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西门庆断案----权钱交织下的司法荒诞
第三十四回原题为“书童儿因宠揽事,平安儿含恨截舌”约一万七百余字,主要内容:1)应伯爵替韩道国说情;西门庆因鲥鱼给应伯爵说旧案;2)西门庆审案;3)泼皮家人反求情;4)书童托李瓶儿说情;5)西门庆给李瓶儿说旧案;6)平安嚼舌书童,潘金莲醋意大发。书童、平安均在标题内,其实西门庆、应伯爵更是当事人,故绣像本题为“献芳樽内室乞恩,受私贿后庭说事”,不露人名,内敛含蓄,反而给人更多的想象空间。
一、主题故事
接上回韩道国得知“家丑”,急忙找应伯爵帮忙。应伯爵领韩道国到西门府,西门庆吩咐一个节级把王氏放了,改了报帖,明日早解提刑院听审。
韩道国走后,西门庆显摆刘太监送的糟鲥鱼:说刘太监弟弟刘百户“拿皇木盖房”事发,“夏龙溪饶他一百两银子”,他则为刘百户开罪。
第二天夏提刑审案,西门庆择机插入。问为首的车淡:“你在那裏捉住那韩二来?”众人道:“昨日在他屋裏捉来。”又问韩二:“王氏是你什么人?”保甲道:“是他嫂子儿。”又问保甲:“这伙人打那裏进他屋裏?”保甲道:“越墙进去。”西门庆大怒,骂道:“我把你这起光棍!他旣是小叔,王氏也是有服之亲,莫不不许上门行走?像你这起光棍,你是他什么人?如何敢越墙进去?况他家男子不在,又有幼女在房中,非奸即盗了。”喝令左右:“拿夹棍来,每人一夹,二十大棍!”打的皮开肉绽,鲜血迸流。这西门庆也不等夏提刑开口,吩咐:“韩二出去听候。把四个都与我收监,不日取供送问。”
几个泼皮家属得知,连忙凑了四十两银子找应伯爵,应伯爵拿出来十五两找了书童,书童用一两五钱买了酒肉孝敬李瓶儿,李瓶儿对西门庆说是花大舅替车淡等人求情。于是西门庆说,“明日到衙门裏,每人打他一顿放了罢”。接着西门庆给李瓶儿说了一个“陈氏案”:薛姑子牵线,阮三与陈氏女苟合至死,西门庆怜惜陈氏女,也给以轻判。
最终西门庆把几个泼皮从监牢里放了出来。
简评:本回以西门庆审理市井纠纷案为核心,撕开了明代官场“权大于法”的黑暗帷幕。西门庆借提刑官之权,将本应严惩的通奸者“韩家叔嫂”脱罪,捉奸的“泼皮”却遭屈打成招,这种黑白颠倒的判决,不仅暴露了明代律法“可随意变通”的漏洞,更凸显西门庆作为官僚商人既以“秉公执法”自诩,实则将刑狱作为敛财与巩固权势的手段。
案件审理过程中“说情”链条的层层嵌套成为权力寻租的具象化呈现:韩道国通过应伯爵求西门庆开脱,车淡等家属以四十两银子买通应伯爵,后者又借书童、李瓶儿之手递话求情。西门庆看似被枕边风左右,实则将人情作为操控司法的幌子,将“公事不可惜情”的官腔化作讽刺的注脚。此外,他提及的刘百户“皇木案”与陈氏女通奸案,前者借他人贪腐自抬身价,后者凭个人喜好轻纵罪犯,进一步坐实其“刑名如戏”的专断本质。
张竹坡评“是西门庆又以所提之刑为帮闲、淫妇、幸童之人事”,道破封建司法沦为私人工具的悲剧。在西门庆的世界里,律法不过是权力的遮羞布,金钱与关系才是真正的“判词”。这种权钱交易的常态化,不仅折射出明代官僚体系的溃烂,更直指封建社会“人治”凌驾于“法治”之上的制度性腐败,为《金瓶梅》“世情悲剧”的主题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二、精彩分享
1、只言片语
1)闲人曰:一案牵出两公案,曲直全凭私心判。辗转求情西门府,得利伯爵笑开颜;韩家终得脱罗网,泼皮受罪却遭罚。书童瓶儿恃恩宠,平安金莲恨难放。司法案里冤魂多,贪赃枉法等闲看。
2)文龙批曰:“此回写得韩道国可哂,应伯爵可耻,西门庆可恨,李瓶儿可疑,潘金莲可怕。”
2、语言解读
1)应伯爵替韩道国与西门庆说情:“讨过贴儿差人对李大人说说青目一二,…只不要他令正出官就是了”。
“青目”谓犹青眼,青睐,此处则是取青睐看顾,即疏通疏通;“令正”,旧时以嫡妻为正室,令正为尊称对方的嫡妻,此处指韩道国妻子。
2)应伯爵说他韩道国“噙着骨秃露着肉。”
意思是说韩道国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样子。
3) 书童回答应伯爵:“虼蚤脸儿——好大面皮!”
虼蚤(跳蚤)体型极小,却要说它“好大面皮”,书童表面是自谦“人微言轻,没这么大面子”,实则暗含对请托之事的拿捏,既回应了应伯爵的要求,又隐晦地暗示需“打点”。
3、片段细品-----西门庆的书房
应伯爵与韩道国“进入仪门,转过大厅,由鹿顶鑽进去,就是花园角门,抹过木香棚两边松墙,松墙里面三间小捲棚,乃唤翡翠轩”。
三间小捲棚“乃西门庆夏月纳凉之所”。
“前后竹栊掩映,四面花竹阴森,周围摆设珍禽异兽,瑶草琪花,各极其盛”。
“里面一明两暗书房。”应、韩两人“掀开帘子进入明间内,六把东坡椅儿,四轴名人山水(画),两张大理石帮桌,桌上安放流金仙鹤,正面悬挂翡翠轩三字,左右对联:风静槐阴清院宇,日长香篆散簾栊”。
应伯爵在书房内看到西门庆“往来书柬拜帖并送中秋礼物账簿…,揭开观看,上面写着蔡老爹、蔡太师----。
评点:西门庆书房场景,通过应伯爵的视角展现。先以仪门、大厅、花园角门、木香棚、松墙等迂回路径,渲染空间的私密性与层次感;再点明翡翠轩作为“夏月纳凉之所”的休闲功能,辅以“珍禽异兽”“瑶草琪花”等华贵陈设,勾勒出西门庆作为暴发户追求风雅的生活图景;最终聚焦书房核心区域,以东坡椅、名人字画、大理石桌等器物,既展现其物质奢靡,又暗藏文化附庸的矛盾 —— 书房本应是修身治学之地,却沦为权钱交易的中转站。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特意安排应伯爵成为书房的“窥视者”,借由他的目光,账簿上“翟管家、蔡太师”等权贵名字赫然显现,这些记录不仅是西门庆攀附权贵的证据,更揭示其“事事顺心”背后的利益勾连。作者以空间写世情,将西门庆的奢靡生活、权欲野心与社会黑暗熔铸于一方小小的书房之中,展现出《金瓶梅》“以小见大”的叙事智慧。
三、 一家之言
1、不止于“淫”---西门庆无兄弟的多重创作意涵
有人说,韩道国有兄弟韩二,刘太监有兄弟刘百户,应伯爵有兄弟大哥,惹事的车淡等泼皮也有自己的父兄,惟独西门庆没有兄弟,也就是说,淫者无暇顾兄弟。
回顾第二回,潘金莲叉干打着西门庆的头,书中写道:莫不这人无有家业的?接着介绍“原是清河县一个破落户财主,父母双亡,兄弟俱无。”所谓“父母双亡,兄弟俱无”?西门庆几乎是孤身一人来到这个世间,也就是说没有任何家族社会关系,也没有任何旁支亲属,就凭一己之能构建全新的社会关系网络,似乎有些不可思议。此乃作者特意为之,应该是不愿意分出笔墨来写兄弟,以免淡化西门庆这个“淫”的角色。其实另一个淫者陈经济也没有兄弟姐妹,大概也是作者特意为之,淫者无暇顾兄弟。
但是仅仅将西门庆和陈经济没有兄弟的原因归结为突出他们“淫”的特点,显得过于单一。一部优秀的文学作品中人物形象和情节设置往往是复杂多因的,西门庆没有兄弟可能还有其他原因,比如为了他在社会关系上的孤独感和独特性,从而更好地展现他在商业、官场等方面的奋斗和挣扎,他孤身一人却能在复杂的社会中崛起,这种反差可以增加故事的戏剧性和可读性。
所以“淫者无暇顾兄弟”这种表述过于绝对。在文学作品中,人物的性格和行为是多面的,即使是“淫者”也可能在某些情况下对兄弟等亲属关系有所关注或体现,而且这种观点也没有充分考虑到作者创作时的其他可能意图和作品整体的艺术构思。由此“淫者无暇顾兄弟”只能作针孔之见。
2、方寸之间显神通:书童“揽讼”中的精、狠、巧、乖
本回在闲常笔墨中把书童的能耐展现得淋漓尽致。
书童得了应伯爵银子,还得再加五两,狠!选在潘金莲不在家,巧!得了别人的银子,一桌酒席借力李瓶儿说话,乖!找了一个好由头,推在花子由身上,精!一顿酒饭,封住了众人之口,周全!书童这个人物不简单。
1)善于利用宠信。应伯爵为车淡等人说情找书童,说明书童在西门庆身边受宠程度高,能影响事务走向,书童非常懂得凭借西门庆的宠信揽事获利。
2)精明世故。得应伯爵银子后,还要求再加五两,毫不掩饰自己对利益的追逐直白且大胆。选潘金莲不在家时行事,显示出他对宅中复杂人际关系的精准把握,深知潘金莲的性格脾气和行事风格,明白此事若被她知晓可能会节外生枝,这份世故远超年龄。
3)处事圆滑。书童借助李瓶儿说话,他深知李瓶儿在西门庆心中有很重的分量,通过她开口,成功增加事情办成的几率。把事由推到花子由身上,既能为自己找好托辞,又不会让西门庆起疑,足见其心思缜密,善于找合理借口掩盖自己插手事务、收受贿赂的行为。
4)手段老辣。一顿酒饭便封住众人之口,解决了潜在的麻烦,展现出高超的人际交往手腕。他知道在利益面前,如何安抚相关人员,让事情顺利推进,做到周全无虞。这与他门子出身密切相关,在复杂环境中摸爬滚打,练就了一身钻营的本事,处理这类事务驾轻就熟,连西门庆都不得不按他的意图办事,足见其能力之强。
书童虽年纪尚小,却在西门府复杂的环境中如鱼得水,将权谋、世故、贪婪等特质展现得淋漓尽致,是一个极具现实意义和文学价值的人物形象 。
3、色欲迷障:西门庆与书童的同性畸恋及其文化映射
同性之爱在中国古代早有记载,《金瓶梅》主要写了男女性欲,也写了同性恋。
西门庆见他(书童)吃了酒,脸上透出红白来,红馥馥唇儿,露着一口糯粳牙儿,如何不爱?于是淫心辄起,搂在怀裏,两个亲嘴咂舌头。那小郎口噙香茶桂花饼,身上熏的喷鼻香。西门庆用手撩起他衣服,褪了花袴儿,摸弄他屁股,因嘱咐他:“少要吃酒,只怕糟了脸。”书童道:“爹吩咐,小的知道。”两个在屋裏,正做一处。
这是《金瓶梅》第一次写西门庆的同性恋,从书童的脸色外貌描写,到西门庆迫不及待的动作描写及嘱咐书童要少喝酒的语言描写,将西门庆既沉溺色欲又精于操控的复杂性格展露无遗。西门庆与书童同性关系的刻画,不仅是对个体情欲的暴露,更是对明代社会权力结构与伦理崩塌的深刻解剖。书童作为奴仆,只能被动迎合,其反抗的缺失更凸显出封建等级制度下人性的扭曲。
《金瓶梅》同性恋的描写并非孤立现象,而是明代中后期奢靡之风与人性解放思潮交织的产物。值得注意的是,书中后续小厮王经的遭遇,形成了西门庆同性关系的延续链条,揭示出其好色无度的本质。这种书写不仅突破了传统文学的禁忌,更折射出晚明社会道德伦理的松动与异化。
对比《红楼梦》中的同性情节,二者虽同属世情小说,却呈现出不同的叙事意图。《金瓶梅》以西门庆的荒淫为批判焦点,直指人性堕落与社会腐败;而《红楼梦》中冯渊、秦钟、薛蟠等人的同性关系,更多是作为人物性格塑造与贵族生活的侧面描写,在含蓄的笔墨中暗含对封建礼教压抑人性的反思。两部作品共同构建了中国古典文学对同性情感的多元书写,既展现了历史文化的延续性,也彰显了不同作者对人性与社会的独特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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