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遁
她从另一个城市走来,灰色的坤包中装着法院新开的单身证明。她曾在我眼中寻找过甜蜜的讯息,试图捕捉早年交错的呼吸;而我所能给的,只有那个看似咫尺却已隔山河的背影。
确是春天,在乡下。她被一群男人追赶,呼喊着"救我",跌撞闯进那辆喘着气的公共汽车。黑衣黑裤裹着颤抖的身躯,她选中我身旁的空位。或许因我身形魁梧,又或许因司机及时关上门,追兵终是散了。
后来才懂,乡间的规则简单而残酷:若亲事不成,定是女方要价太高或心术不正。我当年若明白这道理,早该离开这小城,何至于如今仍独对四壁。
她又被打那次,直接找到我单位。食堂里,白瓷碗中的热气氤氲上升,她手腕上的淤青像凋零的花瓣。"这次是为什么?"我问。她只是摇头,一粒粒数着米饭吃,仿佛吃下去的是注定要数着过的日子。
直到她说要结婚,对象是乡长的儿子。"你想清楚了?"我问。她抬眼看了看我,眼神里有我读不懂的暗涌:"想清楚了,总要选条路走。"
她结婚那日,整个小城都在议论这桩婚事。我站在办公楼窗前,看迎亲队伍如血色的河流淌过青石板路。她凤冠霞帔,头上却别了朵白兰——后来听说,新郎家为此很不痛快。
十五年后梅雨时节,她再次出现在我办公室门口。额上有了细纹,坤包还是灰色,但皮质已经磨损。
"离了。"她说,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雨水顺着窗玻璃蜿蜒而下,我想起那个春天她发抖的肩头曾短暂擦过我的右臂。
"当年那些人为什么追你?"
她嘴角牵起苦涩的弧度:"因为我不肯认命。"
"那又为何选择他?"
"因为最终,还是认了。"
她从坤包里取出那份单身证明,轻轻放在桌上。纸张与木质桌面相触时发出轻微的叹息。
"你知道乡下女人像什么?"她突然问,"像田埂上的野葵花,明明向着太阳生长,根却永远扎在泥里。"
她转身时,我问出盘桓半生的话:"如果当年..."
"没有如果。"她打断我,"我们都选择了最安全的路。"
门合上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从未打开过。窗外,又一个春天快要过去了,巷口有年轻姑娘穿着大红嫁衣走过,唢呐声震天响。
我拿起那份证明,法院的红印像一滴凝固的血。最终,我们都成了自己选择的囚徒——她囚于婚姻,我囚于怯懦。而春天年复一年地来,从不管人间的沟壑如何纵横。
评论[1条]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