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漫过的日子

 黄土漫过的日子

陇东的日子，是被黄土裹着长大的。从正月的冻土层里透出第一缕暖意，到腊月的雪粒落在麦垛上发出细碎声响，庆阳的农人便在这片千沟万壑的黄土高原上，循着四季的节拍，把汗水滴进泥土，把日子种进田野，让乡土的烟火与农事的肌理，在一春一夏、一秋一冬里慢慢铺展。

立春刚过，陇东的黄土还带着凛冽的寒气，冻土硬得像块老青砖。农人便扛着镢头下地了，镢头刃口蹭过冻土，发出“铮——铮——”的脆响，溅起的黄土粒带着冰碴，落在裤脚、鞋面上，转眼就被体温焐得发潮。这是在“刨地解冻”，也是在唤醒沉睡了一冬的土地。田埂边的酸枣枝还光秃秃的，枝桠间挂着去年残留的红酸枣，被寒风缩成了干瘪的小球，却给这片苍茫的黄土添了一点细碎的红。女人们则在家门口的石磨旁忙碌，把去年晒干的糜子磨成粉，蒸成黄馍馍，蒸好的黄馍馍带着糜子的清香和黄土的厚重，咬一口，扎实又暖心——这是陇东人开春的口粮，也是日子里最朴素的底气。偶尔有几户人家在院子里扎扫帚，用的是本地的糜子秆，扎好的扫帚扎实耐用，扫起院坝里的黄土，扬起一阵细碎的尘，阳光穿过尘雾，看得见光柱里浮动的黄土颗粒，那是陇东大地最鲜活的气息。

清明前后，黄土终于软了下来，踩在脚下，松松软软，带着湿润的土腥气——这是陇东农人最珍视的“墒情”。春耕便在这时拉开了序幕。男人们牵着老牛，架着木犁，在田地里缓缓前行，犁铧翻起的黄土像一道道温润的波浪，带着底层泥土的湿润与养分，铺在田面上。老牛迈着沉稳的步子，尾巴轻轻甩着，赶走叮在身上的牛虻，木犁的“吱呀”声、老牛的“哞哞”声、农人的吆喝声，混在一起，在山谷间回荡，成了春日陇东最动人的歌谣。女人们则跟在犁沟后面，手里攥着麦种，弯腰撒种，指尖划过泥土，麦种便顺着指缝落在湿润的犁沟里，带着农人对丰收的期许。田埂上的野草悄悄冒了芽，嫩黄的、浅绿的，星星点点地缀在黄土间，远处的山峁渐渐褪去了冬日的枯黄，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新绿。傍晚时分，农人牵着老牛回家，裤脚沾满了黄土，脸上带着疲惫，却眼里有光。院子里的烟囱升起袅袅炊烟，饭菜的香气混着黄土的气息，飘得很远很远，那是烟火人间最安稳的模样。

入夏，陇东的黄土被太阳晒得滚烫，踩在上面，暖意会顺着鞋底往上钻，却也带着几分灼人的热。这时节，麦子渐渐黄了，漫山遍野的麦田，像铺了一层金色的绸缎，风吹过，麦浪翻滚，发出“沙沙”的声响，夹杂着麦香，飘遍了山峁、沟谷。麦收是陇东农人一年中最忙碌也最欢喜的日子。天不亮，农人们就扛着镰刀下地了，镰刀划过麦秆，“唰唰”的声响此起彼伏，清晨的露水打湿了衣衫，却挡不住农人的脚步。割好的麦子被捆成麦捆，码在田埂上，像一个个敦实的小山包。男人们扛着麦捆往场院里运，肩膀被麦捆压得微微发红，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黄土上，瞬间就被泥土吸收——这汗水，是滋养丰收的甘霖。女人们则在麦场上忙碌，翻晒麦子、扬场，木锨扬起的麦壳与尘土在阳光下飞舞，金黄的麦粒落在场面上，饱满、圆润，带着太阳的温度和黄土的气息。午后，日头最毒的时候，农人们会在麦场边的老槐树下歇脚，喝一口晾好的糜子酒，吃一块黄馍馍，聊着田里的收成，笑声被风吹得很远。偶尔有孩童在麦场上追逐嬉戏，踩着麦壳奔跑，扬起一阵细碎的尘，那是夏日陇东最鲜活的生机。麦收过后，农人便忙着种玉米、豆子，趁着夏日的雨热，让禾苗在黄土里扎根、生长，田间的绿意渐渐浓了起来，盖过了黄土的苍茫，给大地添了几分灵动。

立秋过后，陇东的风渐渐凉了，吹在脸上，带着几分清爽，黄土也褪去了夏日的滚烫，变得温润柔和。秋收的日子便到了，这是陇东大地最丰盈的时节。玉米秆长得高大挺拔，玉米棒子饱满厚实，裹着层层翠绿的苞叶，剥开苞叶，金黄的玉米粒像一颗颗珍珠，透着丰收的喜悦；豆子也成熟了，豆荚鼓鼓的，轻轻一捏，就“啪”地一声裂开，豆子滚落出来，带着泥土的清香。农人们穿梭在田间，掰玉米、拔豆子，手上沾满了泥土和玉米须，脸上却洋溢着丰收的笑意。田埂上的酸枣又红了，比春日的更饱满、更甘甜，女人们干活间隙，会摘几颗塞进嘴里，酸甜的滋味，冲淡了劳作的疲惫。场院里又热闹起来，玉米被挂在屋檐下、院墙上，一串串金黄，像一串串跳动的火焰；豆子被摊在场面上晾晒，晒干后的豆子，颗粒饱满，是冬日里磨豆腐、做豆饭的好食材。傍晚，夕阳西下，余晖洒在黄土高原上，山峁、田野、农舍，都被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黄土漫过的田埂上，留下农人行走过的脚印，深深浅浅，藏着一年的辛劳与欢喜。这时节，陇东人还会晒柿子、腌咸菜，把秋日的丰盈，藏进冬日的行囊，为漫长的寒冬储备温暖与滋味。

立冬过后，陇东的黄土渐渐安静下来，寒风卷着黄土粒，在山峁间穿梭，发出“呜呜”的声响。田野里的庄稼早已收割完毕，只剩下光秃秃的田埂和散落的麦茬，在寒风中静静伫立，等待着冬日的沉淀。农人便进入了“冬闲”时节，却也并非全然清闲。男人们会修补农具，把磨钝的镢头、镰刀磨得锋利，把松动的木犁加固好，为来年的春耕做准备；女人们则在家中忙碌，纺线、织布，用本地的棉花，纺出细细的棉线，织成厚实的土布，做成棉衣、棉裤，抵御冬日的严寒。土布的纹路粗糙却扎实，带着棉花的柔软和黄土的质朴，穿在身上，暖到心底。闲暇时分，农人们会聚集在村头的老槐树下，晒着太阳，聊着家常，说着田里的收成，盼着来年的好墒情。孩子们则在雪地里玩耍，滚雪球、堆雪人，雪落在黄土上，白与黄交织，苍茫又灵动。偶尔有几声狗吠、鸡鸣，打破冬日的寂静，让这片黄土漫过的村庄，多了几分烟火气息。腊月里，年味渐渐浓了，农人们开始蒸年馍、炸油饼、腌腊肉，家家户户的院子里，都飘着美食的香气。黄土坡上的年味，不张扬，却扎实，像陇东人的心性，像这片黄土地，厚重而温暖。

一年又一年，陇东的农人，在这片黄土高原上，春种秋收，夏耘冬藏。黄土漫过了田埂，漫过了脚印，漫过了岁月，却漫不过农人与这片土地的深情。他们用一双双粗糙的手，抚摸着黄土的肌理，感受着土地的温度，把日子种进泥土，把希望播进田野。黄馍馍的清香、麦收的欢腾、秋收的丰盈、冬闲的安稳，还有那些藏在农事里的乡土习俗、烟火日常，都是黄土漫过的日子里，最鲜活、最动人的模样。这片黄土，滋养了陇东的人，也滋养了陇东的日子，岁岁年年，生生不息，藏着庆阳乡土最本真的诗意与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