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看我来了

父亲看我来了

25年前，我刚从大学毕业分配到这个小镇的一所学校上班。六月的一个早上，父亲敲开了办公室的门。周围的同事都奇怪地看着土里土气的父亲，父亲对着我招手，我急忙走出去带着父亲去我的宿舍。

父亲带着一顶麦秸编织的草帽，穿着一双褪了色的黄胶鞋，衣服上的纽扣掉了两个，浑身一股泥土的味道。父亲的右脚好像有点跛，我分明听到了50多岁的父亲急促的喘气声。

在门口，我还见到了和父亲一直关系很好的百亮叔叔。他们是从三十里以外的村子骑着自行车赶来的。我问道：“有啥事，看把你们急得？”百亮叔叔说：“没事——来看你一下！”父亲说：“没啥事，就把你看一下！”我害怕他们的声音影响别人，连忙说：“走，咱们吃羊肉泡馍！”父亲和百亮叔叔互相看了一眼，只听得百亮叔叔说：“走，开一回洋荤！”父亲问我：“把车子放在哪里？”我看了一眼又脏又旧的自行车说：“随便放在这里——没人要。”他们很小心地把自行车推到一棵杨树下，还要找一条绳子把轱辘拴住。我不耐烦地说：“就放在这里，谁要这东西？”他们没有说什么就提着布袋规规矩矩地跟着我走。我觉得好笑。

到了羊肉馆，面对乱哄哄的人，他们不知所措，站在门口不动了。我匆忙找了两个凳子塞到他们手中说：“哪里没有人就往哪里坐！”于是，就去端碗、取馍、交钱、放肉、盛汤。。。。。。等我把热气腾腾的羊肉端到他们跟前时，他们竟然还端着凳子无处立足。我生气地说：“走，咱们到外头去吃！”他们也是一脸的尴尬。我给他们一人买了一碗。他们也让我吃。我说我吃过了。他们不相信，和我推让起来。为了不让其他人看热闹，我也给自己端了一碗。就在那时，那个让我暗恋了半年的女同事桃花和我们的主任也来吃羊肉泡馍。我慌忙低下头，嘴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我吃得很快。随便泡了半个馍，捞了几块肉，就打起了饱嗝。于是，我让服务员把大半碗的肉、汤、馍倒了。看着桃花和那个肥头大耳的主任亲热的样子，我多么失落啊！我低着头，只是盼望着他俩吃得快一些，尽快离开那个是非之地。

可是，父亲和百亮叔叔吃得很慢。我在一旁垂头丧气地焦急地等待着。我不敢言传，害怕桃花听到，说我的父亲多么土气；也害怕可恶的主任听到，说我是个土包子。我抬眼一看，父亲的牙齿在慢慢地咀嚼着。他把馍掰得很精致，每一块看上去有杏核那么大，连掉在地上的馍渣也要小心翼翼的捡起来。父亲津津有味的吃着喝着，脸上都出了汗，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心思。我的心情更急切了。然而，父亲仍然是那样的不慌不忙。我轻轻的叹气。在心里说父亲没有眼色。百亮叔叔也是只顾埋头吃着喝着，还不时地舔着碗口的油水。看着父亲和百亮叔叔全神贯注的神态，我的脑子里一团乱麻。我在心里说，你们为啥来看我啊？！

桃花和那个主任吃完了走了出来。我不敢抬头。我好像感觉到了桃花对着我从鼻子里冷冷的“哼——”了一声。我的背上如同针扎一般。

父亲和百亮叔叔终于吃完了，我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我看了一下手表，吃了67分58秒。父亲说，他还要喝一碗汤，能暖胃。我实在等不下去了，就说：“你们吃，我出去一会儿。”我害怕再碰到其他熟人。

父亲喜滋滋的对我说：“到你的宿舍看一下！再喝两口水！”我不冷不热地说：“算了，没有什么看头！”百亮叔叔说：“这羊肉泡馍确实好吃！”父亲也点头说是。我随口说：“我都吃腻了——吃一回羊肉泡馍用了这么长时间——把人急死了！”他们都不再说话。

他们推着自行车要走了，我也没有多加挽留。父亲走了几步又退回来，从提包里掏出了二十块钱塞到我的手里说：“拿着——才上班挣钱少。”百亮叔叔也给我抓出两个拳头大的桃子说：“这是果园里最大的两个——你先尝一下！”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们就骑着自行车走了。我的喉咙里好像堵塞了什么，欲言又止。

看着他们的脊背弯成了一道弓，他们只是为了“看我一下”而来，我羞愧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