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下听秋
不知何时起,我对那声音上了心。它不敲门,也不招呼,总是忽然地就来了,又忽然地走了。常常是午后,我正对着一窗呆滞的秋光出神——那光里已没有夏日的灼烈,只余一层薄薄的、温吞的琥珀色——或夜里,守着孤灯与摊开的书卷,它便淅淅沥沥地,来了。先是风,带着远山木叶微涩的清气,翻动书页,也翻动心上若有若无的尘埃。接着,声音才到:初时是试探的,疏疏的,打在院子里的芭蕉叶上——蕉叶已宽大得有些沉重,边缘沁出几痕焦黄——发出三两声珠子落玉盘似的脆响,清冷,又明亮。俄而密了,连成一片簌簌的、沙沙的细语,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蚕,在酣食着无边无际的桑叶。天地便在这细语里一寸一寸地暗下去,静下来。
这时,你若屏息,便能听见雨在空间里编织的复调叙事。近处,是檐下铁皮上清晰的叮咚,是芭蕉叶上滚动的碎玉,是阶前积水被击穿的咕嘟。稍远些,雨穿过巷口那棵老槐的枝叶,声音变得绵软、蓬松,像一把撒向空中的沙。再往远,声音便失了形迹,融入一片浩渺的、低沉的嗡鸣里——那是雨与一整片屋瓦、一方池塘、一条空寂的巷陌在交谈。最远处,越过所有人为的边界,雨落在城郊的山野上,那声音你其实听不见,却能感到——一种更原始、更浑然的湿润气息,随着风隐隐约约地推送过来,那是秋雨与泥土、岩石与深根之间古老的、沉默的契约。声音的空间,就这样一层层荡开,将小小檐下的我,与整个世界连成一片潮湿的共鸣箱。
听着,听着,心便像一只被这共鸣浸透的纸船,慢慢地沉静下去,也软下去。那雨声,竟不像是在外头,倒像直接落进了腔子里。思绪是湿的,粘的,被这冰凉的丝线牵着,飘向幽黯的、被岁月掩埋的甬道里去。忽然便想起儿时老屋的秋雨了。那时的屋檐宽且黑,瓦楞里长着毛茸茸的、短而绿的瓦松,秋深时,会开出极小极淡的紫花。雨水从檐角淌下来,不是滴,是连成一线的、透明的水柱,落在廊下被岁月磨得光润的青石板上,经年累月,竟凿出一个个浑圆的小坑。祖母说,这叫“滴水穿石”。她总在这样微凉的午后,搬一把竹椅坐在廊下,就着天光拣豆子——红豆、绿豆,在她指间发出沙沙的轻响,竟与雨声有几分相似。我则伏在她膝上,看雨,看院子里水流成溪,水面上漂着几片早落的梧桐叶,像小小的舟。那时的雨声,是温暾的,是裹着祖母体温与不成调谣曲的,是一种安稳的、被庇护着的背景音。如今,老屋与祖母都已远去,只有这雨声,仿佛还是旧的,穿过迢遥的时光,来叩我这异乡人的窗。
雨声里,人是容易成了孤岛的。这岛被绵密的雨幕温柔地围起,与一切熙攘的岸隔绝。你便成了一个迟归的旅人,终于在这水汽氤氲的驿站里,得以卸下行囊,检点内里。行囊中能有什么呢?左不过是些旧梦的残片,被光阴泡得字迹漫漶;或是一些对明日渺茫的期许,像雨中的远山,影影绰绰。你便与它们默然相对,不求解,也不辩。这一刻的寂寞,竟是丰盈的,可咀嚼的。古人所谓的“静趣”,大约便是如此——在极静中,窥见天地之无穷与自身之微渺,却又在这微渺里,触到一丝生命的温热。张宗子湖心亭看雪,见“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那份孤寂与自得,与此刻檐下听秋,内里的精神,原是相通的。只是他的雪落得旷远,我的雨,下得私密,像一场只说给自己的、漫长的低语。
雨声不知何时,已换了节奏。那千军万马般的“哗哗”,化作了断断续续的、意犹未尽的滴答。一滴,两滴……间隔很长,落得很慢,带着一种缠绵的、告别的姿态。这时的夜,静得反而有些逼人了。方才那层厚实、温暖的雨声之茧,正被风一丝一缕地抽去,露出世界原本清寂的质地。
就在这万籁渐息的时刻,它来了。
近处,那承了太多雨水的阔大蕉叶,终于不胜其重,微微一沉——“噗!”一整片积蓄的、颤巍巍的银光,顷刻间决堤般倾泻而下!那声音沉实、饱满,带着植物筋脉崩直的轻微脆响,砸在下方松软的泥土上,发出一记闷而深的、带着回响的“咚”。
时间,在这一声里,仿佛猝然折断。
我整个灵魂为之一颤。那不止是水滴落下的声音。那分明是祖母手中那颗最圆润的赤豆,落入陶瓮底部的轻响;是老屋檐下,经年的水柱击穿青石时,那无人听见的、庄严的迸裂;是亿万年来,第一滴穿越原始森林蕨类叶片的雨,叩击洪荒大地的心跳。所有的时间——个人的、家族的、物种的、地质的——都被压缩进这一个潮湿的响动里。它从此刻出发,向过去无限回溯,向未来无限延展。在这“噗”的一声中,我同时是伏在祖母膝头的孩童,是百年后另一个檐下的听雨者,也是那滴本身,从宇宙的云中坠落,完成一段既短暂又永恒的弧线。刹那与永恒,在此轰然相遇,又水乳交融。
余韵在潮湿的空气中缓缓荡开。远处,谁家的狗,似乎也被这寂静中的巨响惊动,懒懒地、疑惑地吠了一声,更反衬出四下无边的空旷。凉意,带着泥土与腐叶深深的气息,无遮无拦地漫进来,浸透衣衫,也浸透那被一声惊雷般的水响所震撼的思绪。
我仍静静地坐着,没有开灯。雨是完全停了。世界像是被仔细地洗过一遍,又轻轻地安放回原处,处处闪着幽微的、湿漉漉的光。那些被雨声勾起的、潮水般的记忆与散漫的思绪,连同那一声惊心动魄的“噗”所激起的永恒回响,也正缓缓退去,只在心岸上留下深深浅浅的印痕,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清晰、更难以平复。
明日,或许是个秋高气爽的晴天,阳光会慷慨地来,将这些水迹晒干、熨平。生活又将回到它那干燥、有条不紊的轨道上去。
但我知道,一切已然不同。我这位内心的旅人,已在这秋雨的驿站里,被一声蕉叶的倾泻,赠予了超越时间的给养。那一个瞬间,已在我心底结晶,成为一枚透明的、湿润的永恒琥珀。我也知道,总会再有这样的雨夜,这样的檐下。那沙沙的、无言的诉说,那可能在某一片叶尖积聚的、惊心动魄的坠落,总会再来。在它们下次造访之前,我大约会继续走在干燥的日光里。只是心底某个角落,那枚由刹那的巨响与永恒的宁静共同凝结的茧,将永远柔软,永远透明,永远等待着,被一场熟悉的、凉澈的秋雨,或者一声不期而至的、来自时间深处的回响,再度温柔地充满,或猛烈地叩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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