脐橙的梦想

作者  施泽会

红壤攥着我的乳牙时，根须正像执着的勘探者，悄悄钻探黑暗深处的温床。那片红土带着时光沉淀的厚重，混着陈年稻穗成熟后淡淡的谷香，裹着冬雪消融时渗入土层的微凉。蚯蚓在泥土里穿梭，拱出的泥团圆润饱满，上面还留着去年麦穗褪下的浅黄纹章，像是大地悄悄藏起的岁月信物。

梦想是沾着晨露的绿——每一粒露珠都像剔透的水晶盏，盛着半个朝阳的金辉，折射出云絮的棉白，也映着农人早起时模糊的脊梁。他肩头的竹筐晃悠悠的，竹篾的缝隙里漏出细碎的晨光，筐底铺着的稻草裹着要播撒的希望，在春风里轻轻摇曳。我从胚芽里挣出身子，嫩芽绒毛轻颤着试探风向，像初生的婴孩伸开粉嫩的手指，触碰这世界的第一缕明亮。让每片新叶都接住阳光的絮语，把嫩黄的羞怯浸成油亮的自信，叶脉里流淌着晨雾的清润，将蓬勃的生机刻进每一寸细密的手掌。听蚯蚓在脚下翻松泥土，带着湿润的气息，把岁月的故事讲得悠长悠长。它们爬过的地方，泥土变得松软肥沃，都成了我扎根生长的希望走廊。

花信来时，我举着满枝细碎的白，像缀满枝桠的星星落了尘土，每一朵都小巧玲珑，藏着少女般羞涩的期待。暖风拂过，花瓣轻轻颤动，像是在叩响季节的门扉，招惹着粉蝶蹁跹而来，翅尖沾着隔壁茶园飘来的芬芳。把芬芳系在蜂翅的银线上，随它们掠过田埂上的青草，掠过柴门旁的野菊，掠过晾衣绳上随风摇摆的粗布衫，掠过竹篱笆外此起彼伏的狗吠声，掠过老井水面泛起的层层涟漪，惊起几只啄食的麻雀，扑棱棱振翅飞向天际。梦想是青涩的小拳头，攥得紧紧的，藏在叶隙深处，怕被骤雨打落，也怕辜负枝丫托举的热忱。我攥紧夏雨的清凉，也攥紧农人指缝漏下的咸涩汗珠，那汗珠里混着烟草的醇厚味道，是大地最质朴的馈赠。他们佝偻着腰，在田间施肥除草，额头上的皱纹里盛着对秋的期盼，指尖划过枝干时的温度，带着掌心老茧的粗糙，比日光更让我安心沉稳。我便借着暮色的掩护偷偷鼓胀，把这份厚重的期盼酿成成长的养分，让每一圈悄然生长的年轮，都铭记这份沉默的耕耘。

伏天的雷鼓轰隆隆敲打着枝丫，豆大的雨点砸在叶片上，溅起细碎的水花。雨过天晴，热浪卷着蝉鸣漫过山岗，连空气都烫得发颤，唯有树荫下藏着一丝难得的温润。竹席上的老蒲扇摇啊摇，摇出慢悠悠的时光，送来远处荷塘飘来的淡香阵阵，混着泥土的腥气，沁人心脾。我把脆弱裹进日渐坚韧的厚皮，生出细密的果蜡，拒绝虫害的啃噬与烈日的灼伤，表皮悄悄刻下细密的纹路，那是与岁月较劲的伤痕，是阳光热烈吻过的印记，也是风雨无情洗礼的见证。梦想是日渐饱满的弧度，在虫鸣的聒噪与月光的温柔中悄悄酝酿。月光像浸了水的纱，轻轻覆在我鼓胀的腰身，夜露浸润着果皮，晨雾为我披上朦胧的衣裳。每一次呼吸都吸饱清甜的空气，把生长的疲惫与焦躁轻轻拂去，每一寸肌肤都在积蓄力量，把青涩的酸楚慢慢筛滤，让糖分在肌理间凝结，像把漫山遍野的阳光酿成琥珀的深醇。终于，甜蜜在肌理间汩汩流淌，织就属于秋的甜蜜的谱系，连风掠过枝头，都带着我日渐浓郁的香魂，飘向山坳的每个角落。

当秋霜为我镀上一身金铠甲，橙红的光泽漫过整个山坳，像天神打翻了的调色盘，把秋意染得热烈而深沉。柿子树的枝头挂着红彤彤的灯笼，与我遥遥呼应，共赴这场丰收的约定。梦想终于坠弯了枝头——沉甸甸的喜悦压弯了枝条，每颗果实都鼓着圆滚滚的脸蛋，等待着收获的号角声。农人的笑声撞在山壁上，反弹成满坡的欢腾，是竹篮掠过果皮的轻响，带着竹篾的清香与粗糙感，那声响里藏着丰收的欢腾，叩击着每个期盼的心魂。是纸箱里与同乡的私语，说着即将远行的心跳，我们挤在一起，果皮贴着果皮，把故乡的温度互相传递留存。要去亲吻异乡人的唇，把故乡的风土细细传递，传递红壤的呼吸，传递阳光在枝叶间跳跃的印痕，让游子把红壤的醇厚、阳光的炽热，嚼成舌尖不会褪色的记忆，在每个寒夜温暖游子的心潮。让他们在灯红酒绿的异乡，也能触摸到故乡的根，想起田埂上的青草香，想起老蒲扇摇出的时光。

哪怕被榨成透亮的汁液，盛在玻璃杯里折射着窗外的星光，每一滴都泛着橙红的光晕，是故乡最鲜活的眼神。碰杯声里漾着浓浓的乡愁，把思念都融进这口甘醇。也要让每个气泡都记得，生长路上的每段过往，记得春风的软，夏雨的狂，秋霜的凉，冬雪的纯，记得田埂上深浅不一的脚印，和稻草人默默守护的晨昏。红壤的体温，是扎根时最安稳的床，让我在黑暗的土层里也能勇敢，把根须扎得深而稳。春风的形状，是萌芽时最温柔的手掌，轻轻托举着我的梦，让希望在枝头渐渐延伸。和那个在枝头上摇晃的清晨，露珠从叶尖滑落的声响，像初生的啼哭，清亮而执着，宣告着我对世界的热忱。还有农人布满老茧的手，曾轻轻拂过我的脸庞，那粗糙的触感里，藏着比阳光更暖的温存。这一切都凝成最初的向往——关于甜，关于远方，关于把故乡的滋味，送到每个思念的人的心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