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考
应 考
作者: 张朝金(陕西)
(一)
1977年,考试制度恢复,我初中毕业,面临第一次应考(考高中)。
“应考”,对于我来说,仿佛舶来的“洋货”—新奇、陌生,还有几分畏惧在心中。没有经历过,更别说经验了。头一年应考,人们(包括老师)大多对考试的重要性认识不足,尤其以务农为生的父辈看得更轻。普遍心存:“能上了上,不能上了回乡务农”的短视心理。 甚至,一些家长认为:“一个‘修理地球’的农民,识文断字就行啦,学那么多文化能咋的?”
应考那天,考卷发到手中,个个老虎吃天无从下手。监考老师看着着急,再三引导,娃们仍然一头雾水,仿佛被老鹰惊着了的一群鸡仔儿,一动不动的。
无奈,改为开卷考试。就这样,娃们还是“狗看星星一片麻”:答案明晃晃摆在面前,却不识得;公式原理就在手边,却无论如何也套不进去,无法运算。老师无语,偷偷点拨:或点点参考的内容,或指指答案的页码,或耳语其中的关键词。可能沾了“开卷”的光吧,我勉强应试过关,欣喜地接到了人生第一份《录取通知书》。
《录取通知书》红彤彤的,如同印着大红“囍”字的奖状,毛笔写着“xx同学:已被中村中学录取”的醒目字样。我高兴地将《录取通知书》举过头顶,高扬空中,飞也似地直奔公场给父老乡亲报喜。
乡亲头一次见到《录取通知书》,顿时一片欢腾。一边纷纷嚷嚷地传看着,一边嘁嘁喳喳议论着,肚里有点儿墨水的,还拽文嚼字地送上几句祝福语,让我感动不已。便在心中暗立志向:“一定要读出个好成绩!”
(二)
开学了,我第一次出门。母亲搀扶着病重的父亲送我到村口,再三叮嘱:“好好读书,不负家人。”
十年“文革”,学校已今非昔比:教室紧张,课桌短缺,教材人手不到一册,老师也是东拼西凑的。好不容易教材有了,却是过期的“暂编教材”。打开课本让人目瞪口呆,不仅装订粗糙,还错误连篇。每堂课,需要花费一大半儿的时间校对,教学任务完不成,老师只好采取“蛙跳式”授课,学一节跳一节,常常有“学一漏十”之憾。
1978年,教学慢慢走向正轨,统考频次明显增加,学校划分了“快慢班”。“快班”成了香饽饽,学校重视,老师待见,学生也都飘飘然,拼了命地往前赶;“慢班”无人问津,冷冷清清,人人都在熬时间、“混毕业”,不求上进。
原本我在“快班”的,一场病耽搁了大半个学期,课程被撩开了一大截儿,撵不上了,进了“慢班”。最终,因学习“欠账”太多,无缘“金榜题名”,遗憾的名落孙山,只好回乡务农。
(三)
黄土凸中学任教的义文哥(母亲义子),耐心劝导母亲:“妈,娃是个读书材料,务农可惜了啊!”“妈,娃得复读去,学费我来任”。渐渐的,母亲心儿活泛起来,我也有了信心,决心跟着哥哥去黄土凸中学复读考中专。
黄土凸中学是一所公社中学,在全县排名靠后,算不上“重点中学”。哥为了关照我,也为了辅导和监督我的学习,把我安排在他的办公室里。办公室仅有20平方米,一张双人床、一张办公桌占去了大半个空间。哥为了给我隔出一个安静的小房间,将双人床一解两半,靠南墙角儿支一张单人床,靠北墙角儿盘一个小灶,前间他办公,后间供我学习和食宿。
晚上,我与哥同桌,他备课我学习。一盏马灯映照哥弟两个人,哥不时用余光扫我一眼,咫尺之间容不得我半点儿懈怠和走神儿。夜深了,瞌睡虫悄悄爬上我的脑门儿,眼皮打架似的。“砰砰砰”一阵剧烈地敲桌声惊醒了我,将我的心神从周公那里召回。就这样,哥哥如同熬鹰一般,生生把我熬成了自觉学习的好孩子。
转眼,应考时间到了。那天云雾低垂,罩子(雾)一直漫延到山根儿沟渠里,白茫茫的,似一朵朵的云,又似一团团的絮,蓬蓬松松,铺天盖地的。凌空抓一把,云雾扭成一股“雾龙”,顺着手势上下翻飞,一扭一摆的。我默念着:“乘龙上九天”的谶语,期愿是个好兆头,考个好成绩。
“滴铃铃铃……”开考的铃声响起,考场一片寂静,只听见紧张地喘息。我必竟是补习生,情绪还算稳定,仅用一个小时圆满落笔。然后,自信满满地交卷了。
考完,哥一一核对了答案,高兴得捧着我的脸揉了揉,说:“考得好,看来我们熬出头了。”说着推车子送我回家,急切切给父母报喜。
母亲得知,喜极而泣,撂下手中的簸箕,三步并作两步疾步奔回家里。急急忙忙爬到奄奄一息的父亲耳旁,大声喊道:“他大,睁睁眼吧,仨儿考上学啦!”双目紧闭的父亲,听到这个惊天的喜讯,吃力地抬起沉沉的眼皮儿,混浊的眼珠缓缓移动到我的脸上,嘴角微微上扬,欣慰的吧唧了一下干瘪的嘴唇,好像要说什么,喉咙里哽了哽,又咽了回去,微笑着睡去,永远离开了我们。原来,父亲提着一口气,是在等我考试的消息。
父亲五期那天,一家人冒雨给父亲上坟。义文哥裹一件雨衣,推着车子直奔坟地,老远扑倒,跪地膝行到父亲坟前,放声哭告说:“大,仨儿被商洛师范录取了,您可以瞑目了。”全家人转悲为喜,母亲心疼得一把把我搂在怀里,面向父亲的墓碑大声哭喊道:“他大,听到了吗,咱娃考上了啊!”
送我上学的那一天,义文哥格外高兴,特意请了一天假,预支了一个月的工资,把我带到城里,为我置办上学用品。而后,选了一家喜庆的饭馆坐下,美美地点了四菜一汤,为我践行。吃饱喝足了,笑容满面地送我上了远去商洛的班车。这是我第一次坐上大巴,走出大山,心潮澎湃,一遍遍幻想着大学的样子和自己的未来。
迈进大学校门,映入眼帘的商洛师范好大好大呀!有大图书馆、大教室、大食堂和大操场,处处看到的是乡村学校没有的模样。晚上,我第一回躺在心目中的大学宿舍,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心中好似“哗啦啦”的丹江河水,久久不能平息,对未来憧憬不已。
忽一日,有个姓杨的老师找到我,开口便问:“你是中村中学毕业的吗?”我不明所以,信口答到:“是啊!”杨老师先是一愣,又喃喃自语似的,说:“同学,今年不录高中生啊!”我猛一惊,呆了。过了半晌,反问道:“去年可以啊?去年咋都可以呐?”杨老师满眼同情地说:“是的,但今年不行啊!”我几近漰溃地哭喊着,问:“老师,那咋办呀?”他木木讷讷地安慰我说:“还有机会的,来年再考吧!”我一下瘫坐在地上,天旋地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第二天,秋雨连绵,淅淅沥沥,我的思绪无边无际,心里苦闷到了极点。看看刚刚收拾一新的宿舍,梦想着在这儿放飞自己,谁成想,仅是一场梦而已。
我将何处去?脑子一片空白。痴痴傻傻地回到家里,搬梯子上楼,昏昏沉沉地睡去。两天两夜过去了,我依旧昏睡不起。妈妈焦急,捎话义文哥回来劝劝。哥带了各式二样我爱吃的东西上楼,一不说,二不怨,三不劝,默默地陪我坐着,温情地凝视着我,疼爱又坚毅地抚摸着我的手背。
三天头儿上,我被哥的坚持和温暖打动了,一头扑进他的怀里放声大哭。哭够了,沉闷地“嗨”了一声,不声不响地背起背篓进山了。哥默默陪着我,一字不提与考试有关的话题,总是扯一些闲谝儿、说一些笑话儿、讲一些励志的故事。慢慢的,我心中火熄灭了,情绪也好了许多。哥见风使舵,说:“莫悲观,明年一准儿让你上学去。” 我眼前一亮,仿佛又看到了希望。
(四)
新一年,我的补习生涯再次开启。哥趁热打铁,选准我的短板弱项,让我一遍遍练习、演试易错、易忘和容易混淆的试题,以期达到“熟能生巧”。
又到了应考时间,我抱着势在必得的信念,再一次走进考场。
月余,邮递员骑车进村,高喊:“张xx,录取通知书到了!”我健步如飞地跑过去,高兴地应道:“我的,是我的。”接过信,撒腿跑回家中。打开一看:“山阳县重点中学录取通知书”映入眼帘,我脑子“嗡”的一声,傻了眼。母亲轻声细语地追问:“娃,是录取通知书吧?录取了吗?”我一声没吭,扭头就往外跑。母亲紧追几步喊道:“夜黑啦,哪去呀?”我头也不回地丢了一句:“您甭管,找我哥去啊!”
我不顾一切地奔向公路,沿着恍恍惚惚的路面狂奔。学校熄灯铃敲响的时候,赶到了黄土凸中学。我一头撞进哥的办公室,近乎暴怒地吼道:“哥,咋会这样?咋会这样嘛?”哥仔细看了看《录取通知书》,一切都明白了。脸一沉,转身找校长去了。校长解释说:“为保升学率,县中优先录取,这是政策。”哥无名火直冲脑门儿,对校长没好气地吼道:“啥毬政策,日弄人嘛?”回来却勉强堆着笑脸,好言劝我,说:“也好,烂中专有啥稀罕的,咱正好明年考大学。”
哥为打开我的心结,又分析了上县中的好处:“上大学才能走出大山,走向外面的世界哩!”“何况县中升学率高,考大学还是有把握的。”听到这些,我放弃顾虑,立志“上大县中,奔大前程”。
然而,不久包产到户,小脚母亲带着年幼的弟弟,孤儿寡母生活不易。每每想到这些,我的脑子乱作一团,课堂上时常走神儿,学习成绩每况愈下。
年底,二哥探亲回家,建议我到部队去。我抱着“走出大山,建功立业”的梦想,参军入伍,开启了军旅生涯。
【作者简介】张朝金,笔名今朝,“文学之乡”商洛人。中华作家网签约作家,中国作家库一级会员作家,中国作家网注册会员,西部散文学会会员。从事文学创作三十余年,在军地省(军)以上刊物、知名微刊发表作品100多篇,并有作品入围《中国好文章》,荣获全国原创文学大赛一等奖,当代诗歌散文大赛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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