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库 >> 散文   

半碗光阴

作者:朱俊 阅读:22 次更新:2025-12-28 举报

  那些年的清晨,总是从父母摸黑的脚步里醒来。

  天还没亮,我躺在通铺上,能听见母亲在灶间小心拨弄柴火的声响。火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映着锅里翻滚的稀粥——米粒少得能数清,野菜叶子在沸水里沉沉浮浮。她的手在米缸底摸索时微微一顿:缸底又快见了白,这个月还有七天要熬。

  六个孩子,六张嗷嗷待哺的嘴。她心里默算着:老大正长个子,粥底得留些稠的;老三咳得紧,得多兑些汤水;老五最瘦小,碗里得捞点实在的……可锅就这么大,粥就这么稀。最终,她捏起攒了半个月的一小撮盐,抖落小半进锅里,又从怀里掏出本留着中午吃的小土豆,削皮切成极薄的片,悄悄撒进去——这样粥会稠一点,丈夫下地时能多撑一阵,孩子们也能嚼出点滋味。

  院子里,霍霍的磨刀声有节奏地响起。父亲佝偻着背,双手攥紧锄柄,在磨刀石上来回推拉。那动作沉得像村口老石碾子碾着谷穗,一圈又一圈,磨掉的是日复一日的疲惫,又像是把所有的忧虑,都碾进了这单调重复的沙沙声里。他知道,锄头利了,干活才省力;日子再难,也得一寸一寸往前刨。

  我是长子,身后跟着四个弟弟、一个妹妹。

  记忆里的那口铁锅,锅沿磕着个小豁口。中午放学,我箭一般冲回家,掀开沉重的木锅盖,常常只剩几个没剥皮的洋芋,零星粘着三五粒米——那是上一顿稀饭“遗落”的珍宝。我用指甲小心刮下米粒,连带着粗糙的洋芋皮一起咽下。五岁的小妹扒着灶台,眼巴巴望着,我把稍大的洋芋掰开,将中间最粉糯、不带皮的一小块,塞进她嘴里。她鼓着腮帮子慢慢嚼,像在品尝世间最甜的糖。

  周末是采药的日子。我领着弟弟们上山,肩挎竹篓,手握小锄。山路铺满碎石荆棘,我走在最前面,拨开带刺的灌木。老三眼睛最尖,总能先喊起来:“哥!这边!好像是天门冬!”

  最难挖的是长在陡峭岩缝里的。有一次,我正费力刨一株粗壮的天门冬,脚下一滑。“哥!”身后的老二眼疾手快拽住我的裤腰,老三扑过来死死抱住我的腿。我们摔作一团,惊魂未定,却突然都笑了起来——那笑声撞在山谷壁上,回荡着,惊起几只飞鸟,扑棱棱掠过树梢。

  挖到日头当空,水葫芦早已见了底。老二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把最后一口水递给我:“哥,你喝。”我摇摇头,推给身边眼巴巴的老五。最后一口水在兄弟几人手里转了一圈,谁也不肯先喝,直到水汽在指尖凝成小水珠。

  夕阳西下时,我们拖着灌了铅的腿回家。

  远远就看见父亲蹲在院坝边抽旱烟,烟杆一明一灭。我们刚出现在小路尽头,他就站起身,把烟杆在鞋底磕了磕,大步朝我们走来。

  “回来了?”他伸手接过我肩上沉甸甸的背篓,手掌在我肩头轻轻按了一下——那里被背带勒出了深深的红印。他没说话,只是弯下腰翻捡药材,捏起一根品相完好的天门冬根须,放在掌心端详。夕阳的余晖落在他古铜色的脸上,我看见他的嘴角微微动了一下——一个极浅、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品相不错。”他只说了这四个字,又挨个翻看弟弟们满是泥土和伤口的手,转身朝屋里喊:“孩子他妈,打盆热水来。”

  他蹲在老四面前——裤腿被荆棘划破,小腿渗着血丝。“疼不?”父亲问。老四摇摇头,又忍不住点点头:“有一点。”

  父亲拧干热毛巾,小心翼翼擦拭伤口周围的泥污血渍。他低着头,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看见他花白的鬓角,和灯下异常专注的侧脸。擦干净后,他从怀里掏出火柴盒——里面装着平时攒的草木灰,捏一小撮轻轻撒在伤口上,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

  做完这一切,他才站起身:“都洗把脸,准备吃饭了。”顿了顿,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今天……辛苦了。”

  那顿晚饭,灶台上多了一小碗蒸鸡蛋——母亲用攒了半个月的鸡蛋蒸的,黄澄澄的,香得人直咽口水。

  她挨个给我们盛粥,走到我面前时,特意在锅底捞了捞,把最稠的那碗端给我。她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得比平时久——像在辨认一幅看了千遍,却总也看不够的画。那目光里有东西在涌动,沉甸甸的,却什么也没说,只轻轻道:“多吃点。”

  她看见老二手背上的新伤,放下粥勺,用湿布细细擦拭;她把晾温的粥换给被烫到的老三;她给老四受伤的腿底下垫上厚棉袄;她把最小的老五抱到腿上,一小勺一小勺喂着,生怕呛着。

  一顿饭,母亲几乎没动筷子。昏黄的灯光漫过她的发梢肩头,她坐在那片光晕里,看着我们狼吞虎咽,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我们吃得越急,她眼里的光就越柔和——那是一种掺着心疼与慰藉的光亮,像灶膛里煨着的半块红薯,不烈,却暖得人鼻头发酸。

  夜深了,弟弟妹妹们都睡熟了。

  母亲才点亮那盏小小的煤油灯,从炕角竹筐里抱出一堆衣服——沾着泥土草汁,还有新添的破洞。

  她先拿起我的上衣,肩膀处被背篓带子磨破了,布料薄得像蝉翼。她找出颜色最接近的布头——那是从一件早已不能穿的旧衣服上拆下来的。穿针时,她眯起眼睛,把线头放在嘴里抿湿,捻尖,对着针眼,第三次才穿过去。

  针尖在布料间穿梭,发出细微的“簌簌”声。煤油灯芯燃短了,火光一跳一跳的,将她的影子投在土墙上,那影子随着穿针引线的动作轻轻起伏,像一弯安静的月。窗外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夜静得能听见灯花爆开的轻响。

  补丁布用完了。她沉默片刻,从炕柜底层取出自己的旧褂子,料子已经洗得发白,却还结实。她比划了几下,拿起剪刀,“咔嚓”一声,在静夜里格外清晰。

  手指被针扎了一下,她轻轻“嘶”了一声,把手指含进嘴里。血珠渗出来,在舌尖尝到一点腥甜。她怔了怔,忽然想起白天孩子们手上的划伤,眼里漫过一层雾。窗外的月光透过窗纸,在地上铺了一层薄霜。

  补完最后一件衣服时,鸡已经叫了头遍。她一件件叠好,放在每个人的枕头边。晨光微熹中,那些深浅不一的补丁,像是时光亲手缝在日子上的印记。

  中学住校后,饥饿成了身体里一头醒着的兽。

  每周离家前,母亲会把米缸里最后一把米刮出来,装进洗得发白的布袋。三十里山路,布袋越走越沉——不是米沉,是心里沉甸甸的。

  食堂的大蒸笼永远冒着虚张声势的白汽。一勺饭落在粗陶碗里,稀得能照见自己的影子。男生们蹲在墙角,几口扒完,然后长久地、静静地舔碗——用舌头刮过碗壁每一处可能残留的饭粒和油星,连碗沿的水汽都不肯放过。

  最深的记忆,是关于一粒油渣的。同村同学李建国,家境稍好,饭盒底偶尔会留几粒油渣。某个深秋傍晚,晚自习的煤油灯刚点亮,他端着饭盒坐到我旁边。突然,他用筷子在盒底仔细扒拉,然后极其郑重地,夹起一粒最大、最完整的油渣,轻轻放在我的糙米饭上。

  “快,趁热吃。”他压低声音说。

  我没舍得马上吃,先把它埋在饭底。等最后一口饭下肚,才让那粒油渣完整地躺在舌面上。我没有嚼,让它静静融化——先是焦脆的油脂香,接着是猪肉的甘甜,最后是丝丝缕缕的嚼劲。我闭上眼睛,窗外是呼啸的北风,教室里是沙沙的写字声,而我含着那粒慢慢融化的油渣,突然就不觉得冷了。

  许多年后,某个周末的早晨,我在厨房煮粥。

  女儿凑过来看,突然问:“爸爸,你为什么煮粥总是煮这么多?我们吃不完呀。”

  我看着锅里翻滚的米粒,洁白饱满,在清水里舒展着,散发出温柔的香气。刹那间,所有的光阴都涌了回来——那口豁口的铁锅,那几个连着皮的洋芋,粘在上面像星星一样稀疏的米粒;煤油灯下母亲缝补的背影,夕阳里父亲花白的鬓角;兄弟几人传递的最后一口水,同窗饭盒里那粒滚烫的油渣。

  “来,”我盛出一碗粥放在女儿面前,“爸爸给你讲个故事。”

  粥的热气袅袅上升,在晨光中化作柔软的白雾。我讲起那些半碗的光阴。女儿听得很认真,然后用勺子轻轻搅动碗里的粥:“奶奶那时候,心里一定很难过吧?爷爷话那么少,但他一定很爱你们。奶奶自己都舍不得喝粥,还要半夜给你们补衣服……”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你爷爷的爱,就像他磨的锄头,不张扬,但每一分力都实实在在;你奶奶的爱,就像她煮的粥,看起来稀薄,却把最好的都沉在了碗底;也像她缝的补丁,一针一线,把破旧的日子缝补得稳稳当当。”

  她低下头,小心地吹着粥,然后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那光亮,让我想起母亲在灶火映照下的眼睛,想起父亲在夕阳中检查药材时那一闪而过的笑,想起深夜里,灯光在母亲花白头发上镀出的那层金色光晕。

  “爸爸,今天的粥特别香。”

  我看着她小心吹散粥的热气,那白雾袅袅,与记忆里灶间的蒸汽、深夜的煤油灯焰,恍惚间重叠在一起。原来,那些半碗的光阴从未流逝——它们只是化作了另一种温度,在这一方安稳的餐桌上,静静地延续。

  此刻,所有的一切都融汇在这碗平平无奇的白粥里:父亲磨刀石上迸发的坚韧,母亲粥勺下流淌、针线中穿梭的慈爱,兄弟手中传递的温暖,同窗饭盒里分享的善意。

  热气仍在升腾。在这满室的晨光里,我忽然懂得,原来那些缺一口的粥、补了又补的衣,都藏着日子最暖的底色。

  而这份懂得,正随着粥的热气,在这个平常的早晨,静静地、必然地,流向新的光阴。

上一篇: 数智文明,让世界大同触手可及

下一篇:

标签

朗诵

添加朗读音频链接后,文章标题后可显示播放按钮。

评论[0条]

更多>
内容 作者 时间
  • 注:评论长度最大为100个字符 匿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