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巷子

　　题记：一砖一瓦藏岁月，一槐一叶系乡愁，那些被时光腌渍的烟火，终是岁月抹不去的魂脉。

　　一阵槐花香气骤然钻进鼻腔时，我正路过一条狭窄的巷子。脚步蓦地顿住，仿佛被时光的绳索猛地拽回童年——那条蜿蜒如青色绸带的古巷，在记忆深处骤然苏醒。青石板的凉意顺着鞋底沁入肌理，砖墙的粗糙摩挲着指尖，槐树皮的沟壑里嵌着经年雨渍，连同那些被岁月腌渍得愈发鲜亮的笑声，霎时漫过心头。

　　巷口老槐树已逾三百年，虬曲枝干如苍龙腾跃，树冠如伞盖遮天蔽日。树干裂纹如龟甲，每一道都是时光的密码：一道焦痕是乾隆年间雷火的吻痕，一道凹槽嵌着日军轰炸的弹片残迹，另一处被泥巴填平的刻痕，藏着文革时被抹去的"破四旧"标语。树洞中曾寻得铜钱、传单与锈迹斑斑的怀表，表盖刻着"1937·守城"，墨迹在岁月里凝为永恒。青石板是明代城墙的遗骨，凹槽里浸着饥民粮车的辙痕、学生游行的木屐碎纹、逃难挑夫的足印凹坑，如一卷无字史书铺展。斑驳砖墙是活着的档案，墙缝野草是天然湿度计，煤炉烟痕标记寒暑更迭，西墙凹陷处苔藓之下，隐约可见一道朱砂残影——老人们说，那是义和团藏过的符咒。这条无名小巷，早已是方圆十里烟火最盛的精神地标。

　　槐树是巷子的灵魂，牵引着四季流转。春时新芽缀枝，翡翠般的嫩绿里透着鹅黄，我和阿青蹲在墙根弹珠，槐花簌簌落在肩头，细碎如霜。夏夜巷口竹椅吱呀，大人们摇蒲扇谈天，蝉鸣与邻家戏曲声缠缠绕绕。捉迷藏时我总躲在煤炉后，炉灰蹭得满脸，活脱脱成了"小花猫"。暴雨突至，雨水敲在青石板上叮咚如琴，孩子们光脚踩水洼，水花溅起时，槐叶也簌簌作响，像是跟着欢笑。赤脚踩过积水石板，凉意如丝，石面光滑却藏着细微凹凸，恰似踩在岁月雕琢的年轮上。雨水顺着砖墙流淌，湿润的砖块带着泥土腥气，指尖划过苔藓，绒毛般的触感宛若抚过陈年绒毯。秋日斜阳里，砖墙被染成暖橘色，墙缝苔藓转为深绿，叶片边缘泛着微黄，是岁月绣出的绒边。冬雪覆盖时，砖墙如素宣纸，积雪勾勒出砖块轮廓，苔藓隐于雪下，唯有几缕枯草在墙根倔强地探出头来。

　　砖墙是岁月的书页，青苔如墨渍晕染，墙角堆着煤炉、破陶罐与褪色竹筐。煤炉烟囱里的炊烟袅袅升起，缠绕在槐树枝杈间不肯散去。伸手触摸砖墙，粗糙触感恰似老人皲裂的手掌，凸起砖块棱角分明，指尖划过便能触到岁月侵蚀的纹路，那是时间的指纹。煤烟气味是巷子里最恒久的底色，混着邻家炒菜的油香、老王修车铺的机油味，酿成独有的烟火气息。巷子深处，老王叮叮当当敲打着自行车零件，哼着跑调的小调。谁曾想，这位老者年轻时熔青铜香炉锻匕首助游击队，日军搜查时竟将枪管藏进煤堆。战后他在槐树下讲夜袭据点的故事，眉宇间仍闪动着淬火般的锐光。隔壁豆腐坊石磨"吱呀呀"转动，豆腥味混着李奶奶药铺的艾草香漫溢街巷。巷口杂货铺老板娘总摆着一筐李子，笑骂着吓唬馋嘴孩子："再馋，果子可要酸掉你们的牙！"清晨主妇们踩着晨露倒夜壶，木桶碰撞声回荡巷间；正午张家排骨的醇厚、李家青菜的清鲜交织成味觉盛宴；傍晚晾衣绳上的花花绿衣随风轻舞，女人们拍打被褥的声响里裹着家长里短，笑声暖得能融化寒霜。墙缝间爬山虎如绿色河流蜿蜒，叶片沙沙似低语；巷尾断墙处，雷劈过的老枣树斜生，焦黑树皮间抽出新枝，青涩小枣总被孩子偷摘，酸得直皱鼻子。触摸藤蔓，茎秆坚韧如绳，新叶柔润、老叶脉络如织，尽是蓬勃生机。

　　巷中每个人都藏着传奇。糖画张曾是宫廷画师弟子，民国初将御用笔法化入糖画，龙须以金丝勾勒，凤羽用琥珀点染，每幅作品必缀槐花，暗喻繁华终有凋零时。1949年开国日，他当众画腾龙，收尾时龙身化作青蛇入草，隐喻新旧时代的更迭。李奶奶三代行医，药铺匾额"槐荫济世"历经风雨，日军瘟疫时她以槐叶艾草救死扶伤，饥荒年用秘方换粮食接济乡邻，文革时将《本草纲目》藏于槐树洞，临终前把药方刻在树干上，字迹经雨水浸润成青痕，如一生无声的慈悲。战火纷飞时，巷中女人们以槐枝编栅栏，用煤炉灰设陷阱吓退日军，战后立起无字碑，嵌着煤渣与槐木，铭记那段血火岁月。文革中红卫兵砸门楣撕春联，居民连夜用煤烟熏黑"忠字标语"护住檐下脊兽，批斗会上铁匠阿青怒喝："这砖是祖辈血汗！"吼声震落槐叶如雨，风暴过后，众人修补墙垣裂痕，嵌入瓷片，竟成了独特的"伤痕艺术"。

　　2008年拆迁公告贴在槐树上，百户居民齐聚树下。老王敲响最后一声铁钟，余音在巷间久久回荡；糖画张绘就三百青蛇巨作，糖浆滴落如泪；李奶奶煮了满锅槐花粥，清香漫过街巷。那夜煤烟浓烈如魂幡，拆迁车驶来时，槐树落叶如雪，每片叶子都裹着糖画碎金、药草残香与铁屑冷光。人们含泪拾起落叶，封入琥珀，留住最后的念想。如今原址已是玻璃高楼林立，传说槐根仍在混凝土下蜿蜒蔓延。每到夏夜，当年的居民总说能听见煤炉噼啪、糖勺叮当、铁锤铿锵，恍若老巷的魂魄仍在呼吸。拆迁时，有人在槐树残桩中藏了个锡盒，里面是泛黄的《槐青巷志》，扉页写道："巷可拆，魂不灭；砖可碎，心长存。此处烟火，永远活在触摸它的人掌心。"

　　我伸出手，指尖嵌入残桩的年轮，砂纸般的木纹硌着手心，却奇异地透着暖意。暮色中，残桩沉默伫立，树皮裂痕如一张张未寄出的信笺，写满岁月的絮语。风掠过巷口，恍惚间，煤炉噼啪、糖勺叮当、笑语欢声，都从混凝土森林的缝隙里钻出来，轻轻叩响记忆的褶皱，在时光深处泛起层层涟漪，永不消散。

　　注释：本文以承载百年记忆的老巷为轴，串联市井烟火与民族往事，借一槐一砖诉说乡愁，致敬不灭的文化根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