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矿工笔记-----南二采区

作者:张建忠 阅读:139 次更新:2024-01-07 举报

 

     


  已经是隆冬了,冷风呼呼地从石口子那面的河道里刮来,风特别的冷。矿上的那条河里结了冰,井口漏水的管子边也结了冰。

换上下井的黑衣,领取矿灯向井口走。今天我去南二采区检查。在队部班长说叫去南二时,我刚开始有些迷糊,我不是在北一采区吗?怎么又叫我去南二采区?警民推了我一下,我才明白确实叫我去南二采区。南二采区是个新移交的采区,有一个采煤面,两个掘进头。尚无人采掘。即使有人也是运输队的那些人他们卸完材料就离开。瓦斯涌出为0。平时去那里巡查的都是哪些干部,调度或是班长。叫我去,等我换完衣裳才想明白,队部他们可能知道我在十二队的掌子面和放炮员推推搡搡,原因很简单,我藏了他的放炮器。那家伙放炮不按规定,一脸的横肉,连接得数量多,间隔时间短,炮声一响,瓦斯聚升,叫他停他不停,趁他不注意,我就藏了他的放炮器。炮声一停,麻子班长肯定会出现,说不准还会骂骂咧咧怨放炮员速度慢。丢了放炮器的放炮员上蹿下跳在漆黑的掌子面里寻找,最后他用灯照着我的脸给我要。我说给你可以;你把麻子叫来。正在推搡中麻子像一个黑色大缸风风火火地从掌子面过来,麻子班长他知道规定,假模假样地批评放炮员几句。快过年了,采煤队的那一帮人为了赶进度、多出煤,多挣钱,火烧火燎脾气特别大。和瓦斯检查员发生纠纷经常有,他们人多吃亏往往是我们。队上的人并不知道,麻子和我的关系,我们曾在一个培训队学习过,昨天晚上我还和麻子在一起喝酒。我望了一眼通向队部的那条路,那路上空无一人,路边的那一排杨树在冷风中摇动着枝条,那树是我们进矿的那年新栽的小树,如今那树已经变成大树。我也从一个毛头小伙变成一个长了胡子的青年,脸上有许多青疙瘩。工作几年,虽然我能淡然面对矿井里的漆黑,能冷静地面对井下的危险。可是在井上的阳光中说话有些结巴,用家乡人话说;你变得越来越不像你。我不像我,我像谁?我在冷风中问我自己。

冷风中飘来矿上广播的声音,那声音一会大一会小。隐约地听到是表扬麻子的,……不畏困难,带领采煤二班又创新纪录……,广播的声音忽然在风中渐渐变小,听不见了。麻子昨晚瞪着一双醉眼,对我说他要拿全矿的第一名。矿上撂出话说,今年的奖金是建矿以来最多的一年。你敢多出煤我就敢多发钱。这是矿长的原话。他们多出煤多挣钱,这可害苦了我们,烟尘弥漫的掌子面,瓦斯骤升,一点也不能懈怠,他们配合了还可以,可是有的采面就是不配合,黑脸对黑脸经常吵吵嚷嚷。瓦斯不是铁柱,瓦斯不是镐头,瓦斯无味无色它就在煤层中,它在掌子面的空气里,它在漆黑的深处向我们窥探。前一段时间队上给我们传看了一沓照片,那是被瓦斯烧伤的伤员的照片,那伤员简直不像人,是一根黑棍,嘴和鼻子是两个黑窟窿,身上插着管子。

广播的声音又从冷风中飘来,这次不是读表扬稿,是播放邓丽君歌曲;……我每天都在祈祷,快赶走爱的寂寞……,风中的歌声忽大忽小,风很冷,只要下了井就会暖和起来,匆忙向五号井口去。

五号井口边;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几个大字刚被宣传科的人刷了红漆。大字的下面坐着一群将要下井的人,他们每个人的嘴上都叼着一支烟,这是下井前的最后一支,下一只要到八小时上井后才抽。他们的神情懒洋洋的,有的看起来有些僵硬,呆板。那不是他们的真正表情,他们的表情只有在矿井深处才生动,说生动也不确切,因为在烟尘弥漫的工作面他们的脸上都浮着一层黑煤,谁也看不清他们脸上的表情。那就说动作生动,像冲锋的战士,奋战在烟尘弥漫的掌子面。

从五号井向下两千米是280大巷,那是主巷道,贯穿各个采区的下面。在向下的一千两百米处向右,有一条支巷,那是360巷。从那里向东行走四十分钟就是南二采区。

从井口向下,台阶一级一级井外的明亮阳光向后退去,向下走,明亮的光线渐渐和井内的漆黑会合变得模模糊糊,从井下向上望,井口宛如一轮耀眼的太阳。向右一拐进入360巷,井上的光线消失,漆黑把人包围了,矿灯的灯光像小火苗似的很暗,我放慢了脚步,等待眼睛适应井内的漆黑,行走的声音在巷道内瓮声瓮气,过了一会渐渐看见凹凸不平的巷道避面,看见矿灯的灯光,灯光划破漆黑向前进。

行走的巷道向上穿过头顶的岩石层,是我们宿舍边那座山。站那山上向远处望去,连绵的黄土高原起起伏伏一直伸向遥远的天地深处。望着那荒凉的高原会想起那首;一道道山来,一道道水,咱们中央红军到陕北……。当年刘志丹就是从这里去了陕北。这是陈润得告诉我的。陈润得是陕北人他的语言疙疙瘩瘩听起来似懂非懂。

远处有灯光闪烁,传来瓮声瓮气的声音。走近看见是运输队的一帮人。树林是不是也在南二我问。一个年轻小伙停下来说树林在北一,你找他有事。我说没什么。其实我知道树林在北一,昨天我在北一采区看见过他。一个人在巷道走,喜欢看见灯光,喜欢看见人,最好是看见熟悉的人,说几句话,哪怕是说废话。

运输队的那一帮人向远处走去,声音渐渐变小,灯光也渐渐消失。巷道里恢复了寂静,漆黑里只有我的灯光在闪烁,空旷的巷道中回荡着我的脚步声。

在漆黑的行走中,我寻思头顶上已过了宿舍边的那座山,从这里向东再翻几架山就是黄河,黄河离我们矿并不远,其实就在西面群山的地层深处。我站在地层深处的井下,想象着冬天的黄河,凛冽的寒风呼呼地吹过河道,河里灰白的冰块相互碰击轰隆向下移动,那轰隆声像闷雷声。春雷。春天多好……

……四月的黄土高原小草才刚刚吐绿,矿区里爱美的姑娘已换上春天单薄的衣裳,井口边的白杨树也吐出金黄的嫩叶。在井下新文就问我休息日怎么过,我望着巷道的漆黑,想着井上吐露绿色的群山,说咱们到山上晒晒太阳怎样。我知道一个地方。哪里。到时候你就知道。新文的黑脸对着我,龇牙一笑。我们终于盼来休息日,新文所说的地方,是矿上小河上游那面。那里的确很美,小河边绿柳树枝在风中飘摇,河道里清澈的流水汩汩流动,被河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的石头,在阳光中泛着白光,几只小鸟落在石头上看我们走来,飞向初吐嫩绿的群山

翻过一架山,矿区的喧嚣被抛在身后。荒原静悄悄的,再翻过一架山,又过了一架山,山与山被几条窄窄的羊肠小道相连,感觉到这座山就是那座山,那座山也像这座山。觉得每一条崎岖的山道都能通向河边,又觉得那山道永远不会到河边。在茫茫的群山中,我俩不知走向何处。正在迷茫中,新文叫了一声,用手指着一面山坡,山坡上有一群羊在移动,仔细看羊群的后面跟着一个和大山同样颜色的放养人。

那放羊人是个老汉,从他皱纹纵横的脸上已经读不出他的年龄,老汉用冷冷的目光望着我们走近,甩出一个小石子,呵护他的羊群。那老汉对我们的态度并不友好,用冷冷的眼光望着我们走近。矿大了什么人都有,那些游手好闲的人,不下井没事可赶经常去山村溜达,偷人家一只羊,顺人家一只鸡,他们竟然用瓦斯检查器为山里人照相,骗取人家的山货和鸡蛋,山货是拿走了,照片是永远不会有的。矿区的喧闹惊扰了山民平静的生活,他们用山里人那种特有的目光望着矿区的大型机械,望着矿上的人。

“老叔,黄河怎么走。”

老汉用羊鞭指了指问;“你们是干什么的。”

我说;“我们是柿树坪煤矿的。” 

“噢,是下窑的窑工。”

新文瞪大了双眼;“我们不是下小煤窑的,是矿工,工人阶级,是工人。” 

“那不还是下煤窑的。窑工,河工都是一样的命。” 

“现在黄河里还有放排的河工。”

“早没有了。那时的河道里穿梭着装煤的船。河工去放排,窑工去下窑。女人整日站在山崖崖边上憔悴地等。命苦呀。”老汉似乎不是对我们说,而是对荒山说。

我们顺着老汉的指向,走上山道。

春天的荒原,绿绿的嫩草似乎刚刚从梦中苏醒,在山坡上一簇一簇 一丛一丛,路边那一束紫红的小花,浮在嫩嫩的青草上,像嫩草的梦。蒲公英黄黄花朵颤颤抖抖,风中仿佛有了淡淡的芬芳。站在群山寂静的轻风中,那是一种灵魂跳出身体的飞扬。山道崎岖,山道弯弯,山道犹如飘飞的丝带飘动在荒原上,我觉得奇怪,家乡那么多风景,那么多那么多鲜艳的花朵,还有那成片的绿色,我也没有如此感觉。而荒原上的几丛小草,几朵小花叫我如此感动。难道家乡不美吗?难道家乡的风景没有这里好吗?不,家乡的美好是藏在心里的美好。而眼前的荒原,是我经历矿井漆黑磨砺的荒原,是看见过生生死死的荒原,是被那老汉说成窑工的荒原,矿井的漆黑把我磨砺成熟的青年,寂静的荒原把我变得多愁善感。

又翻过一架山,隐隐约约觉得山那面闷闷的呼呼声,山道里的风也变冷。我两喘吁着攀上山顶,河道里的风吹乱了我们的头发,黄河就在下面,滔滔的黄河水如万马驰骋奔腾咆哮在河谷之中。闪光点点的黄河水,叫我想起夜里井口交接班时大路上那闪闪的矿灯,闪闪的矿灯汇成一条河,那是一群勃勃朝气年轻的矿工。我呼吸着略带泥土气息风中的空气。很想高呼一声。我没有喊出来。那是诗人作诗前的呐喊,那是喝醉人的吆喝。我不是诗人,又没有喝酒。但我有一种想作诗的想法,有一种喝醉酒后的眩晕,沉浸在河边的风中。

山坡的小道与河边的一条小道相连。那是纤道,钎道沿着河水遥遥而去。站在纤道上,一面是高阔的蓝天白云,一面是刀砍斧凿的悬崖峭壁,脚下是滔滔的黄河水。仿佛看见那面群山的下面出没于小棚里的窑工,仿佛看见拖着沉重木船如同拖着艰难岁月的河工。河水滔滔,河水轰鸣,河水的流动声飞进寂静的山谷,呼唤那远去的魂魄,寻找那动人的故事。

纤道在前面一拐,出现了有两张席大小的一片平地,平地紧靠峭壁处竟然竖一座小庙,小庙不高有一米多高的样子。是河神庙,蹲在庙前向里望,河神的油彩清晰可见,佛龛前竟然有焚烧的纸灰和供品。我回头望了一眼荒无人烟的荒山,谁会来这里烧纸呢,难道是那放养的老汉?还是另有别人?

小庙的旁边墙上不知被谁歪歪扭扭地写着;XX我想你,我想X你,还画着个半裸的女人。河神不理那些人的无聊,愣愣地凝望着滔滔的河水,凝望着寂静的山谷。

当我转身再望河神庙时,看见新文竟然跪在庙前,双目紧闭双手合一,嘴里嘟嘟囔囔。我想笑,我又愣住。我想起了放养老汉说我们是窑工时他的古怪神情,想起了他在漆黑的巷道里行走的身影,我想起了矿井里的塌落,瓦斯,透水和不可预知的危险,想起了井下弟兄,有的身穿红衣手系红绳,那是他们冥冥的祈求,那是亲人的祝福。新文从地上站起来,忽然看见我在望他,脸腾的通红,尴尬一笑。

“你在祈求什么。”

“真的很灵,你也许个愿。”

头顶的天空,鹰在蓝天下盘旋,河道的风呼呼地吹着我们的身体,河水滔滔。

“春天来了,还要去。”在巷道里我一边走一边说,对面的漆黑也在说,我用灯照了一下漆黑深处,漆黑似乎很郁闷地躲开灯光,我知道漆黑深处没有人,那声音是我说话的回音。

请谅解我这毫无章法的叙说,这不能怪我,要怪就怪这工作。一个人在巷道里行走,没有同伴的灯光,没有机械响声,甚至没有危险,能干什么。我想起放羊那老汉,在山上他也是一个人。不过他无聊时可以对羊群说,可以对荒山说,高兴的话对着群山唱几嗓子。我不行,巷道里没有羊群,没有群山。有的是我的灯光,还有我的脚步声,我不能在巷道里自言自语,否则巷道的漆黑也会在学我,兴奋的时候我也不想唱,在漆黑中我唱过歌,巷道里到处是我的怪叫声,我担心的是把漆黑吓跑,把我自己吓着。那么在漆黑中行走能赶什么哪?想象。在想象中的时间过得很快,想象是饥饿的干粮,想象是思想的翅膀,想象能赶走漆黑,那是矿灯的灯光。当然在掌子面在掘进头检查时,是绝对不能分心,否则,是拿别人的生命当儿戏,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只有在一个人在漆黑中行走时,在等待交接班时,也就是孤独的时候。那些新来的新人就是忍耐不了漆黑,他们害怕漆黑,他们逃上井去,被安检科逮着,被队上罚款,有的干脆卷铺盖回家。他们憎恨漆黑,他们逃离漆黑,他们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漆黑。其实那些人是软弱的,是失败的人。几百年来有多少男儿忍受着漆黑,有多少血性男儿在矿井中拼搏,他们在烟尘弥漫的掌子面用汗水浇灌着家庭的幸福,他们在漆黑里追赶光明,他们在矿井的灾难中流血,失去生命,他们用生命点燃锅炉燃烧的温暖,他们用鲜血点燃城市乡村家庭的电灯。他们工作在地层深处的掌子面中,他们是英雄。

漆黑里传来滴滴答答的滴水声,巷道的壁面浮着一层水珠在灯光中闪闪烁烁。我看过调度室的图纸。头顶上是一条小河,那河就是穿过矿区的那条河,河水在山道里拐了个弯,穿过头顶的河床,潺潺地流进黄河。秋天的时候,河道里满眼绿色,河边有许多柿子树,坐在柿子树下。秋风吹来,树叶哗哗啦啦地响,绿绿的树叶间闪动着红红的柿子。从河床底下的巷道走,巷道里冷飕飕的,滴滴答答的水珠落在帽斗上,落在身上。穿过这段滴水的巷道。前面就快要到南二采煤区了。

……那件事来得太突然,当时我们站在选煤厂的铁道边,新文指着她说,我们俩是好朋友。我有些尴尬地站在那里,我不知道新文认识她。选煤厂的阳光照在我脸上热乎乎的。在男人多女人少的矿区,我已经忘记怎样和女人说话,更别说眼前站着个姑娘。我曾在井下漆黑中想象过女人,我在井上的宿舍里看过爱情故事。可面对一个真实的姑娘。我忽然觉得生活不真实,主要是书里写得不真实,我不知所措地咧一下嘴算是笑。选煤楼上的一台机器尖细地啸叫一声,轰轰隆隆地启动。

她嫣然一笑,脸上红扑扑的。

我望着黑糊糊的选煤楼。

新文说他们在同一个乡,同一个大队,在同一处下乡,是老乡。她也下过乡,我想。应该说我早就认识她。那次,我从井下上来坐在铁道边歇息,她从铁道那面过来,猛一看她很像我学校的女同学,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那时她的身后跟着个男子,那男子穿着一身油污的工作服,不断说笑话,他们从我身边走过时那男子的笑话把自己都逗笑了。她没笑,郁郁寡欢的样子。她是那种从不张扬的女子,穿一身洗得发白的工作服。后来我在选煤厂的人群中一眼就能找见她,她不是那种最漂亮的,脸上甚至有几块雀斑,她的眼神是柔和的,她的举止中有种说不出的妩媚。我暗想我要是有这样的女朋友该有多好,后来我对我的那种想法提出批评。在这男多女少的深山矿区,有的是办公室的干部,有的是穿着破破烂烂满身油污自以为是的井上工,他们争着抢着向她献殷勤。我是干什么的井下工,地层深处工作的煤黑子。

“哎,跟你说话哪,你在想什么。”新文推了我一下。“说什么。”我的眼神不知放在哪里。

“我……我……我们,下……下下井,瓦啊……瓦……瓦斯,瓦斯检查。”我划动着双手,比画着我们的工作,头上冒了一曾汗。

她被我的动作逗笑了。

我做错了事似的抬脚就走,像逃跑。我一边走一边想,我他妈的跑什么,我应该有些风度,我应该侃侃而谈,看那么多书看到猪脑子去了,我已经管不住自己的腿脚喝醉酒似的匆忙走。新文在后面叫我。

“怎么会这样。”我嘟嘟囔囔,巷道里的漆黑也嘟嘟囔囔。“我不知道新文认识她。”巷道在说,巷道的岩层也在说。“你不要说,我是对她说。”远处的漆黑也吆喝。漆黑似乎和我作对,我气愤地捡起一块煤矸石向漆黑扔去,漆黑中一阵咣当地响,一切又陷入寂静。

在寂静的行走中,隐隐约约地从远处传来呜呜的啸叫,那是风机的声音,采区快到了,我加快了脚步。从风机旁走过风机刺耳的啸叫,震动着耳膜。从风机旁向左拐,向里二十米是2号掘进头,再向里三十米是1号掘进头。两个掘进头都是岩巷,2号掘进头有五米左右里面堆放着流槽木料。1号掘进的长一些有二十米左右。潮湿的1号掘进头在15处有一棚支架塌落,瓦斯为0。

从掘进头里出来再向里去,是一面向上的坡道,陡峭向上的坡道,没有安装台阶,倾斜的地面滑溜溜的,只有手脚并用连攀带爬才能一点一点向上。在满头大汗的喘吁中终于登上坡顶,霉烂气息扑面而来,3365工作面的空气闷闷的,寂静中一排一排的铁柱支撑着头顶的岩石层,点点白光从煤墙那面折射过来,我用手抚开一片煤层上的浮尘,镜面大的一块煤层面在灯光下闪闪。王调度曾经对我说,南二采区煤层厚度分两层,上面一层比较薄,下面一层更厚,这里将来全部用综合采煤机,那机器我知道,放在机修厂的院里个个有坦克那么大。忽然身后传来嘎吱的响声,灯光照去一根碗口粗圆木承受不了顶板的压力,吱吱响着将要断裂,破碎的石渣从顶层落下,棚架在一声怪叫中塌落当起一阵尘埃,尘埃渐渐落去,灯光下圆木彻底的断裂,断裂后园木的白茬在灯光中白灿灿的,几块桌面大的岩石凌厉的挤在一起。

我坐在一块板皮上开始填写瓦斯记录。

掘进1号工作面,瓦斯;0。

掘进2号工作面,瓦斯;0。备注;从进口向里15米左右,支架脱落,需要维修。风机运转正常。

3365工作面,瓦斯;0。备注;落山脚处,内棚架折断塌落,不影响通风。

从上山道下来,下一步就是找电话向井上汇报。我站在360巷道的三岔口处,犹犹豫豫,南二采区有两部电话。一部在绞车房,一部在火药库。从运输通道向下到坡底,在大巷里行走二十分钟,是火药库,火药库的窗子边有一部电话。从运输通道向上五百米,绞车房有另一部电话。我很想去火药库打电话,因为那里的值班员,是我老乡王群。前年王群在一次塌方中被石头砸断了一条腿,腿里加了钢板,治疗好后,腿有些瘸。矿上照顾他调动他到井上工作。他说还想下井。最后矿上把他安排到火药库发料,看见他从井下上来,手里提着矿灯,肩上挎着个黄书包,我知道那书包里面装的是书和饭盒。自从受伤后,他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以前他是很爱讲话的人。我们共同的话语——家乡。在地层深处想象家乡真是五彩缤纷,家乡的蓝天白云,家乡一望无边的田野,还有王群的女同学,她叫秀霞,他总是喋喋不休说个不停,我知道有些话未必是真的,那是在井下漆黑处说的谁也不认真。王群是个很内向人,在井上他不这。但是,我要用火约库的电话与井上联系,有点脱离岗位的嫌疑,我可以解释说药火约库也是我巡检的范围,井上的调度不会说什么,可我辜负了队上的信任,南二采区这么轻松工作。万一叫人知道我去了火药库,会不美气的。不能去火药库,去绞车房。

走上运输通道,倾斜向上的坡道风很冷,蓝色的灯光照在一级一级向上的台阶,不远处的巷道顶部水珠滴滴答答落下砸落在巷道中间的铁轨上。脚下的台阶开始变湿,一股流水在台阶边无声无息向下流动。我紧赶几步,进了绞车房,绞车房里的空气暖暖的,隐约地闻到绞车刹车片的焦煳味,电机是热的,这说明运输队的人离开不久。

我拿起沉重的防爆电话;你好,请问你要哪里。话筒里女性轻轻柔柔的声音飘动在绞车房。通风二队我说。

向井上汇报完毕,一时我不知道做些什么,愣愣地望着倾斜向下的运输通道,防爆的荧光灯一盏接着一盏向下而去,两条冷冷的铁轨直通井底,铁轨中间那钢丝绳仿佛一条随时跳起的蓝蛇卧在地面。转过身望着绞车房,绞车房的灯光是柔和的,这柔和的灯光下悄无声息,我走动另一个脚步也在走动,我咳嗽另一个也在咳嗽,我望了望的绞车房的进口,那里黑糊糊,声音似乎是从那里传来,仿佛漆黑里站着个人他会突然跳出,带着漆黑。其实我知道那里没有人,那声音是我的声音。

南二采区现在恐怕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我,另一个是火药库的王群。大巷里有时候,可能会有一两列电瓶车拉着一串矿车轰轰隆隆通过。随后南二采区又陷入寂静。

王群瘦了,也白了,是那种长期在矿井深处工作的苍白。去年春节前,我去医院看王群,那时他还躺在病床上,我坐在那里并没说回家的事,我主要怕他伤心,他似乎猜到我回家过年,拿出一沓钱叫我捎回家去,并一再叮嘱不要说他在矿上受伤。回到家里我对王群的父母说,矿上今年叫王群值班,值班工资高,还不干活,这是队上信任他。王群的父亲喃喃地说怎不写个信。我说他正在写信被队上的干部叫去,王群进步很快,矿上的生产形势很好。王群的父亲乐了,说有空一定到矿上看看。我说行行欢迎欢迎。后来我找人去打听到那个叫秀霞的姑娘,我是想能不能告诉她,王群对她的感情,再谈谈王群的情况,当然不能说王群受伤,谈矿上好前景,最好是她能写一封信,不谈恋爱谈一下离开学校的情况也行,我知道王群那时最需要这些。可是去打听的人回来说。晚了。她已经嫁给杨村大队书记的儿子。回到矿上,王群竟然拄着双拐在车站接我,望着拄双拐的王群,我有些不知说什么好,那叫秀霞的姑娘并不知道王群在矿上的想法。

我站起来在绞车房转了一圈,绞车房的寂静中,并没有叫我安静下来,这寂静并不是我在井上想象的那样静静地思考。无声无息的寂静似乎是一种压力,漆黑是一种负担。寂静里的漆黑里,好像有双眼睛窥探着我。我用矿灯照了一下漆黑,漆黑迅速跳开。是谁哪,难道是井下遇难弟兄的魂魄,他们在井下巡视。他们在观察我。不会的,我了解他们,他们是属于家乡的亲人,他们的魂魄在家乡的田野游弋。

我站起来在静悄悄的绞车房又转了几圈。想做些什么,比如看一本好书,成为有知识的人。比如学一套武术,在人世间打抱不平。尽管在上学的时候造反藐视知识。可现在矿上提倡革命化,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过去那些倒霉的知识分子,如今个个神采飞扬。采区的干部都在努力学习。就连采煤队的赵发扬,也戴了副眼镜,说话文绉绉的,走路一撂一撂。我也开始看书学习,我也开始读书,看看能借到的所有书,有的能看懂,感受着美好痛苦无奈。有的看不懂,疑惑这书里到底写些什么,苦思冥想。我甚至写了一篇文章,写作时豪情万丈,写完后我都不知道我写些什么,沮丧地烧毁。我买了一副眼镜,戴上头晕。我结识了一位会武术的朋友,请他喝了几次酒,有意拜他为师,人家说他的武术是祖上传下来的,概不外传。为了友谊他教给我一个动作,骑马蹲裆势。

我开始绕着绞车走,每转一圈,到绞车前的钢丝绳边都要跳一下,背在身上的瓦斯检查哗啦地响。我觉得这样不过瘾,我解开皮带卸下矿灯放下瓦检器,脱下棉衣卸下帽斗,开始在绞车房里跑步,我跑,我在跑步中还要跳,跑步的声音回荡在绞车房,跑步的声音顺着巷道传得很远,仿佛漆黑之中也有许多人在跑,他们在向我跑来,我迎着他们跑去,南二采区在轰轰烈烈的跑步声中,在巨大的炮声开始出煤……,我不知跑了多长时间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我终于跑不动了,我捡起矿灯帽斗瓦检器,坐在一块板皮上,绞车房又恢复寂静,板皮上飘出一阵淡淡松木清香,我靠在板皮上迷迷糊糊。

……我走在一片蒙蒙的雾中,我怎么在这里?我不是在南二采区吗?我有些迷惑地站在雾中,缭绕的轻雾轻轻地飘过大地,在蒙蒙的雾中我看见,前面有一座桥,桥面很低,潺潺流动的河水几乎漫过桥面,桥的那面隐约看见一簇一簇翠绿的柳树,树荫中竟然有一座小楼。我记得下井前还是冬天,怎么河里的冰都化了,树什么时候长出来树叶了。这是哪里?我向桥那面走。

这时从桥那面走过几个人,他们把我堵在桥头,我说我到桥那面看看,一个凶神恶煞的家伙说;看你那样,那是你这样的人随便看的吗。我是什么样的人。这时我才发现我穿着井下的黑衣,背着瓦检器,脸上肯定很黑。我有些自卑,有些沮丧,还有些愤怒地转过身。身后怎么变成井口,我们的井口什么时候搬到桥的前面?我不相信这是真的,回头望了望那桥。

桥的那面走过一个姑娘。怎么是她,小燕。自从新文我们在选煤厂说过一次话,出了一次洋相后,我几乎是躲着她,特别是从井下上来的时候,那时我的脸很黑,她也未必能认出我。

她在叫我,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她是在叫我吗?她好像桥上的那些人很熟悉,那些人也尊敬她。她的确是叫我。叫我过去。过去做什么。这怎么行,我还没换衣裳,脸又黑。她款款而来,拉着了我的黑手,她的手立刻被染上煤黑。

过去那座桥是一片绿色的草坪,我们在草坪上散步。我望着草地。她望着我。她那端庄秀美的脸离我那样的近,我不敢望她的眼睛,我怕我的黑脸吓着她。

“你怎么了。”

“我……我……我是,井……井下工。”我这是检讨,还是表白,我有些烦恼自己语言的粗糙。

“下井怎么了。”她轻柔的声音在我耳边飘过,我低着头望着我的黑手。她白皙的小手一直握着我的手,她的手像绸缎般温暖柔软。

一阵说话声,脚步声,嗡嗡声从远而近。我猛然坐起来疑惑地望着绞车房的灯光,原来是梦,怎么会是梦哪,我坐在绞车房想着刚才那纷乱的美梦,我有些讨厌那越来越近的声音。为什么不能叫我沿着刚才的梦走下去,为什么不能叫和她手多握一会,我愣愣望着被姑娘握过温暖的手,那手紧握着矿灯的灯头,温暖不是姑娘的热手,是矿灯头里散发的温热,灯光透过手指缝散乱射出。

散乱的脚步越来越响,从那脚步中听出是一群人。晃动的灯光拥进绞车房,一盏灯直射我的眼睛。我用灯照了照那人,是个胖胖的老头,穿着干净的工作服,围着白毛巾,是检查工作的干部。在井下我已经学会从每个人的衣着,动作行走方向猜得出他是什么干什么的,在那个采区。因为我们的工作要经常熟悉采区内每一条巷道,每一个工作面,掌握每一处的通风情况,瓦斯含量。

我站起来收拾我的矿灯,瓦斯检查器准备离开,在南二采区任何地点都是我巡查的范围,这里不像在生产区,每一班有固定的范围,离开就是违章。要罚款的。在这里我不怕,因为整个采区还没有生产,走得很从容。

“是你在这里检查。”一个人从人群中走过来,是王调度。

那个用灯照我的人向前,挪动了几步“你是这采区的瓦斯检查员。”我这不背着瓦斯检查器吗。井下的工人最忌讳别人用灯直射别人的眼睛。我没吭声准备离开。可我看见老头身后一双焦急的眼睛暗示我,那是刘副矿长。

“局长给你说话哪,怎么不吭声。”王调度提醒我。

局长。我在灯的余光里望了望局长。他胖胖的脸上神情温和,面容慈祥。这是管理几万工人的局长吗。我在矿上的宣传栏里看见过他的照片,不知谁给局长照片上画了两瞥胡子,给矿长照片的嘴上画了一根烟袋,我见过他的小轿车。原来局长是个胖胖的老头。和照片里的不像。

“瓦斯怎样。”局长问。

“瓦斯为O。”我回答,并开始在身上摸索掏出检查记录,局长并没看我的纪录。

“你多大年龄。”

“二十三”我回答。

“一个人在井下怕不怕。”

我对局长的问话,不以为然。我已经在井下工作了五年,有什么可怕的。我又看见局长身后,刘副矿长那双眼睛。

“我习惯了,我不怕。”

“明年这里就要开采了,你们的工作很重要。”说着局长帮我拉了一下披在身上的黑棉袄。

我敢肯定局长以前也下过井,我从他的眼神里读到了局长对井下的感觉,读到了爱惜关怀,他是个和蔼的老头。他不像安检科那些干部,看见瓦检员就想训斥,动不动就罚款,凶神恶煞的样子。

我有些感动说;“我检查过了,没事,你放心,瓦斯为O,没事。”局长握了握我的手,局长的手暖暖的厚厚的。

在局长的带领下,他们顺着运输通道去了280大巷,说话的声音越来越模糊,脚步声越来越小,渐渐地南二采区又恢复了寂静。

我准备又一次巡回检查。

从3365工作面回到绞车房,看看表两点钟,离下班还有两个钟头。这时肚子已经不争气地叫了起来,饥饿是不能想的,越想越饿。最近食堂的饭菜越来越差劲。早饭是稀饭馒头,有一盆昨晚剩的炒白菜黄糊糊的冒着白汽。这怎么吃新文嘟囔。爱吃不吃掌勺的师傅很不耐烦,用勺子敲打着饭盆。掌勺的老几我认识。两年前吧,在巷道里我发现一个人在奔跑,他从这头跑到那头,站在巷道的分岔处,发一会愣,又奔跑回来,犹犹豫豫站在另一个岔口,接着又跑向另一个岔口,来来回回像一条迷途的野狗。在奔跑中他终于忍不住喘着粗气站在我面前。问上井怎么走。我望着他惊恐冒汗的脸问你是哪个队的。上井怎么走。他焦急的声音有了哭音,眼睛里有了泪迹。我把他领到风井的井底,他兔子似向井上奔去。他不是下班晚的工人,因为脸上没有黑煤,他不是有事需要上井的人,因为他要真有事上井前有人会指导他上井的路。他是个逃跑者,是在班长不注意时逃离工作面,逃跑向井上。老几不知通过什么关系进了食堂,食堂是井上工,井上的人脾气都大。

肚子咕咕又叫了。都是刚才跑步的惹的祸,要是不跑步也不会饥饿得这么快,我有些后悔。

我们的煤矿看起来修建得很现代,矿区也整洁,经常检查卫生,在生活管理上不如人家老矿区。我们在大庄煤矿培训时,中午饭是一筐油户户的包子,包子一进井口,风就会把包子的香味,送到掌子面,送饭人每人发一张白纸,裹着白纸把包子吃完,再喝一杯开水,水是甜的。矿上不向井下送饭,不是没有班中餐,有,是一张票,红色塑料的上面印着;班中餐,四角。你尽可能地用这四角钱去买香烟,买干硬的面包,或买酒。在井下渴了喝从巷道边滴下的水,饿了座在漆黑处想象你吃过的美味。记忆最深刻的是火车上的红烧肉大米饭。那时候我们家已下放到农村,母亲的朋友路过我们家,在她临走时,母亲决定托她带我去城里亲戚家。在去城里的火车上,母亲的朋友买了一盒红烧肉大米饭,三毛钱。我想她会让我一下,那我也不会吃,我已经十二岁,是个男人有了自尊。可那胖女人连看都没看我,转身大口吞吃。我望着车窗外的田野,嫩绿的麦田一片一片,有时能看见黄灿灿的油菜花,那是花开的季节。吃上红烧肉大米饭是到煤矿工作后,具体是去河南学习采煤技术的火车上,那时兜里有了工资,我放开肚皮一口气吃了三盒红烧肉大米饭。“你吃了三盒。”我的同事惊讶地望着我。显然他觉得我太浪费太奢侈。他只吃了一盒。有的同事还没有吃。他们都在凝望车窗外美丽的景色。我忽然为我的浪费奢侈发窘,掏出自己的烟,请抽烟请抽烟。

远处有脚步的声音,是运输巷里传来的。站在绞车房,向倾斜向下的运输巷望去,点点灯光在井深处闪烁。可能是运输队的下班人,看看表还有四十分钟就到下班时间。我又一次开始检查,检查完直接从采面上井。

下班的时候,上井的脚步都是匆匆忙忙,特别是那些采煤队的人有的是奔跑着去上井,有时候还伴随着大声吆喝,他们是精力过剩吗。不是的,他们在井下已工作了很久,他们是庆幸任务的完成,他们是去拥抱井上的阳光,他们是去拥抱群山大地,拥抱美好生活。

不过南二采区没有那样匆匆忙忙的脚步的声。巷道只有我孤独的灯光,一个人的脚步声。能想象得到北一,280大巷里闪闪烁烁的灯光。能想象到掌子面掘进头里吵吵嚷嚷。能想象到灯房的窗口白脸领灯的和黑脸交灯的拥拥挤挤,这是井下井上最热闹的时候。

我向着井上走,已经看见了井口耀眼的阳光,银盘似的井口有几个黑影,向下走来。台阶一级一级,在向上攀登中,我已气喘吁吁,在向上的攀登中,我已闻到井上空气的新鲜气息,井上的阳光越来越耀眼,我在一阵猛冲,冲出井口,井外的阳光迅速包围了我。我闭着眼睛喘吁,感受井上空气的清甜,暖暖的阳光拥抱着我,眼睛渐渐地适应阳光的明媚。

高高的天空飘浮着橘红的彩云,阳光洒在起伏的群山,阳光洒在矿区的楼房上,阳光照在选煤厂,阳光照在井口,照在我的脸上,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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