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潘金莲发飙-----嗔痴恨爱的交响曲
第八回原题为“潘金莲永夜盼西门庆,烧夫灵和尚听淫声(7143字)”,故事情节:1)潘金莲独守空房(3004);2)西门、金莲重归旧好(2690);3)和尚听淫声(1449)。标题一为九字,二为八字,极不搭配,还是绣像本用的好:“盼情郎佳人占鬼卦,烧夫灵和尚听淫声”。
一、主题故事
西门庆一个月多不曾往潘金莲家去,把那妇人每日门儿倚遍,眼儿望穿,“使王婆、迎儿去寻”,“用绣鞋打相思卦”,有《山坡羊》道:“---怎倚着门儿,私下帘儿,悄呀,空叫奴被儿里你怎恋烟花,不来我家!”
玳安在门前过,告知西门庆娶孟玉楼诸事,这妇人不听便罢,听了由不的那裏眼中泪珠儿顺着香腮流将下来。于是写了一首《寄生草》交玳安带去:“将奴这知心话,付花笺寄与他----,是负了奴心,不来还我香罗帕。”但西门庆还不见踪影,又独自弹着琵琶,唱《绵搭絮》:“谁想你另有了裙钗---”, 砌夜难眠。
第二日叫王婆去西门府,总算把西门庆找来了。一见面就质问:“怎的把奴丢了,一向不来傍个影儿?”西门庆辩解,妇人道:“贼负心的!扁担大蛆叮口袋,管你甚事!”一手向他头上把帽儿撮下来,望地下只一丢。
王婆从中缓和。妇人道:“那怕负心强人阴寒死了,奴也不疼他!”一面向他头上拔下一根簪儿,拏在手里观看,却是一点油金簪儿,上面钑着两溜子字儿:“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却是孟玉楼带来的。妇人猜做那个唱的与他的,夺了放在袖子里不与他,说道:“你还不变心哩!奴与你的簪儿那里去了?都带着那个的这根簪子?”西门庆道:“你那根簪子,前日因吃酒醉了,跌下马来,把帽子落了,头发散开;寻时就不见了。”妇人道:“你哄三岁小孩儿也不信;哥哥儿,你醉的眼花恁样了,簪子落地下,就看不见?”
王婆在傍插口道:“大娘子,你休怪大官人,他离城四十里,见蜜蜂儿拉屎,出门交獭象绊了一交,原来觑远不觑近。”西门庆道:“紧自他麻犯人,你又自作耍!”
妇人因见手中擎着一根红骨细洒金金钉铰川扇儿,取过来迎亮处只一照,原来妇人久惯知风月中事,见扇儿多是牙咬的碎眼儿,就是那个妙人与他的扇子。不由分说,两把折了。西门庆救时,已是扯的烂了,说道:“这扇子是我一个朋友卜志道送我的,今日才拏了三日,被你扯烂了。”
闹腾过后,妇人向箱中取出给西门庆上寿的物事:一双玄色缎子鞋;一双酱色缎子护膝;一条纱绿潞紬;一根并头莲瓣簪儿,簪儿上钑着五言四句诗一首云:“奴有并头莲,赠与君关髻。凡事同头上,切勿轻相弃。” 一下就获得西门庆的喜欢:“那知你有如此一段聪慧,少有!” 于是就有了当晚“二人尽力盘桓,淫欲无度。”
简评:本回主要围绕潘金莲着笔,明写其孤寂与刚强,暗写其柔情与淫荡,量身打造一个形象丰满、个性鲜明的女一号主角。
西门庆一个多月不见踪影,为何?忙。忙于娶孟玉楼,忙于嫁女。有意思,父亲忙于娶,女儿忙于嫁,娶玉楼基于财色,嫁大姐基于陈家亲戚权势。张竹坡说:“写尽西门既娶新人,既难丢玉楼,又因娶玉楼,心中自惭,不好去见金莲,又恐玉楼看出破绽。”这应该是实情。不过,张竹坡又说“未娶之前,岂无一刻闲工到六姐处哉?”娶了“半月以内,又无一刻闲工夫哉?夫无闲,何以至院里哉?”可见由西门庆风流成性,见异思迁,新鲜过后,即使是美女,也忘在九霄云外,只是负了潘金莲的一片真心。
此回前前后后有三千多字写潘金莲的孤独寂寞和期盼,确实也是,武大死了,西门庆一月无影,一个被人辜负独守空房的少妇的场景心理写得活灵活现。当王婆引来西门庆后,潘金莲终于发飙了,一丢帽子,二取簪子,三撕扇子,这场面,将她泼辣、善妒的性情展露无遗。三人对话,潘金莲咄咄逼人,西门庆左遮右挡,王婆则插科打诨,三个人物活灵活现。
然而,潘金莲发泄过后,即取出精心准备的寿礼,以柔情蜜意的礼物与诗词,瞬间软化了西门庆的心,二人当晚便沉溺于情欲之中。这就是潘金莲的性格,刚柔并济。
二、精彩分享
1、只言片语
1)梗概:少妇思春,潘金莲幽情凸显,浪子滥情,西门庆见异思迁;玳安传话,王婆上门,潘金莲终得再会西门庆。潘金莲妒火发自内心,一个泼妇形象凸显,西门庆应对谎话连篇,一个淫棍初露。
2)婚嫁:“又遇着陈宅那边使了文嫂儿来通信,六月十二日就要娶大姐过门”。
西门庆娶孟玉楼,直接写,大张旗鼓,而西门大姐出嫁,间接写,通过转述一笔带过,给人以想象空间;一个父娶,一个女嫁,也是一种精巧的对比;此外“陈宅”和“文嫂(媒婆)”凸显,则是伏笔伏线。
3)簪子:潘金莲“拨下”西门庆头上的簪子,上刻“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第一次写到孟玉楼这根簪子,一个重要的道具,伏下后来许多故事。
4)警语:文龙说:“奸夫淫妇,悻逃法网者,间或有之;奸夫淫妇,白头偕老者,吾未之前闻。”批之警语,戒之后人也。
2、语言解读
1)玳安说对潘金莲说:“六姨!自吃你卖粉团的撞见了敲板儿蛮子叫冤屈──麻饭胳胆的。骑着木驴儿嗑瓜子儿——琐碎昏昏。”
前一句卖粉团的北方生意人碰上了敲板儿的南方生意人,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所以“叫冤屈”,“麻饭”谐音“麻烦”,“胳胆”谐音“疙瘩”,这是夹杂着山东方言的歇后语;后一句木驴是剐人的一种刑具,骑上它的人自然是行将处死之徒,人将要受死还有闲心嗑瓜子?正是“琐碎昏昏”的令人烦心的不理智的表现。
玳安在明晓主人西门庆喜新厌旧见异思迁的心理的前提下,故意以两则带有嘲讽性质的歇后语模棱两可地敷衍一头情热的潘金莲。
2)王婆说:“他离城四十里见蜜蜂儿刺屎,出门教獭象绊了一交,原来觑远不觑近”。西门庆道:“紧自他麻烦人,你又自作耍!”
王婆在旁调侃西门庆:“拉屎”、“摔跤”都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关键没把潘金莲放在眼里,这是俚语式的歇后语,所以西门庆赶紧说,本来就有麻烦了,你(王婆)还来调侃。
3、精彩片段-----和尚听淫声
“妇人方纔起梳洗,乔素打扮,来到佛前参拜。那众和尚见了武大这个老婆,一个个都昏迷了佛性禅心,一个个都关不住心猿意马,都七颠八倒,酥成一块。”
“原来妇人卧房,正在佛堂一处,止隔一道板壁。有一个僧人先到,走在妇人窗下水盆裏洗手,忽然听见妇人在房裏颤声柔气,呻呻吟吟,哼哼唧唧,恰似有人在房裏交媾一般。于是推洗手,立住了脚,听够多时。不想都被这秃厮听了个不亦乐乎。”
“落后众和尚都到齐了,吹打起法事来,一个传一个,都知道妇人有汉子在屋裏,不觉都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简评:此节通过描写众和尚见到潘金莲后的反应,生动地表现出潘金莲的美貌具有极大的吸引力,同时也刻画了和尚们表面修行,实则内心易为世俗欲望所动的形象,具有一定的讽刺意味。接下来描述和尚听到潘金莲房中的“淫”声,虽未直接点明,但却暗示了潘金莲与西门庆在交媾,引发读者的好奇心,使故事更具张力。这段描写营造出一种暧昧、隐晦的氛围。佛堂与卧房相邻,本应是清净之地与私密之所的对比,却因和尚们的偷听行为,让这种界限变得模糊,增添了故事的戏剧性和香艳色彩。不过,张竹坡说“烧灵必使‘和尚听淫声’一段,总是为金莲妖淫处。”余不敢苟同。潘金莲与西门庆行房事,此地才露冰山一角,根本谈不上“妖淫”。这段文字一方面是写潘金莲之美,二是写和尚的心猿意马,于是有了和尚的偷听。“和尚听淫声”即通过旁人来听淫,这个手法在后文中多处用到。
三、一家之言
1、卜志道与扇子:暗藏玄机的符号密码
潘金莲扯烂了扇子,西门庆说:“这扇子是我一个朋友卜志道送我的。”
卜志道,含义即“不知道”,在《金瓶梅》这样一部充满寓意和讽刺的作品中,暗示了他在故事中的模糊性和不确定性,他是西门庆十好友之一,早死,只是个过渡人物。正如张竹坡所说,“前面放过两个人物---卜志道、卓丢儿”,卜志道早死为花子虚进入西门庆的社交圈子腾出了位置,从而推动了情节的发展,也就是说花子虚与西门庆的交往以及后来引发的一系列故事,如李瓶儿与西门庆的情感纠葛等,都与卜志道的过渡有着间接的联系,这种人物设置方式体现了作者巧妙的构思,通过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人物引出更重要的情节和人物,使故事的发展更加自然流畅。
扇子在古代文化中常常具有多种象征意义,如风流、情感、社交等,这把扇子可能象征着西门庆复杂的情感生活和他在男女关系上的混乱,扇上面有“牙咬的碎眼”这一细节非常关键,一般说,男人不会咬扇子,只有女人为之,由此,西门庆谎说是卜志道送的,反正是个死人,无法求证,反正“不知道”。
作者通过卜志道这一人物和扇子这一物品,巧妙地传达了丰富的信息,不仅展现了西门庆的性格特点和生活状态,也为整个故事的发展埋下了伏笔,同时还对当时的社会风气和人性的弱点进行了深刻的讽刺和批判。
2、十二岁的沉默:迎儿的逻辑裂痕与文学遗憾
迎儿从开篇到第8回都有影子,可以说是一个不可缺少的人物,但似乎塑造得不成功。
第一回武大说“不幸把浑家故了,丢下个女孩儿,年方十二岁,名唤迎儿。”这迎儿是武大的亲生女?书中似乎交代得不明白。
第五回武大郎跟郓哥说,“我先妻丢下个女孩,朝打暮骂,不与饭吃”,由此锤实迎儿是亲生女儿。但一个亲生女儿,也有十二、三岁了,怎么被潘金莲“禁住不得向前?”亲生爹数日得不到汤水,且被养母鸠杀,就一点无动于衷,逻辑上似乎讲不过去。
妆敛武大尸首和超度时,迎儿作为武大唯一的亲生闺女应该戴孝在场,却一直没有出现,即便被潘金莲打骂怕了,也应该出场,就连旁人也没有一个提起的,这不合情理。
第六回又写道:“小女迎儿,寻常被妇人打怕了,以此不瞒他,令他拏茶与西门庆吃。”亲生父亲被人害死了,竟然毫不知情?也没有特别反应?即使迎儿不知道潘金莲毒杀武大,也应该知道潘金莲与西门庆的丑事,无论怎样,潘金莲都应该提防迎儿将来告状,为何“以此不瞒他?”毕竟迎儿已经有十二、三岁了。
此回里(第八回),潘金莲派迎儿上街去寻西门庆,又因为迎儿偷吃了一个蒸饺(角),潘金莲对其又打又骂,“被妇人尖指甲掐了两道血口子。” 其一,说明迎儿也不小了,能做事了;其二,潘金莲为什么对迎儿这么凶狠,难道不怕东窗事发迎儿告状?迎儿是知道武松的。
潘金莲药鸠武大郎,自然是支开了迎儿,但西门庆与潘金莲的事,迎儿是肯定知道的,那么亲爹武大暴死,也就应该有所怀疑。武大之死、妆敛、超度、火化时,完全不见迎儿踪迹,一个亲生女,怎么也说不过去。
从整体来看,迎儿这个人物形象显得比较单薄和模糊。作者似乎想通过她来展现一些家庭悲剧和社会现实,但在具体塑造时,却没有给予她足够的笔墨和清晰的性格刻画。她在书中的作用更多地是作为一个事件的见证者或推动情节发展的小角色,但对于她自身的内心世界、情感变化等方面的描写几乎没有,这就使得迎儿这个人物脱离了现实,给读者带来了不少疑问,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人物形象的完整性和可信度。感觉上,作者既想写,但又不知如何处置,有顾此失彼之嫌,虽然不损大局,但单个的人物形象是很失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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