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石头风景

                  黄菜花

我不知路之尽头是什么在等着我，是一块金黄色的麦田？还是亘古荒凉的旷野?抑或，是谁也无法逃脱的一座青冢？

我不明白我为什么这样远涉而来，我裹在人群里，懵然而迷惑！麻木的双腿疲于奔跑，但我仍得紧跟他们，免于被抛弃的命运！

每一条路都凹凸不平，每一个地方都掩藏着死亡陷阱，即使太阳妖娆，我仍然磕磕碰碰！

很长时间了，我没有见过路标！也许注定从这里始，每个人都得付出艰辛去寻找。想那一路顺畅的幸运儿呢？只是万世前修来的诸神保佑！

而我没有在那个孤寂难耐的修炼夜中过关，一只飞过的黑蛾分散了我的视线，上天从此不肯饶恕我的过错！

风里是些微凉的寒意，快要来一场秋雨了！那么，这路会不会很泥泞？我的脚此时却灌满了铅云，我找不到一根可以支撑我的拐杖，便伸出双手于空中乱舞，而我总握住空空的无物！

我厌倦了这如尘如烟的疲惫！

你！你这枝繁叶茂的树！你苍劲的树枝挺拔向上，向着八方恣意地招展！肥厚的叶滴着青翠，轻浮地卖弄着你的风骚！我看见太阳被欲火烤红的眼睛，赤裸裸而狂热！你在骄傲地笑：超凡脱俗！世上没有比这更完美的定格了！我听见你在摇曳的树叶间偷偷地发出吱吱吱的笑声，并在树下一大片浓荫里洒下稀疏地晃动着的粉点，快乐又热诚！

我就这么被迷惑了！假如我没有泄出那一些肤浅的认识，又怎会变成树下的一道风景？！

人们赞美树，诗人歌颂它。优美的语言，华丽的辞藻，他们一并也把我一起歌颂！人们总能从容唱出这样悠扬庄严神圣的歌声！在肃木的凝重下，是否掩藏了一些虚伪？我听见众多的啧啧地赞叹，还有唾液溜回嘴里，咕咚一声滑进胃腔的呻吟。我迅速变成一只乐鸟上升！一个声音高喊：往上去就是天堂了！黄金为阶，珠玉为门。在圣洁的佛地对一只猥琐的飞蛾走火入魔的人，怎么能进入这高尚境地！我猝然惊醒，失重的身体猛然下坠！在坠落的昏暗里，想到那扎入土壤的树根和它迎风挺立的茎。

不能容忍失败！我悲哀地从冰凉中苏醒，世界却早已物换星移！那头潜伏太久的野兽，爬出了它的黑洞，发出声声饿极了的长啸！如灯笼的眼，如残阳的舌，和两颗青狞的牙！它挥舞嚎叫着向人们奔扑而来。感谢这棵树啊！替我挡住了厄运的降临！

我偎在树的怀里，看人们惊恐万状四处逃遁，我见到有人碰着了硬物，脑浆迸裂惨不忍睹！有人逃到了陷阱，就这么被灰尘湮灭！

在一方一寸的方孔圆洞中望天，野兽带来的灾难泛滥。狂风吹着凄厉的口哨肆意横扫！到处都是凄苦惶恐的脸！我，得意忘形！我，幸灾乐祸！我，悲天悯人！

亲爱的，因为树只是在轻轻地摇晃！灼人的热浪和凛冽的寒风与我何干？！路上的行人啊！是我慵懒的风景和打发的淡泊时光。

那些熟悉的影子啊，走过来，停下。它们注视着我面带惊骇。这样的眼光刺疼了我！我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的身上已沾满了青苔！这或许是树带给我以绿的信号?不久，也许我也完全融入那一片浓绿中？这当然不错！一直以来，我都幻想自己瞬间变成一棵树！如果真是那样，我的灵魂会在这里安息。影子移动着，缓慢而沉重！风又在催促。它们带着浓浓的眷恋飘然而逝。那颗自以为会变成树的顽石啊！它是个白痴！它没有想到，即使粉身碎骨它也长不出根枝！除非他是一颗种子！那一点点浅显的绿只是树的一点染指，这蠢物竟懵然不知！

我开始痛苦，知觉自己的顽愚。我心里充满了无知的惭愧和空虚！一件微小的事都可以让我恼怒不已！我清楚影子是我在阳光中的折影，看着自己满身的青苔我哀哀地哭泣！

鸟儿们排着队向着同一个目的地飞，我不懂那一阵阵的哀鸣意味着什么，可我着实烦乱不已！从没有过的寒冷袭过我全身！孤独而清凄。周围已是死寂的狂野，乌鸦和黑鸟在头上盘旋，纷坠的残叶毫不留情地打醒我，树已经枯萎！那醉倒多少人的翠绿纷纷凋零，它苍老的声音不断催促，季节已过，你怎不见我满身疮孔，病入膏肓！死亡的阴影已将我笼罩！前面有一片树林，然而，你将再不能胜任这样一次的远行！至于选择哪个方向，那永远都是属于各自本身的事情！ 我的心撕裂般的痛！我甚至睁不开泪眼！我怎能面对！在这样长时间的浸蚀中，我已变成了化石一尊！就连我的眼泪，也凝结成了钟乳！曾经那样激荡的灵魂，那样澎湃汹涌的青春，在仓促中变成石灰石！我的眼泪不停地流啊流！可怎样汹涌也冲不出坚硬的外壳！

因为无望，所以我寻找着希望！我把我的心，悲怆地投向上帝，述说一切太不公平！上帝讪笑我的无知！于是我凝视这棵苍老的树，我觉得它也一样冰冷！毫无疑问，那是穿透一切的疚恨！我俯下头，沮丧渐至绝望！

我是这样，亲爱的。有谁能告诉我一切因什么而发生、发展、灭亡？无常还是规律？因果还是报应？或许，生存本来就如此！或许开始的时候，谁都知道这是一幅傻瓜和痴儿组成的风景！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亲爱的，这寒冷的夜里，我一直反复思索着这个问题！

我知道你不能回答！即使回答也显得苍白无力！那么，亲爱的啊！又有谁能给我一个满意的解答？

你们每一个人的脸上都表情严肃，欢乐已经远逝！我知道一切已是无力挽回！无尽的黑夜将在瞬间把我吞没！我忘记了自己来自哪里，要去哪里，我忘记了怎么抬起我的双腿，而此时，我已截了肢！我只好就这样静默，不论谁走过来都会感叹这一块坚硬的石！哦！人们，你们要原谅我！这个构图源于简单所以完美！缘于完美所以易碎！树与石头是一种灰色的和谐，悲壮而纯美！

曾有一次的拥抱太短！曾有一次的相爱那么脆弱！曾有一次的厮守毁灭了两个生灵！使他们变成了两个忧郁孤独的立体！

那就让我们这样吧！让无尽的夜笼罩着我们。人出生前和死后都是在黑夜里的，所以，黑夜其实是最纯美的！

对我来说只能是这样了！有枝丫烘托着光秃秃的树，如冬日的水彩。何况我们还有约定：如果一定得那样，就让我们如此！这是旁人永远猜不透的哑谜！

悲怆中我有一份窃喜，千万年之后，那深扎入土的根啊！会慢慢地渗出一些新芽！于是，一百年之后，枯木逢春！你们不知道，那时候我的心没有死！

我就这样等待着，盼望着那个春日，尽管我龟缩在石头的阴影里，低垂着脑袋。请别笑我顽愚啊！几个世纪以后，若我不化为一颗种子，生根发芽成树，你们将发掘出这一幅图画。你们也不要好奇，这是让人羞耻的古稀！在你们（也许那时我就是风、云、雷、电）生存的那个空间里，将再难找到这样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