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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把式大舅

作者:郭宏旺 阅读:948 次更新:2022-03-08 举报
大舅是个车把式

郭宏旺

老在追忆的东西,不一定全是美好与温馨,还有躲也躲不开的那些痛楚。
大舅是个车把式,也就是大车倌儿,赶大马车的,大舅这个车把式,十里八村儿是很有名气的。农业社时大舅赶四套的大马车,盘栈,拉炭,拉粪,拉田,交公粮,啥活儿都干得没毛病,好受苦人。单干后大舅拴起了自家的马车,春风得意,血一点汗一点地经营自己家的小日子,粮满囤油满缸,鸡鹅两群,猪羊十几只,光景殷实得很。
大舅身体壮实,力气大,把墩把墩的个子,圆圪墩手掌粗短指头儿,方圪墩脚板子,虽不妙相,但走得稳当。
大舅一辈子耍骡马大牲口,都耍成个老油子,大舅训养性子猛烈的骡马最拿手。
大舅有过一匹黑铁青色骡子,口青,蹄胯轻快,身架子好,黑铁青力气超大但就是性子太烈。邻村一马姓家,好歹也使用不来这烈性骡子,没法子忍痛低价出手的,大舅以极低价格赚了一头绝好的骡子,大舅拾了个便宜。这骡子在别人家可能是个祸害是个累赘,可到了大舅手里却成了宝贝圪塔。大舅敢买下这烈性货,是因为他心中有数,大舅对付踢跶货骡马有绝招儿。
让黑铁青驾辕拉车的时候,黑铁青在一旁甩尾巴、调尻子、撩后蹄子,吱扭儿地响鼻,出尽洋相。大舅装没事儿似地,一开始尿也不尿黑铁青,让它尽管把性子耍完,直到黑铁青自己都觉得有些没趣了。然后大舅慢慢地靠近它,嘴里念叨个不停:寡的,看这寡的哇,停停儿喂……唉,寡的,看这没相数的哇。一边用手掌摸黑铁青的前胯,一直到脖子、鬃毛。黑铁青渐渐消停了,虽不大情愿但终归是调过了屁股,搭上了鞍子架起了辕。
黑铁青烈性子,听说之前的主人一直是喝斥和鞭打,黑铁青不怕硬的就怕软招儿,这回黑铁青是被大舅给感化了。其实动物有时候比人强,更通人性。
像这样的骡马,大舅一辈子降伏过不下十几匹。我和爹和村里的好多人都佩服大舅,佩服得五体投地。
大舅一生勤俭,勤俭得有些过头。只知道干活收庄稼,喂牛羊养骡马,只知道攒钱给儿子们成家娶媳妇,每天莜面稀粥和子饭,什么水果蔬菜零食这些东西似乎与大舅一家的生活无任何关系。
大舅好性格,平时不大爱吭声,每天起来就是默默地干自己应该干的那些程式化的活儿,打草,切草,添草,饮骡子赶羊,吃饭。小时候偶尔在街上也会碰到大舅,大舅总会蹲下身来给我把背心儿掖进裤腰里,或者把我的棉袄扣子一个一个全都扣好。我再大一些的时候,大舅老嘱咐我好好念书,要不就告诉我,东头老王家办事宴哩,你去看看。长大了啥也得学着点儿,学(xiao)人哩,学(xiao)人哩嘛。看一看,学一学慢慢就看懂了。

在外读书,上班,穷忙,和大舅见面的次数真的不多。我最后一次见到大舅时,大舅已经重病了。我和弟弟去看大舅,大舅一脸蜡黄,手脚也是黄的。大舅跪在炕上和我们说话,大舅说就数跪着舒服哩,坐着身子就困得不行,挺不住腰。躺着又憋气,岀不上气来。我剥了桔子给大舅,大舅手颤抖着,好像眼眶湿了。
后来大舅进不了多少饭食,还常呕吐。我妈说,某一天大舅难受得不行,又吐了大大一口血,弄了满手血污。那天,大舅好像终于解脱了,喃喃自语:这回,狗的可顶事了,这一下,狗的可把罪过全都撂下了,这下狗的可完了,完了……
大舅走了,才六十八。
我们嘱咐妗子,把锅碗瓢盆都换了哇,妗子说舍不得扔。我们说,那要不就狠狠拿滚水煮几遍再用,也不知道妗子后来煮了没有。一年多以后,妗子也拖着一脸的蜡黄追随大舅而去了。
那些年,村子里这样的事情并不太少见。他们中的一些人,就如大舅和妗子一样,糊里糊涂地、莫名其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走得悄无声息,不带起一丝风尘。


大 哥 和 仁


和仁是我大表哥,是我大舅的大小子,人高马大,方脸环眼英雄眉。我小时候觉得,如果大哥去演《红灯记》里的李玉和,扮相肯定完美。
大舅是个赶马车的,也就教会了大哥赶大马车,大哥也是个好车倌儿。春秋季节,大马车要么送粪,要么秋收拉庄稼上场院。我时常站在路旁等大哥的大马车,想坐大马车。不过不要以为哪个孩子都能坐上大马车,家里亲戚赶大车才有这份荣耀哩。拉庄稼的大马车特别好坐,庄稼垒得像台墩一样高,坐上头晃晃悠悠惬意舒服,坐在顶上看远处就别提多爽,路上碰见别的小伙伴就更虚乎了。嘿嘿,怎地个?这是我大哥的马车,知道不你们?你们能坐上吗,你们?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像宝座上的皇帝,无比威风。
坐着马车,很长的路也觉得很快,暗想路再长一点多好。到场院儿了,大哥“吁吁”喊几声,马车停下来。大哥双手掐着我的咯吱窝把我架下车。我像一只小鸡,大哥就像是一名金刚,力大无穷。这时候我觉得大哥不是个普通的人,简直就是个神。
大哥平日里一身的干净利落,大哥的帽子不算新,已经洗成灰蓝色,却戴得方正正。大哥喜欢这样,我的大嫂子也总是让大哥穿得疙铮铮的。大哥大嫂子的家里不能只叫干净,所有的家具,不论新旧,都铮明瓦亮的,水灵灵的放光。而且不论冬夏以常每天就是这个样儿,街坊邻里们不由得啧啧称赞。
时光推前一些年。大哥二十几岁的时候,有邻村的亲戚给说对象,那女子是南辛庄的,那女子后来就是我的嫂子。大哥骑着洋车去相亲,到了女方家里,嫂子的亲戚六人都过来,围着看新女婿模样咋地?中午当然是一桌子酒菜来庆贺,酒席宴前人们也想称扥称扥这新女婿是啥酒量?一帮年轻亲戚车轮大战,大哥脱鞋上炕,帽子也没摘,不多言也不少语语,稳稳应对。该喝就喝,喝完一杯不失时机也将对方一军,让对方也多喝一杯,对方喝得心服口服。喝了大半天到后晌4点,再一看那几位年轻人,早都爬倒在桌子下了。人们哪里知道大哥是二斤的酒量,海量,他们的车轮战也以失败告终。大哥双手紧了紧帽沿儿,不慌不忙慢悠悠地下地穿鞋,出门外,稳稳当当骑上那辆大洋车,准备回村。这时候嫂子笑吟吟地跑出门来,羞答答地要坐车后架上,要和大哥一起回大哥家看看。实际上嫂子一眼就相中了大哥,大哥也相中了嫂子,在那个年代,大哥和嫂子也算是一见钟情,很难得。嫂子的家人对大哥也是一万个满意。
大哥勤快能干,嫂子持家过日子是一把好手,后得一儿一女,聪明伶俐,日子过得乐融融。用一句文绉绉的讲究话说,那真是锦堂双璧合,玉树万枝荣哪。
一个阴雨天后,天空刚放晴半天,大哥去给新盖的房子拉电线。壮得如一头犍牛的大哥,被手中细细的电线击倒了。那年大哥才三十多。
大哥要是还在,70岁了,正是含饴弄孙、乐享天伦的时候......


我的大耳朵姥爷


我记事的时候,姥爷已经是个老头儿啦。
姥爷住在村东头,是一间耳房,姥爷一个人生活。

姥爷个子不高,瘦削脸,大环眼,俊人物儿,一双招风的大耳朵格外引人注目。人们老说耳朵大,人有福。
有时候我去给姥爷送一些饭过去,进门时,看见姥爷已经搅好了莜面拿糕,大粗瓷碗里盛着腌菜水,表面飘了一层胡油花儿,满屋子的饭香。见我进来,姥爷总会说:日头金耿耿地,看把我孩热得;或者,这冷冻寒天的,把我孩冻得。姥爷接过我拿去的饭,说黑将热着吃哇,又说宏子你吃姥爷的拿糕不?我说姥爷我不吃,赶紧回呀,后晌还要上书坊哩,就转身回家去。姥爷瞭着我出门,轻轻地嗐了一声。
姥爷爱喝一口次白干儿,是用一个乌青的锡壶热着酒喝。去姥爷家碰见姥爷喝酒,姥爷就问我喝不喝一口?我笑一笑摇摇头,姥爷就说,唉,快不要学它这个,没使手没方向的。某一次我走的时候,姥爷会摸出一个小的红塑料册册,翻开里头,有五毛两毛一毛的零钱,还有几枚硬币。姥爷会取出五分或者一毛的零钱塞到我手里。我说姥爷我不要,我爹老给我哩。甭价,甭价,我孩拿上买个糖蛋子,买个本子写。姥爷的手热乎乎的还有点发抖,说的话也有一些发抖。姥爷实际上是个极其抠门的人,姥爷能给我五分钱、一毛钱绝对是破天荒的事儿。我把这说给母亲听,母亲嘿嘿地笑:今儿个你姥爷可算是大发了,哈哈。那也是你,你姐姐们从来没得过这。管他的哩,姥爷给你就拿上哇。
我是家里的第一个男娃。有件事我没有记住,是母亲告诉我的,我一岁把半时不知咋摸寻到几颗瓜子,一边吃一边玩儿,不小心把一颗瓜籽摁进鼻腔的最里头,抠不出来,难受得慌,出气困难。母亲吓坏了,这好不容易生了个男娃,有点闪失可咋办。赶紧叫姥爷过来后,姥爷二话没说,背起我一口气进了左云城,去了城关医院,医生用长镊子把瓜籽取出,妈和姥爷长出了一口气。姥爷母亲和姥爷高兴呀,去一家小馆子吃点面,姥爷顺便也把自己给喝多了,有点小醉。一路浪浪哒哒地,姥爷又把我背回来。
我是姥爷的大外孙,我出生一百天过“百岁儿”时,一向节俭到抠门的姥爷破例给了母亲两枚袁大头,说要给我打了一对银镯子,那镯子被我家的三代人戴过,那镯子现还在着。
姥爷上年纪了,没事干,常常背操的双手,头上一顶驼色旧毡帽,肩头挂个旱烟袋,四处疙转。烟袋里是姥爷自己种的小兰花烟叶子,天冷时姥爷会把毡帽的两个耳子放下来,那时的姥爷像极了《智取威虎山》的栾平。姥爷慢慢悠哒着,嘴里圪哼着,去大舅的院子,去二舅家院子,去我们家,姥爷常常是刚刚坐下就说要走。走的时候姥爷会顺手捎带我们家一个锅架子,一块锄片,或者一把搅猪食的铁铲子。不过,过不了几天,我爹从煤窑回来时,就又做了好几件。我爹说在煤窑上还愁焊个这哩,方便,好说。
姥爷一个人在家时,还哼哼唧唧地唱一些我说不出名儿的曲儿,时常哼时常唱,或高或低,也不成个调子。有时候我只听懂几个字:王宝钏,在寒窑……
我没有见过姥姥,连姥姥的遗像也没见过。母亲说:唉,苦蔓蔓接那苦圪蛋蛋。妈才十三岁时,姥姥从窗台上摔下来,就走了。姥姥和你姥爷两人拌嘴格言哩,姥爷喝了点酒,又生了气......
姥爷后来一直没有再娶,直到老人家八十五岁离世。
大表哥,我大舅的大小子。大表哥成家前,每天和姥爷一个炕上睡,大表哥的那根竹笛老挂在姥爷家窗框子旁边。大表哥没事儿就摘下笛子吹一吹,表哥吹得很专注,表哥自己听着,有时候我也会听,邻居们也会凑过来听听。姥爷在地上圪绕着,圪哼着那些一成不变的老曲子,呆呆地瞭着大表哥,听得似乎有点动情。
好多年后,我长大一些才明白,姥爷为啥一天到晚老爱圪哼那些曲曲儿:
女人心上麻烦哭了,男人心上麻烦就唱了。母亲也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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