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香消玉殒李瓶儿,一人恸哭千人凉
第六十二回原题为“潘道士解怀祭灯法,西门庆大哭李瓶儿”,15960字。主要情节:1)西门庆讨符、请道士禳病;2)王姑子探视;3)备棺材板;4)李瓶儿遗言;5)潘道士祭本命灯;6)李瓶儿死;7)西门庆大哭李瓶儿。
闲人曰:门符不灵,道姑枉然,棺材板厚,遗言悲人,本命灯灭,李瓶儿魂归西天,故有西门庆之大哭,真所谓,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
本回是集中写李瓶儿的一回,更是最悲催的一回,读后不禁落泪,非为西门庆,乃李瓶儿也。
一、瓶儿逝世,西门大哭
“西门庆见李瓶儿复药百般无效,胳膊儿廋得银条儿相似,守着这房内哭泣。”李瓶儿说:“你男子汉常绊住在房里守着什么。”西门庆哭道:“我心中舍不得你。”李瓶儿说每日都在做梦,梦见的总是花子虚来缠。西门庆说,我明日往吴道官庙里讨两道符来。
李瓶儿“一把拉着西门庆手,两眼落泪哽咽,再哭不出声来。”那西门庆亦悲恸不胜,哭道:“我的好姐姐,你有甚话,只顾说。”李瓶儿点头儿道:“把我埋在先头大娘坟旁,只休把我烧化了,就是夫妻之情。早晚我就抢些浆水,也方便些。”这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如刀剜肝胆,剑挫身心相似。那李瓶儿双手搂抱着西门庆脖子,呜呜咽咽,悲哭半日,哭不出声,说道:“我的哥哥,奴承望和你并头相守,谁知奴家今日死去也!趁奴不闭眼,我和你说几句话儿:凡事斟酌,休要那一冲性儿;大娘等,你也少要亏了他的;你又居着个官,今后也少要往那里去吃酒,早些儿来家。”
且说李瓶儿唤迎春奶子:“你扶我面朝里略倒倒儿。”因问道:“天有多咱时分了?”奶子道:“鸡还未呌,有四更天了。”呌迎春替他铺垫了身底下草纸,搊他朝里,盖被停当,睡了。众人都熬了一夜没曾睡,老冯与王姑子都已先睡了。那边屋里锁着。迎春与绣春,在面前地坪上搭着铺,那里刚睡倒没半个时辰,正在睡思昏沉之际,梦见李瓶儿下炕来,推了迎春一推,嘱付:“你们看家,我去也。”忽然惊醒,见桌上灯尚未灭。向床上视之,还面朝里,摸了摸,口内已无气矣:不知多咱时分,呜呼哀哉,断气身亡!
西门庆听见李瓶儿死了,也顾不得身低下血渍,两只手抱着她香腮亲着,口口声声只叫:“我的没救的姐姐,有仁义好性儿的姐姐!你怎的闪了我去了?宁可教我西门庆死了罢。我也不久活于世了,平白活着做甚么!”在房里离地跳的有三尺高,大放声号哭。李瓶儿停尸正寝,西门庆在前厅,手拍着胸膛,由不的抚尸大恸,哭了又哭,把声都呼哑了,口口声声只呌“我的好性儿有仁义的姐姐”不住。比及乱着,鸡就叫了。
简评:西门庆在李瓶儿病榻前的痛哭,打破了其“淫棍”“恶霸”固有标签,当他见瓶儿“胳膊瘦得银条儿相似”时守房垂泪,听其恳请“勿焚尸、葬于先头大娘旁”时“如刀剜肝胆”,乃至瓶儿断气后“离地跳三尺高,大放声号哭”,种种情状皆显真心。西门庆对李瓶儿的爱,不同于对潘金莲的征服欲、对孟玉楼的功利权衡,亦非对妓女的逢场作戏,瓶儿“柔而善”的性格,处处维护西门庆和西门府,使其成为西门庆罕见的“心灵慰藉者”。张竹坡说:“至其一死,独写西门一人大哭,真声泪俱出。”其痛悼远超寻常妻妾之谊,道尽生死相隔的剜心之痛。西门庆对瓶儿的偏爱,亦掺杂现实考量:瓶儿带来的丰厚陪嫁、官哥儿曾被视为“香火延续”的希望,这种“情欲与功利交织”的复杂情感,恰是《金瓶梅》超越传统言情的深刻处 —— 它不粉饰人性,却让西门庆的“痛哭”更具真实肌理:既有真心,亦含对“人财两空”的恐惧。
但是李瓶儿临终时,众人态度形成残酷对照。张竹坡说,“西门是痛,月娘是假,玉楼是淡,金莲是快。故西门之言,月娘便恼;西门之哭,玉楼不见;金莲之言,西门发怒也。情事如画。”作者以瓶儿之死为镜,照见西门庆府大宅门中“各怀利害、无一人真心”的凉薄世相,更凸显瓶儿“孤独向深渊滑落”的宿命悲剧(田晓菲语)。
《金瓶梅》中“李瓶儿之死”堪称全书最具悲剧张力的章节,凡读这一回,都落泪。作者以细腻笔触铺陈瓶儿临终细节:四更天的昏暗、草纸铺垫的冰凉、迎春梦中“推醒”的预兆,皆在“渐次滑落的黑暗” 中积蓄哀婉之力。而西门庆从“搂抱亲腮”到“拍胸恸哭”的动作递进,与瓶儿“呜咽半日哭不出声”的濒死状态形成蒙太奇般的情感对冲,堪称中国古典文学中“死别书写”的巅峰 —— 它让读者在西门庆“痛”、众人“冷”的撕裂中,窥见人性的多棱与世道的荒诞。
二、文本多维解析
1、人物、环境、场景速写
1)潘道士。潘道士“八字眉,两个杏子眼;四方口,一道落腮胡。威仪凛凛,相貌堂堂”。
眉如八字藏道骨,眼若杏核含威仪。潘金莲,潘道士,其内涵何在?前潘作恶害之,后潘作法救之?
2)青衣在身。潘道士为李瓶儿祭本命灯时,“西门庆穿青衣,俯伏阶下。”
青衣,下人服饰,为了李瓶儿,西门庆唯一一次“穿青衣。”
2、精彩片段细品----潘道士祭灯
“那道士往后退讫两步,似有呵叱之状。尔语数四,方纔左右揭帘进入房中,向病榻而立。运双睛,努力以慧通神目一视,仗剑手内,掐指步罡,念念有辞,早知其意。
走出明间,朝外设下香案。西门庆焚了香。这潘道士焚符,喝道:‘值日神将,不来等甚!’噀了一口法水去,见一阵狂风所过,一黄巾力士现于面前……’。”
“言讫,其神不见。须臾,潘道士瞑目变神,端坐于位上,据案击令牌,恰似问事之状,久久乃止。”
那潘道士在法座上披下发来,仗剑,口中念念有词,望天罡,取眞炁,布步诀,蹑瑶坛。
忽然一阵地黑天昏,卷棚四下皆垂着帘幕,须臾起一阵怪风所过……,大风所过三次,一阵冷气来,把李瓶儿二十七盏本命灯尽皆刮灭,惟有一盏复明。
评点:前面绘潘道士形貌威仪,此写其施法玄机:先以呵叱、仗剑、掐诀等动作造势,继以焚符、喝令、噀水引“黄巾力士”显形,再至瞑目变神、击牌问事、披发蹑坛,层层推进间,咒语与罡步交织,符水共怪风翻涌。尤妙在三次大风卷过,二十七盏本命灯尽灭而独留一盏复明,于云山雾海般的法术描写中,暗伏李瓶儿气数将尽的宿命,恍若神鬼小说笔法,既显道教仪式的庄严肃穆,又添悬疑诡谲的叙事张力。
3、评家妙论
1)文龙批:“可知瓶儿之死,实有促其死,逼其死,催其死者,遂不得不死。呜呼!果真死矣。瓶儿身死,而耿耿此心岂能与之同死乎?瓶儿之心不死,众人之心不死也。”
2)李瓶儿对王姑子道:“你只收着,不要对大娘说我与你银子。”张竹坡批:“ 一句直照墙头寄物,深深埋恨,此日方吐一字-----,故知与王姑五两,即算取月娘五两与之,不令其知,真大痛也。”
3)“月娘打点出装绑衣服来,就把李瓶儿床房门锁了。”张竹坡批:“大书特书月娘可畏可恨-----,不谓又有此一畅心之事于一锁门也。”
4)张竹坡说“伯爵梦簪折,西门亦梦簪折,盖言瓶坠也。点题之妙,如此生动,谁能如此?”两兄弟生前心心相印,但西门庆死后,应伯爵则无情无义,乃绝世奸滑者也。
三、一家之言
1、李瓶儿之死:诗词镜鉴下的命运悲歌
回前诗“行藏虚实自家知,祸福因由更问谁?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闲中点检平生事,静里思量日所为:常把一心行正道,自然天理不相亏”。源自唐人令超“垂训诗”,为李瓶儿的命运埋下伏笔。
首联暗合其生平:叛夫吞产的隐秘“行藏”,虽瞒过世人却化为心锁,病重时频梦花子虚“索命”,作者以梦境将“因果”具象为精神折磨,暗示悲剧是道德债务的清算。颈联与尾联指向教化内核,李瓶儿临终劝西门庆“少亏大娘”“早归”显其柔顺却难掩早年瑕疵,这种“善孽交织”恰应“善恶有报”,早逝是复杂人性在因果网络中的必然。
李瓶儿的死亡如多米诺骨牌,成为西门庆“情欲帝国”崩塌的开端,而奢华丧仪虽与《红楼梦》秦可卿丧礼“极盛”呼应,实则以“盛”反照家族“将衰”,暗合诗词“善恶有报”的时间维度。西门庆对李瓶儿的 “深情”与其平日“恶行”、奢华丧仪与冰冷现实形成鲜明割裂。
其实李瓶儿与潘金莲、秦可卿等构成“悲剧女性谱系”: 李瓶儿为安全感改嫁,潘金莲因压抑扭曲心性,秦可卿因伦理窒息,皆是时代将女性异化为“情欲符号”“财产附庸”的必然。《金瓶梅》跳出简单褒贬,将李瓶儿置于“善恶交织”的人性光谱,以诗词“天理”收束其命运,实则是血泪控诉 —— 所谓 “善恶有报”,不过是旧时代给女性的枷锁,她们连“行正道”的权利都已被剥夺。
作者以“垂训诗”为纲,用“因果”包裹对封建伦理的质疑:当“天理”维护旧秩序,女性价值被压缩为“贞淫”二元,“报应”只是强者对弱者的碾压。就此而言,《金瓶梅》超越 “劝善惩恶”,成为解剖封建末世的“社会病理标本”,让后世在李瓶儿们的泪光中,看见时代的溃烂与挣扎。
2、李瓶儿的双面人生:从权谋到柔善
《金瓶梅》中的李瓶儿堪称古典文学中最复杂的女性形象之一。她的性格如同一枚硬币的两面,在权谋机变与温柔良善间撕裂,在道德深渊与人性微光中挣扎,演绎出一曲封建制度下女性命运的悲歌。
进西门府前,李瓶儿是乱世中求存的“狠角色”:趁乱卷走珠宝,与花太监暧昧攀附,私通西门庆、吞并私产并间接导致花子虚死亡,对蒋竹山一朝心血来潮,事后则冷酷抛弃,利己是其行事优先准则。此时的她,是男权社会逼仄环境中长出的“恶之花”,其狠辣薄情的背后,是弱女子对命运失控的恐惧与反抗。
嫁入西门府后,李瓶儿性情剧变:对西门庆真心,敬重吴月娘,善待妾室,忍让潘金莲。这转变是想以“柔善”换安全感,既是对过往的救赎渴望,也是对宅斗规则的妥协。
临终是李瓶儿人性高光时刻:叮嘱西门庆“休亏大娘”,维护伦理;不让说潘金莲不是,显处世智慧;分财物给底层女性,存悲悯;为仆婢筹出路,见姐妹情谊。这些举动,超越了宅斗权谋的算计,直指人性本真的良善。
李瓶儿的“判若两人”,绝非简单的“良知发现”,而是封建制度对女性人格的暴力割裂:当生存需要她化身“恶女” 时,她不得不沾满鲜血;当稳定要求她扮演“贤妾”时,她又必须藏起锋芒。西门庆的哀悼,是对“贤妾”面具的惋惜,非对其灵魂的追思 —— 这正是封建女性的终极悲剧:连“做自己”的权利都被剥夺。
李瓶儿的“双面人生”,是《金瓶梅》对封建伦理最尖锐的控诉。她如同一面棱镜,折射出当时社会如何将人性扭曲为矛盾体,又如何在其凋亡时,让“善”与“恶”同归尘土。当读者为其临终善举落泪时,看到的不仅是一个女人的生死悲欢,更是整个旧时代加诸女性身上的沉重枷锁 —— 那枷锁下,每一个“李瓶儿”都在被迫扮演“狠”与“善”的双重戏码,直至耗尽最后一丝气力,化为封建深渊里的一缕游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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