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塬上草:那年星光

编辑:admin 阅读:764 次更新:2023-05-28 举报

  黄昏时的天空像用水洗过一样,干净得叫人心里舒坦。伴随着西边山圪梁上那一抹血色的晚霞渐渐淡去,天幕上,星星们在一盏一盏点亮手中的灯。

  天空很深邃,幽幽的,没个深浅,星星们疏疏密密地爬满了天幕,有的还在眨眼呢。星星一颗一颗,水灵灵,亮晶晶,胖嘟嘟,没有月亮,也能把原上照得明晃晃的——这是哪年的星光?我已经记不清了,三十年前,四十年前,还是五十年前?也许都有,那就姑且叫它“那年星光”吧。

  01

  那 年 星 光

  母亲把我揽在怀里,指着天上又大又亮又稠的星星,这颗是牛郎星,那颗是织女星,他俩中间,隔着一条天河。母亲问我看见天河了没有?我说没有。因为,河里有水,我没有看到水。母亲说,你看,那一道长长的明晃晃的,就是天河。我说我没看见水。母亲说,太远,你看不见水,只能看见它的大概样子。我就把原下小河里的水想成天河里的水。母亲说,牛郎和织女是一对儿。我虽然不晓得“一对儿”的含义,但我还是很认真地听着。母亲说,他俩一年只能见一回面,只能在七月初七见一回面儿。我问母亲,为啥他们不能天天见面?母亲说,织女她大不让他俩天天见面。我说,织女她大为啥不让他们天天见面?母亲说,织女她大不愿意他俩天天在一起。我说,织女她大为啥不让他俩天天在一起?母亲没出声,停顿了一会儿说,你这娃子,你咋恁些为啥哩?长大你就知道为啥了。

  02

  那 年 星 光

  原上来了工作队。工作队员都是城里人,挨家挨户吃派饭,原上人吃啥,他们就跟着吃啥。工作队里有个女的,很会唱歌。那天,原上人吃了一次忆苦思甜饭,到天黑,忆苦思甜的情绪还在社员们心中弥漫着,就像夜幕一样笼罩着原上。天黑定了,星星很明很亮,却似乎瘦了许多,在天上挨挨挤挤,探头探脑。一弯消瘦的月牙儿挂在西边天空。

  大场上飘来一阵歌声,像雾像雨又像风,一丝一缕的,在原上飘来飘去,一双双支棱起的耳朵,被勾着来到了大场上。那个女工作队员坐在场里一个石碌碡上,放开歌喉唱着:

  天上布满星

  月牙儿亮晶晶

  生产队里开大会

  诉苦把怨伸

  ……

  原上老老少少在场上绕着女工作队员围了一大堆。老汉老婆在抹眼泪,婆娘汉子表情凝重,一杆娃子闺女傻傻地听。一曲唱罢,四奶奶哭出了声,大胡子队长拳头攥得紧紧的,小女子和春香子想笑,被四奶奶的啜泣声压了回去。

  闺女,你咋唱恁好嘞?!三爷走到女工作队员身边说。

  你们城里人肚子里咋装恁些好东西!庚子伯也凑过去。

  好听,真好听,再唱一个么。一个娃子愣头愣脑说。

  当“北风那个吹,雪花儿那个飘”响起的时候,天上的月牙儿不知躲到哪里了,满天的星星还在,似乎比任何时候都明都亮,一边眨眼,一边流泪。

  03

  那 年 星 光

  土地分包到户第一年,原上的麦长疯了,贼好,端午前后,原上到处金黄金黄。白天割麦,割不完,夜里继续割。天上的星星侧着耳朵,听着麦地里哧啦——哧啦——的割麦声,一张张镰头磨得锋快锋快,麦地里人们猫着腰,两手不停地割着。

  刚走出校门的我,还没有完成从学生向农民的转换,到下半夜实在支持不住了,就仰板叉滚在麦扑子上。天上的星星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似乎更加精神,灵醒得很,扑闪扑闪眨着眼。

  我大说,娃,歇一会,赶紧起来。

  我嗯了一声。

  我妈说,娃才出学门,骨头嫩,不耐盘,叫他多睡会儿。过来把一件衣裳盖在我身上。

  我大说,天明还要打麦嘞,活多的像筛子眼儿。

  我妈说,才夜定,撵天明能割完。

  满天的星星都在对我笑呢,是看不起我的那种怪笑。

  打架的眼皮猛然睁开了。刚才是个梦,星星还是那些星星,没有朝我笑,只是看着我,朝我眨眼呢。我觉得他们看我的眼神有些不对劲儿。我呼地一下掀开了盖在身上的衣裳,坐起来。

  我妈说,你睡么,再睡一会儿。

  我眼里热热的。我说,我睡醒了。

  我大说,你再睡一会么。

  我的眼眶里湿了,睡意全被眼眶里的水冲走了。

  我拿起镰,哧啦——哧啦——镰头所向披靡,麦子倒了一大片。我听见头顶的星星在给我鼓掌,哗哗的。我一仰脸,看见地头长了一行杨树,夜风一吹,杨树叶子哗哗响……

  04

  那 年 星 光

  我毕业那年春上,我跟着我大做了好些砖和瓦。我大说,能烧两个窑,一窑卖了,换几个钱,一窑留着盖房子,给你娶媳妇。冬天烧窑,一连七天七夜。我那时正在做着当作家的梦,忙碌间隙不是看书,就是写写画画,黑里半夜不睡,满脑子都是小说里的人物和故事,有些神经衰弱,做活一熬夜就犯困。那夜,我烧前半夜,我大烧后半夜。我们烧窑不用柴火,也不用煤,那些造价高,不划算。我们烧窑用麦秸。麦秸不耐烧,一次要用两只手抓很多麦秸往窑里塞,不能停歇,否则火力就会打折扣。窑口就像一头能吃的怪兽,塞进去的麦秸,不一会儿就消化掉了,窑膛里的草木灰就集得特别快,这样,就要勤出窑灰。挖出的窑灰要泼水,一泼水,窑道里乌烟瘴气,不消半个时辰,整个人就成了“煤黑子”,只有眼白跟牙是白的。一个人,既要烧好窑,又不能让窑灰堵了窑膛,几乎没有喘气的机会,忙得头昏脑涨。为了稍作歇息,我就把麦秸弄瓷实,塞在要门口,让它慢慢燃烧,这样也可以给掏窑灰腾出一些时间。

  夜半时分,到了该换班的当儿,我大走进窑洞,透过窑门上的瞭望孔往窑里细细查看一番。

  你是咋烧哩?

  咋啦?

  烧掉火啦!所谓“掉火”,就是火烧小了,窑里温度低了。

  我往窑里认真看了看,窑里的砖呈暗红色,而不是当初的通体透红。

  我也没闲着。我不是辩解的辩解。

  照你这式烧,还盖房子?盖个屁!

  不盖算了,又没人逼你。

  啥,你说啥?滚!

  我大发飙了,一边对我吹胡子瞪眼,一边加紧往窑洞里烧火。

  我眼里噙着泪走出了窑洞,一骨碌睡在窑洞旁的斜坡上,心里委屈极了。寒风像刀子,在一下一下割着我的脸,我没觉着疼。我心里疼,泪水顺着眼角往下滚。我想死。

  我看见天上的星星又大又明,像眼睛扑闪扑闪眨着。我看着星星,我在想着各种死法,想用一种最舒服的方法结束我十八岁的生命。星星朝我笑呢,一颗,两颗,满天的星星,都朝我笑,笑得很真诚……风呼呼地在我耳边吼着。我听见风说,星星让我给你捎话,大男人,不能光想着死,要好好活着!我一激灵,好像被锥子攮了一下,昏昏沉沉的大脑立刻就灵醒过来。我踉踉跄跄立起身子,用黢黑黢黑的手抹了一下腮边凝固了的泪水,向黑夜深处走去。夜是黑的,我也是黑的,不知道是夜接纳了我,还是我融入了夜。远处有一点光亮,走近了才看清,是我妈挑着灯笼来接我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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