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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清道夫

作者:朱俊 阅读:10 次更新:2025-12-17 举报

  天还沉在最深的墨色里时,他们便来了。

  路灯的光惺忪着,黄晕晕地摊在空荡荡的街面。寂静黏稠如凝脂,沾在熄灭的霓虹、紧闭的店门和道旁树凝止的叶片上。然后,那抹橘红便渗了进来——先是星点,再成连片,从街这头漫到巷那头,像大地黎明前胸廓起伏的均匀呼吸。绿皮铁车的轮子碾过路面,“咕噜、咕噜”,闷实的声响,是巨兽般的城市在睡梦中第一次缓慢的肠胃蠕动。

  我们街口的,是老陈。

  老陈扫街,不似劳作,倒像给街道把脉。他左手在前、右手在后,虎口扣住竹帚中段,掌心的汗浸着磨得发亮的木柄,浸出温润的包浆——那是十几年扫街沉淀的光阴。步子匀净如钟摆,左脚落地时,帚尖顺着路面纹路斜切下去,鬃毛贴地的瞬间,手腕裹着股暗劲儿轻轻一旋,再由外向内稳稳一兜——“唰”。这声响不锐反钝,先轻后沉,像指尖划过绷紧的绸缎,又像春雪落在冻土上,精准划开包裹长夜的透明薄膜。他不慌,等尘埃碎屑顺着帚尖弧度聚拢成一小撮,右脚才缓缓跟上,帚子再一兜,又是“唰”的一声,比前一下更沉些,像是给街道的脉搏做了次温柔按压。那些昨夜被风卷来的纸屑、被车轮带起的泥点,此刻都温顺伏在帚尖前,随着他的动作,在身后留下道暂时洁净的潮湿轨迹。他身形清瘦,影子被灯光拉得又细又长,肩背微微弓着却挺得端正,每一次挥帚都透着近乎虔诚的专注,仿佛清扫的不只是地面,还有这沉重、无人认领的黑暗。

  我见过他无数次。深秋时,悬铃木的叶子落得毫无章法,层层叠叠在风中窸窣,像大地翻了个身,抖落一身灿金鳞甲。晨霜还凝在叶尖,细珠沾着尘土,踩上去“咔嚓”一声脆响。这时他会换上宽齿竹耙,木柄被掌心的汗浸得发亮,齿尖划过柏油路面,“沙……啦啦……沙……啦啦……”,干燥辽远的声响,仿佛秋天借着这工具做最后一次深长叹息。叶子聚成小山,他蹲下身,膝盖发出轻微的“咔嗒”声——许是常年弯曲落下的旧疾。骨节嶙峋的手探出去,指腹抚过枯叶的脉络,那些被风揉皱、雨泡软、车轮碾裂的叶片,都在他掌心温顺下来。那双手是风与尘土反复浸染的深褐色,纹路纵横如微缩的干涸河谷,指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深褐泥渍,可捧起脆薄枯叶时,动作轻缓得像在收敛易碎的月光。一片叶尖翘起来,他用食指轻轻按平,仿佛怕惊扰了叶缝里藏着的细碎秋凉。袋子满了,他不急于扎口,直起身时顺手捶了捶后腰,风穿过空街吹动他花白的鬓角,几缕碎发贴在额前,也吹动袋口几片不安分的叶子。那一刻,橘色背影嵌在铅灰晨曦里,像完成古老仪式的祭司,面对着自己收集的、一座寂静的小小秋天。

  这双手,是本无字的日志。虎口的硬茧厚得能摸到纹路,是长年紧握帚柄磨出的勋章;指缝间洗不净的细痕,是与各类污渍谈判后留下的妥协印记。可就是这双手,扫到被踢翻的垃圾桶时,会停下把泼洒的果皮纸团一片不落拾回,再将桶盖端正盖好,仿佛为受了委屈的孩子整理衣冠。暴雨后的黎明更见真章:积水漫过鞋帮,橘红工装的裤脚卷到膝盖,裤腿上的泥浆早已结块,硬邦邦粘在皮肤上。他蹲下身,铁钩插进排水箅子的缝隙,手腕发力时青筋凸起,“咔哒”一声撬开淤塞的格栅。酸腐气味混着雨水的腥气扑面而来,他侧过脸避开,喉结滚动了一下,随即上半身几乎探进幽暗洞口。指尖触到堵塞的枯枝,带着湿漉漉的凉意,再往下是缠成一团的塑料袋,边缘划破了指腹,他浑然不觉,只是一点点往外抠。雨水混着泥浆顺着蜷起的手臂淌,浸透了袖口,在小臂上画出蜿蜒的泥痕。他匍匐在冰冷街面,胸口贴着地面的积水,背影像块奋力填补城市裂缝的温热补丁,橘红的颜色在灰暗里愈发耀眼,像暗夜里燃着的一簇小火。

  天色的改变在毫厘之间。起初是东面楼群的硬黑轮廓,被无形的刷子蘸着极淡的靛青,柔和晕开一线。靛青渐次兑水、化开,成了通透的鱼肚白。路灯的光在清辉里愈发疲倦多余,终于“噗”的一声轻响,整条街的灯齐齐熄灭,像集体松了口气。世界陡然显露出清晰的骨骼,老陈们的工作也近尾声。

  老陈扛起高压水枪,左手扶着枪身,右手扣住扳机,指腹按在冰凉的金属扳机上,缓缓发力。“嗡”的一声,银亮的水柱从枪口喷涌而出,带着足够的力道撞向路沿石——先对准缝隙里的泥垢,水柱斜切着扫过,泥垢顺着水流往下淌,在地面聚成细小的泥溪;再抬高枪头,水柱散开成扇形,冲刷石面上的污渍,那些顽固的油印、干涸的泥点,在水流冲击下渐渐消融。水雾细密飞溅,落在他的脸颊、睫毛上,凝成细碎的水珠,顺着眼角的皱纹往下滑,他却不擦,只是微微眯起眼,调整着水枪的角度,每一次移动都精准得像在雕刻。阳光已经漫过街角,照在水雾上,折射出细碎的彩虹,悬在他橘色的肩头,随着水柱的晃动轻轻摇曳。他的动作从容而笃定,仿佛不是在冲洗污渍,而是在为城市的黎明做最后的梳妆。

  光,终于决堤——第一道纯粹的金红猛地撞破云层,泼洒而下,瞬间点燃高楼冰冷的玻璃幕墙。光有了重量与速度,流淌、漫溢、吞噬阴影,给万物镶上晃动的金边。最终它抵达地面,落在刚被水滋润的黝黑柏油路上,路面陡然活了,化作宽阔的粼粼暗河,倒映着澄澈起来的天空。昨夜的泥泞零乱,被光与水合力冲刷得踪迹全无,仿佛这座城市拥有副永不磨损的崭新肺叶,刚完成一次深彻的吐纳。

  城市骤然切换了节拍。引擎声、刹车声、自行车铃铛声、卷闸门拉升声、早点摊油锅的滋滋声……各类声响从四面八方涌来,迅速织成张喧腾而坚实的网。人潮开始流动,皮鞋、运动鞋、高跟鞋匆匆踏过那片光洁的“暗河”,奔赴各自的剧情。生机勃勃的白日,理所当然地接管了一切。

  而那抹橘红,就在这鼎沸生机里,开始了最后的退场。老陈走到车旁,左手握住车把,右手扶着车沿,先将身体重心压在右腿上,缓缓屈膝,再借着起身的力道把车推得微微前倾。车斗里的垃圾袋码得整齐,被绳子勒出深深的痕迹,随着推车的动作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沙沙”声。他的步子比来时沉些,脚后跟先落地,再慢慢把重心移到前脚掌,每一步都走得稳稳当当,像是在丈量这条他扫了十几年的街。遇到避让行人的空档,他会轻轻稳住车把,手腕微微用力,让车子在原地短暂停留,等行人走过,再继续往前。车把手上挂着的搪瓷缸,晃悠悠撞着车杆,发出细碎的叮当声,那是他清晨带来的水,此刻该是凉透了。他顾不上周遭的喧嚣,目光落在前方的路面,花白的鬓角被风拂得贴在额前,他抬手抹了把汗,指尖蹭过眼角的泥痕,却没在意。影子被日头压得越来越短,贴在光洁的路面上,随着车轮一起滚动,渐渐与墙根的阴影融在一起。橘红色的工装在人群中慢慢淡去,先是变成一抹浅痕,再渐渐消融,像一抹橘红融进晨光,最终只留下车轮碾过路面的“轱辘”声,在喧腾里慢慢淡远,直至听不见。

  他们交还了一条焕然一新的街道,却带走了整夜淤积的、属于所有人的疲惫与遗忘。

  唯有道旁泥土湿润的缝隙里,或许还藏着一两片未被带走的细小落叶。再过片刻,最早的一队蚂蚁会途经这里,将它们拖进更深的、不为人知的土壤——为这场黎明的救赎,画上最后一笔沉默而沉实的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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