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家的滋味
归家的滋味
文/陈水河(浙江)
路的尽头,是浙中丘陵间那个被香樟和乌桕树环绕的小村庄。
沿着白沙溪,低洼处垫了粗砂的机耕路终究替代了记忆中的泥泞。爬上祖宗安身的地方,唯有墓后那棵高大的樟树依旧枝叶婆娑,像沉默的老人,守护着被时光浸染的往事。树下,仿佛还回荡着邻家太婆站在村口呼唤在樟下山上劳作的儿孙回家吃饭的声音,和我们这些光脚丫孩子追逐蜻蜓的嬉闹。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熟悉的香气暖融融扑面而来。母亲正在案板前,将白萝卜刨成细丝煮熟拧干作馅,准备包小麦粿。一个个半月形的粿胚被她灵巧地捏出细密花边,整齐码在蒸帘上。看见我,她手上的面粉都来不及拍:“赶上时候了,正要出锅。”
这小麦粿,是刻在骨子里的乡愁。蒸熟后先在米筛上晾干收存,像是把一份份完整的思念封存。通常招待客人喝酒接近尾声时,母亲才将它们在热菜油里慢煎,直到两面煎出金黄的脆壳,滋滋冒着热气。父亲坐在一旁,默默照看锅灶。那天,我既是家中小儿子,也是从兰城放寒假回来的“客人”。第一只煎得焦香的麦粿出锅,父亲用瓷碗盛了,直接递给我。外皮酥脆、内馅混合着萝卜丝清甜的小麦粿,一口下去,仿佛吞下了一整个踏实而温暖的青年时代。
晚饭时,餐桌上是另一番丰盈。母亲先后端上凝结如脂的羊糕、猪蹄冻,尤其是用隔年山羊肉撕烂熬透后凝成的精华,切片后颤巍巍、亮晶晶。父亲特意将已经分家单过的二哥、三哥两家都叫来一起吃晚饭。他从八仙桌下的大脚盆里,取出那坛柏社乡溪滩徐阿姑赠送的杨梅酒,殷红的汁液在竹勺中晃荡。他平时不喝酒,黄酒和梅江烧碰也不碰。在给自己倒了浅浅一个碗底后,也给我们都斟了些。“娘呢?”我用眼神询问父亲。他会意点头:“她喜欢喝酒缸里刚滤清的糯米酒。”饭桌上,他还是话不多,只在我提到学校发生的大事时,轻轻咳嗽了一声,将一块蘸满辣椒的羊糕,无声地拨到我碗里。我抿一小口酒,酸甜在舌尖化开,暖意顺喉而下;再吃一口羊糕,鲜韧弹牙。这冰与火、醇厚与清冽的交织,便是家的完整滋味。
夜里,雨敲在瓦上,淅淅沥沥。在这熟悉的韵律里,食物的暖意仿佛还熨帖着肠胃。半梦半醒间,在木床前有身影晃动——是父亲,正轻手轻脚检查房屋有无漏雨。发现漏处,他爬上木梯,轻轻托举上下两张完好的瓦片盖在裂口上,再将上下瓦片依次均匀位移,直到瓦缝里不漏水为止,生怕惊扰了小儿子久违的好眠。
清晨,雨停了。父亲又去樟下山那方小小的菜园,就着湿漉漉的空气,为他过冬的萝卜菜间苗。母亲的唠叨混着晨起的炊烟飘出来,说的还是东家娶媳妇、西家盖新房的琐碎。
我站在坡底,看着父亲的背影。他回过身,朝我挥了挥手,晨光在他身后晕开一层柔和的光影。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我们翻山越岭所追寻的“解药”,原来就藏在这烫手的小麦粿里,在醇厚的猪蹄冻、羊糕与清冽的杨梅酒里,在父亲沉默的添柴、细致的农活里,在母亲沾满面粉的手上。它让漂泊的舟船,终于在最初的港湾里,寻回了直面所有风浪的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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