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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别

作者:罗里宁 阅读:510 次更新:2023-05-28 举报

  南方的冬日,不是特别寒冷,风从江面吹来,阿梅仍感到脸上像要裂开似的。她手拿毛巾站在母亲身旁,不知所措地盯着母亲。母亲的身子,已经开始僵硬,这一阵风,让阿梅打了个寒颤,她不由自主地弯下腰去,轻轻在母亲身上擦拭——她不忍心使劲,生怕惊动了“熟睡”了的母亲。她一边擦拭,一边念叨:阿妈,你怎么就这样走了啊……

  昨天,是母亲九十岁生日,阿梅姐妹几个,在为母亲过生日时,并未感觉母亲有什么不适,晚饭也吃得好好的,可今天早晨,母亲就再也没有醒来。

  母亲在进入古稀之年以后,每年给母亲过生日,是阿梅和姐姐们必做的一件事。这一次,阿梅特意为母亲买了一套红色的外套,亲自为母亲沐浴更衣。她特别耐心,特别仔细,还和母亲回忆起一些有趣的往事。母亲特别高兴。

  为母亲过生日,自然要摆上一桌丰盛的饭席。阿梅和姐姐们为此还要忙上大半天。俗话说,三个女人一条街。姊妹几个做饭时叽叽喳喳,为母亲的生日增添几分喜庆。每年为母亲过生日,子女们都尽量聚集到母亲身边,为她祝福。

  饭后,一家人坐在一起,喝茶,聊天,吃水果,其乐融融,聊到很晚很晚……阿梅坚持要陪母亲睡一晚,但母亲不应允,说自己一个人睡惯了,有人在旁边她睡不着。

  阿梅拗不过母亲,只能跟丈夫回家去……

  阿梅的手,抖动了一下。

  这是一位特殊的母亲。她出身在一个小商贩的家庭,打十三岁起,就跟着自己的母亲跑小生意,挑着装满小杂货的担子,走街串巷、进村入户去叫卖。十九岁上嫁到夫家。夫家就在同一条街上,两家相距不过二百米。丈夫是家中独子,她则是家里唯一的女孩。嫁的近,方便两边的家。

  夫家祖上,曾经是粮油商,开过米行,颇有些资产,到她嫁过去的时候,家道已经中落。为了补贴家用,她只能“重操旧业”,挑着装满小杂货的担子,继续行走。——生活这副重担,把母亲的背早早地压驼了。古稀以后,身子越发弯曲。到了耄耋,走路脸都要向着地面。

  母亲不识字,丈夫是个小学教员,人老实巴交且不苟于言笑,与妻子更是交流不多。他出生在曾经的小康之家,不识柴米油盐价。每天放学回家,拿着从学校带回的报纸,坐到前厅去等着吃饭。饭做好了,家人叫他,他不吭声,要叫过好几回,他才能坐到饭桌前,也还是不吭声。他们一共养育了四个女儿,孩子的培养教育,丈夫却少有主见,母亲是个文盲,更不知如何着手。她从小跑生意,不用操持家务。嫁到夫家后,家务事有婆婆操持,不用她插手。到了她不用老往外跑的时候,女儿们也都学会了做家务,还是不用她操心。

  母亲喜欢看大戏,剧院里有演出,她总是要去看,把几个女儿扔在家里。女儿们哭着闹着要跟她去,她总是“狠心”地把她们“骂”回去。与丈夫的性格正好相反,母亲是个话唠子,一天到晚絮絮叨叨,一句话要讲上好几回,一个简单的事情她总是要“展开”来讲,非讲完不能打住。每天面对丈夫和女儿,她不是叫头痛就是喊腰疼,让人听到不耐烦。丈夫的沉默寡言或许就因为她的啰哩啰唆所致。女儿们也不愿意听她反反复复的说话。

  母亲也确实“烦人”,不但讲话啰唆,做事慢腾腾,吃顿饭要花上大半天的时间,买个菜也要在集市上磨蹭到很晚才能回家。——孩子们因此对她有怨气,认为她这个母亲不够称职,对孩子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这也真是,她这母亲当的,就连女儿们坐月子、养孩子这等大事,她也从没想过要去照看她们……

  阿梅鼻子一酸,一滴眼泪从眼眶里掉下去。

  母亲比较早就失去了丈夫。那是在丈夫退休后的第二年,就得了癌症,虽然做了两次手术,还是不治而走了。那时候阿梅和几个姐姐都已经成家在外,母亲就孤零零地呆在老屋里。

  老屋在江边上,靠着码头,旧时这里曾经是繁华地段,如今陆上交通发达,江边已显冷清。母亲没事就坐在自家门前,看着偶尔过往的人流,不时动动嘴唇,像是自言自语,更像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阿梅鼻翼闪了一下,又一滴眼泪掉下去。

  母亲反应迟钝,动作不灵敏。她生育了五个子女,老二——五个子女中唯一的男孩,就是在幼时的一次重感冒中,因为母亲还要挑担出门,耽误送医而夭折的。母亲不但在家务事上比较懒散,对孩子更是疏于管教,女儿们的学业、择业和就业,她从来都不懂得过问。她对孩子的责任,就是想办法填饱她们的肚子。什么培养教育,健康成长,这不是她的事。几个女儿学业都不是很好,工作也不太理想。这正是女儿们对母亲最纠结的地方。

  个别女儿不理解,成家后就不再多管母亲这边的事。阿梅排行老幺,是嘴巴最利害的一个。她经常跟母亲拌嘴,有时还得理不饶人,与母亲纠缠不休。她嘴上利害,却有一付软心肠,久不久就会回一趟娘家,看看母亲过得怎么样。她还召集姐姐们,要求每人负担一点母亲的生活费。可作为女儿,这样做还远远不够。阿梅成家后,也养育了自己的子女,体会到做母亲的艰辛和不易。有时她会跟丈夫说些母亲的事,感叹母亲一个人住在老屋挺可怜的,叫她搬过来和自己过,她又不愿意,不知如何是好。

  “那你们就对母亲好一点,多去关心她。”丈夫对阿梅说。

  丈夫的话,让阿梅安静下来。

  母亲终归是母亲。生命是母亲给的。谁都无法选择自己的母亲,也没有理由要求母亲十全十美、大富大贵,更没有权利要求母亲不能有一点自私自利之心。做子女的责任,就应该是团结互助,孝顺父母。阿梅以一个母亲和女儿的敏感,察觉到母亲的孤独和不快乐,并为此而愧疚不已。她痛心地和几个姐姐诉说母亲的现状,并让大家统一一个认识,这个认识就是,报答母亲不是给点钱那么简单的事。阿梅与几个姐姐一同进行了反思,这时候母亲挑着担子,行走在大街小巷、乡间小道的那个吃力的身影,一一浮现在她们眼前。没有母亲的含辛茹苦,就没有她们今天的生活。从此姊妹几个,解开了对母亲的心结。以后就经常回去看望母亲,陪母亲说说话。阿梅更是三天两头往娘家跑,为母亲计划伙食,为她熬些骨头汤,做点好菜补补身子。母亲脸上的笑容多了,精神也好起来。

  为了让母亲过得更舒适,阿梅和几个姐姐打算把老屋的一部分拆下重建。老屋宅基地有近五十米长,虽然女儿们生活不宽裕,但还是决定把前面主屋部分重新建过。经过筹集资金,女儿们为母亲建起一幢三层小楼房,让母亲住着舒坦许多。母亲住的一楼,卫生间、热水器一应俱全,二、三楼留待女儿们回来时用一用。厨房修葺改造过,做饭方便多了。

  阿梅停下擦拭的动作,用手背擦了一下眼泪。

  母亲有自己的品行。她心无芥蒂,宽以待人。虽然不懂得怎么教育孩子,但还是希望自己几个女儿能够好好做人,她经常对她们讲:“做人,要似人似队。”这句话不知道出自于何处,或者根本就是她自己想出来的,但意思孩子们都明白,就是做人要跟大家伙似的,不要做过一边去。

  母亲口轻,见谁都能打招呼。自打新屋建起来,白天门就没关过,街坊几个老姐妹随便进出,经常在前厅那张桌子打牌娱乐,电视也整天开着,随便让人看。老人们爱粤剧,阿梅就为她们找来几张唱大戏的碟子,让她们看个够。母亲这些老姐妹们,常常要待到很晚才能各自散去。后来,老姐妹们逐个离去,过来串门的越来越少,直至街坊这些老姐妹都来不了了。母亲本是个多话的人,自从老姐妹们一个个离去之后,她话就少了,但是在耄耋之年,精神都还不错,虽拄杖而行,每天仍要拖个小拖车到菜市场买菜,自己做饭。尽管女儿们都劝她,她还是乐此不疲,街坊们都说,这么老还那么精神,看来活过百岁没问题——语气中充满羡慕。

  母亲行动越来越不方便。阿梅和几个姐姐,就在几年以前,轮着为她买菜做饭,每隔三、四天帮她洗一次澡。第一次为母亲洗澡,阿梅一回到家里,就靠在丈夫肩上哭了……

  为母亲过完九十岁生日,第二天一大早醒来,阿梅不知是受到什么感召,洗漱过后就急匆匆地赶回娘家去。

  回到娘家,阿梅看到母亲卧室的门还关着。

  “母亲还没起床?”

  阿梅似乎感觉到什么,因为母亲向来是在早上七点左右起床,现在已过八点,母亲怎么还不起来呢?阿梅轻轻推开母亲卧室的门,走近母亲床边,母亲静静睡着,睡得很安详——但已经是永远地睡着了。

  母亲以九十一岁高龄离开这个世界,如果按照民间算法,再加上天一岁地一岁,她已经是九十三岁的人。这么高龄的人逝去,在丧事上应算是“喜丧”,但对于母亲的突然离去,阿梅和姐姐们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还是被吓的放声大哭。

  母亲在世,大家并没有感觉到她存在的意义,一旦离去,孩子们在情感上失去了依赖,一下子全都没了主儿似的——母亲就如蜂巢里的“蜂后”,没了她,“蜂儿”不知道该往何处飞呀!

  母亲啊母亲,你为什么要走呢,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还要为你过百岁生日的吗……阿梅为母亲“洗”完身子,穿上寿衣,就木木地站在那儿,悲痛地看着母亲。这时候,一阵寒风从江面吹来,阿梅又打了个寒颤,她意识到是与母亲告别的时候了,于是强忍着悲痛俯下身子,在母亲苍凉的前额上轻轻吻了一下,眼泪如下雨般洒向自己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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