三千丈。我把记忆里能想起的父亲的老同事、邻居家爷爷和外公家的老伯们,在脑海里挨个搜索了一遍,没有一个能与眼前的男人对得上。那个老者更不会是我姑奶奶,我亲姑婆是出家人,清末武官的独女,虽然书念得不少,但她还是在红尘以外的世界呆到生命的尽头。我十来岁时,不少庵堂里的尼姑还俗了,我姑奶奶并没有,她除了把头发留得稍长些,清凉禅院山上军官的妻儿、山下的农民和前来拜佛的胆大人,见了她都清亮地喊一声“师傅”,我姑奶奶到死都保持着书香子弟的门风。再说,她跟我说话从不威风凛凛,她优雅、儒雅的读书人样子让我小时候产生迷乱的感觉,觉得长大后呆在庵堂也不失为一个不错的选择。
想到这里,我捉摸不定的目光扫了扫拦住我去路的人,我不喜欢白发老者他居高临下对我很不友好的询问,低头斜睨了他一眼轻声答道:“我是谁,我也不知道!再说我是谁,重要吗?”
老者摸了摸胡子笑起来,脸上的皱纹像大风吹起的春水的湖面,耸了耸肩干脆地说:“当然重要”。这时,一阵风吹来,老头手里的灯灭了,他把手里的那盏灯往街边一放,双手叉在腰间理直气壮地梗着脖子冲我甩脸,“不重要,不重要我问你干啥!”
“重要,重要也不告诉你。对于陌生人,我有一万个理由保持沉默!”我把插在腰间兜里的手放在胸前,给昏暗路灯下的自己壮胆,万一真遇到向我查户口、身份的警察,也可以跑得快些。梦里我一时忘记了我前两天脚崴了,还没好利落呢。
“我愿意。乡下插队那会总抬杠,取饮用水要跟邻屋的知青抬杠,去队里轧谷厂给半筐口粮加工,要跟房东家的傻小子抬杠;生产队冬收白菜夏摘西瓜,都得跟农民兄弟抬杠,否则撑死了也拿不动半筐瓜菜。这不,十多年没抬杠了,现在就好这一口。怎么,没难为你吧?”我甩出没好好组织的排比句,故意气气在我面前摆什么龙门阵的老头。
“你说呢?”捋了捋垂到胸前的白胡子,老头理直气壮地反问我。
“我跟你说得着吗?”我没好气地说。我心里懊恼地想,偶尔走趟夜路,疑似街道查户口的被我撞上了,看来明天起还得尽量呆在屋里,不跟外人来往。反正我已被现代医学戴了多顶帽子,什么美尼尔症早期、小脑共济失衡、神经官能症疑似,再戴一顶社交恐惧症的帽子也无所谓啦。
“说得着说不着,且慢说。看你说的煞有介事的,老头我也好一口,就怕别人顺着我,记得上回被人难为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既然你喜欢抬杠,我又不怕被人难为,咱俩就合伙抬一回杠呗。我老是老了点,但不怕被人羞辱。我今天话就撂这儿,你是谁,姓甚名啥?”
老头咄咄逼人的样子,有点好笑,他该不会把日子过反了,活成了十八九岁的愣头青。他见我奇怪地盯着他,下意识地抖了抖大敞裤,试图盖住他那双若隐若现的大脚。我厌烦地白了他一眼说:“你这老头真有意思,这路上来来往往,人头多于地上的蚂蚁,你怎么不去问问其他蚂蚁,干吗非要逮住我不放?!”
“因为其他蚂蚁和我不相干。”
“但我这只蚂蚁可不太好惹,蚂蚁抬腿绊倒了一头大白象,听说过吗?我就是传说中那只力大无比的蚂蚁。蚂蚁跟蚂蚁是不一样的,您老最好别自讨没趣”。
我挑衅的目光往他脸上扫来扫去,暗示老头我这只巨无霸蚂蚁装不了文绉绉的噱头噱脑,我是不是高端、大气的工蚁,但也不是受气、憋屈的小蝼蚁,人无我有的轻机枪的火力绝对不那么娘们兮兮。我不晓得我哪来的‘变数’和这‘变数’的干预出自哪里?我在老头面前怎么变成了一个连我自己都生疏的人,为啥偏偏变成一个嘴脸与往常完全不一样的人!这些年和红本子上的他两个人在一起时,我几乎失去说话的欲望,也不愿意出去结识人、跟人交往,疑似患上社交恐惧症,一礼拜说的话都没有跟在勺子街偶遇的那无名无姓的老头说的多得多嘞。在家逆来顺受了好几年,装作看不见在心上面有一把刀刃的我,怎么到这陌生老大爷这里我就摇身一变成了蛮不讲理的女人,而且嘴巴一句也不饶人,这把我旧时的性格特征颠覆了不说,而且梦里我忽而明里顶撞他人,忽而暗里推崇自我批判主义,我这只连丈夫都不待见的蚂蚁怎么弄成了一只浑身长刺的刺猬呢?
不过说归说,嘴里口气很硬,但不免有一丝心虚,毕竟我身上掏不出一样东西能证明我的身份,被公安查到浑身有嘴也说不清道不明,就是说我不能自证清白,有没有犯罪记录我说了不算。而且我想起来了,前几日去街边的菜店鱼摊采购,都在说一个官阶不浅的前官员家里丢了一只瑞士名牌手表。为了那只价格不菲的手表,警方正对有盗窃前科的“二进宫”、“三进宫”的人员逐一进行排查,路上遇有嫌疑的人,得一律乖乖地出示有效证件,甭想耍什么滑头,更不能对查户口的戴红袖标的老街道置之不理。我说不出自己名号,也忘了可以证明我有名号的男男女女的名号,这时尚老头该不会将我当作‘漏网之鱼’,拿我这只没背景没靠山没工作没爹娘也没孩子的外强中干的蚂蚁到派出所交差吧?想到这,我心里一阵发紧,忍不住在黑灯瞎火的勺子街,打了个声音大得吓人的寒噤。
老头抿着嘴角看看我说:“你,你嘎紧张做啥?放宽心,没人要碾你这只巨无霸蚂蚁。嘿嘿,不是我出于私心,我可没逮你,你夸大其词了,我只是打听一下你的名字,多简单的事,怎么你就非跟俺这老倔头绕这么大个圈子,年轻人,你不嫌累吗?”
“我不懂你为什么那么在乎这件事。”
“俺就是想问问你,你叫个啥?”改操山东腔的老头甩了甩瀑布般的长头发,眼睛睁得像铃铛似的,说说让我放宽心,但目光整得像猎人见到了猎物。
我一声不吭,心里却止不住嘀咕:糟了糟了,老家伙大概从我惴惴不安的眼睛里看出了我好像在掩饰什么,我的心莫名地跳得快起来,真像心理学家说的那样:有时候人没做贼也会心虚。我把手插进裤兜,除了几个钢镚居然摸到一颗棱角分明的核桃,还没有开裂的核桃。我把核桃抓在两手间摩挲了几下,朝它吹了一口冷气。
“我犯得着告诉你吗?奇怪,这夜路上冷不丁冒出个怪人问东问西的,烦不烦!你走你的路,我赶我的趟,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咱们也算井水不犯河水,你好像没有权力干公安那些事吧?!”
我心里长毛,但嘴巴却老三老四,那个看不到两只脚的老头拦住我问长问短,让我担忧又害怕,对陌生人过度的反应我自己也想不到,别说在长辈前拿捏说话的分寸,就是起码的礼貌和耐心都被我故意忽略了。这些年我内心本来就不快,偶尔晚上出来走走,还碰到这么一个刚愎自用的老头,使我的不爽加剧,我刚用力抬腿想一脚踢飞差点硌我脚的脚尖前边的石子儿解解闷气,想不到脚踝一阵痛袭来,虽然疼痛能够忍受,但是我放弃了踢飞一粒石子儿解气的想法。我一屁股坐在街边,索性像个流里流气的街溜子,吹着起伏不定谁也听不懂又谁都能听懂的口哨。
“问得好,问得好,警惕性还挺高嘛!”
老头对我的夸赞听得出是由衷的,想不到他没有生我的气,反而连声夸我,这更让我坠入云里雾里,猜不出这气度不凡挡道者的身份,也无从知道他挡路的用意所在。
“甭抬举我,坏人是不会将‘坏人’两字写在额头上的,你,你,你也不至于将我当坏人留置吧?”我低头嗫嚅着。
在梦里,我这个身份不明的人,无法回头,也无法向前走。我似乎清楚:人性的弱点可能放大,可能缩小,但无法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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