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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山谣

作者:昋世民 阅读:24 次更新:2025-11-05 举报

      荆山谣》是由阅文集团作家沐子端创作的乡土题材中篇小说,首发于起点中文网。连载于晋江文学城,番茄小说网等。

目录

作品简介

       历史地理学教授陈望山受邀回到阔别二十年的黄土高原故乡灵溪县。在老宅门口,他看见堂叔陈守仁正用古法夯土修墙,那句"人不能忘了根本"在他心中激起涟漪。次日登上荆山,无名老人唱的一首《荆山谣》唤醒了他对这片土地的复杂情感。下山后,在老街废弃戏台前,他目睹了返乡青年麦叶通过直播电商推广家乡特产的新潮场景。研讨会上,陈望山将所见所感融入发言,提出文化传承需要"守锚"与"扬帆"并重。他帮助麦叶团队挖掘产品文化内涵,并将这些融合传统与现代的成果带给堂叔。最终,老支书从最初的质疑转为认可,麦叶也改编出融合古今的《新荆山谣》。

作品内容

01 

车轮碾过一道深坎,剧烈地颠簸了一下,将陈望山从断续的浅眠中彻底惊醒。他有些茫然地直起身,颈椎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发出轻微的“嘎达”声。车窗外的景象,让他瞬间屏住了呼吸,睡意全无。

不再是视野尽头与天相接、平坦得令人心慌的华北平原。视野所及,是被一种巨大而无形的力量反复揉捏、切割过的土地。一道道深切的黄土沟壑,纵横交错,沉默地诉说着千年的干渴、风霜与忍耐。沟壑之间,是依着山势顽强蜿蜒、层层盘旋的梯田。田里的冬小麦刚冒出一点怯生生的绿意,给这片雄浑而苍凉的土地,添上了一抹隐忍的生机。天,是高远的,蓝得近乎残酷,几丝云彩淡得像用秃毛笔蘸了清水在宣纸上随意抹过的痕迹。

“进入灵溪地界了。”司机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人,用带着浓重乡音的灵溪话说道,声音干涩,没什么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 的事实。

灵溪

这两个字,倒像一枚投入古井的石子,在他心湖深处那潭看似平静、实则幽暗的水中,激荡起层层叠叠、无法止息的涟漪。二十年了。他竟然有整整二十年没有踏足这片土地。上一次,还是母亲病重,他回来侍疾,送终。彼时,悲痛与匆忙交织,他甚至来不及细细品味故乡的滋味,便像一只急于挣脱了线的风筝,借着学术会议的东风,越飞越高,越飞越远,从省城到京城,成了北京某所知名大学里研究历史地理学的陈教授,名字前面可以冠上一连串的头衔。故乡,渐渐沦为了履历表上籍贯一栏里两个冰冷的铅字,成了年终岁尾打给远方亲戚时程式化的遥远问候,成了午夜梦回时一片模糊而温暖的、却不敢深究的底色。

可此刻,当这片土地真真切切、毫无保留地铺陈在眼前时,那层由时间和距离织就的模糊滤镜骤然碎裂。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混合着车厢里沉闷的、带着尘土和汽油味的空气,沉甸甸地堵在他的胸口。是近乡情怯?是物是人非的感伤?还是潜藏在心底,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一丝审视与疏离?他分辨不清。

他这次回来,名义上是应县里热情而正式的邀请,参加一个关于“皇甫谧文化与地域经济发展”的学术研讨会。请柬上措辞客气,称他为“从灵溪走出去的杰出学者”,“家乡的骄傲”。但他自己心里清楚,接下这个邀请,更多是出于一种精神上的倦怠与寻求。城市里的生活像一场设定好程序、永不停歇的赛跑,论文、课题、职称、永远也开不完的会议和应付不完的、戴着各种面具的人际关系,让他常常在深夜书房弥漫的茶香与烟味中,感到一种灵魂出窍般的漂浮,一种无根的空虚。他需要回来,需要让双脚踏在真正坚实的、生养他的土地上,为自己那漂泊的学术灵魂,寻找一个可以系泊精神的锚点。

手机在口袋里沉闷地震动了一下,像一声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催促。他掏出来,是助理小张发来的邮件提醒,关于下周一个国家级重大课题的答辩安排和最新修改意见。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宋体字,像一群忙碌而焦虑的蚂蚁,与窗外缓慢掠过的、一头在裸露的黄土坡上逆着光,悠闲啃着草根的老黄牛,构成了一个极不协调的、充满荒诞感的画面。他下意识地拇指滑动,锁屏,将那个喧嚣的、步步紧逼的世界暂时关在外面,也关掉了那头老黄牛沉默的注视。

车子沿着达溪河岸的公路行驶。河水比他记忆中瘦削了许多,裸露着大片泛白的、被岁月冲刷得光滑的河床石,但那一弯清浅的碧绿,依旧执着地、蜿蜒地在黄土谷地之中流淌他的记忆,也随之鲜活、湿润起来。

他仿佛看见了那个光着屁股、皮肤被盛夏太阳晒得黝黑发亮的自己,和一群同样野性十足的小伙伴在及膝深的、冰凉的河水里扑腾,摸鱼捉虾,河水那刺骨的冰凉触感和泥沙的粗糙,似乎还停留在指尖。他记得河岸边上那片茂密的沙枣林,秋天时挂满黄澄澄、表皮带着细微白点的小果子,吃起来口感沙沙的,面面的,带着一股独特的、既涩且香的滋味,充盈着整个童年。还有荆山,县城背靠着的那座并不高峻、却承载了无数古老传说和童年冒险的山峦。春天,他们呼朋引伴上山挖小蒜、采蕨菜,泥土的芬芳和野菜的清香混杂;夏天,在低矮茂密、长满尖刺的酸枣棵子里,像寻宝一样寻找最早红透的那几颗,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酸得眯起眼睛,口水直流,满口生津……

“荆山……”他无声地默念着这个名字,舌尖仿佛尝到那熟悉的酸味。记忆中,荆棘掩映的山顶上,似乎还有一座小小的、破败的庙宇,不知道历经风雨,如今还在不在。

车子驶入县城新区。景象骤变。宽阔笔直的柏油马路,造型新颖的路灯,两旁是拔地而起的、贴着彩色瓷砖或玻璃幕墙的崭新楼房,商铺招牌鳞次栉比,充满了现代小城那种千篇一律却又生机勃勃的气息。这和他记忆中那个灰扑扑的、只有一条主街贯穿、两旁多是低矮平房的县城,大相径庭。他像一个真正的外来者,带着些许陌生和好奇,打量着这个衣着光鲜的“新”故乡。

然而,当车子拐过几个弯,驶入老城区时,那种熟悉的、渗入骨子里的感觉,又如同潮水般缓缓回流。街道变窄了,两旁是有些年头的、枝干遒劲的槐树,此刻叶子落尽,更显苍劲。一些老店铺还在,门脸斑驳,木质的门板,招牌上的字迹褪了色。五金杂货店里堆满了各种铜铁,螺丝胶线;老式理发店的红白蓝三色转灯慢悠悠地转着,像一个时代的注脚;空气中,似乎隐隐约约飘来了油糕下锅时那“刺啦”的声响和炉齿馍刚出炉时麦面焦香的香气——那是童年最深刻、最顽固的味觉记忆,瞬间激活了唾液腺。

他的老宅在城东的一条名为“槐树巷”的巷子里。车子在巷口停下,路太窄,进不去了。陈望山提着简洁的行李箱下车,深吸了一口清冷而带着煤烟味的空气,迈步向幽深的巷子里走去。

青石板路凹凸不平,被无数代人的脚步和岁月的雨水磨得光滑温润。两边的土坯院墙大多被翻新成了红砖墙,但基本的格局和走向未变。他走到一扇熟悉的、黑漆剥落得露出木头原色、带着铜环门扣的木门前停下。门虚掩着,留着一道缝。他正要推开,却听到院子里传来“哐当……哐当……”有节奏的、沉闷的敲击声。

他顿了顿,轻轻推开门。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背影。佝偻,瘦削,像一棵虬曲的老枣树,穿着一件洗得发白、领口和袖边都磨出了毛边的蓝色布衫,头上戴着一顶同样旧得发黄的解放帽。他正背对着门口,蹲在地上,用一个光滑的木槌,一下一下,用力地、极有耐心地捶打着一段刚和好的、用铡碎的麦草屑搅匀的黄泥。在他身边,是一段用土坯垒到一半的院墙,新旧土坯交错,旁边散放着泥刀、水桶、铁锹等工具。初冬清冷的阳光斜照进来,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也将那些飞扬的细小尘埃照得纤毫毕现。

“叔?”望山试探着叫了一声,声音因为长途跋涉和心绪起伏而有些干涩、沙哑。

身影顿住了,那沉稳如心跳的捶打声戛然而止。老人缓缓地回过头来。那是一张被风霜雨雪雕刻得沟壑纵横的脸,皮肤是常年日晒后的古铜色,深刻的皱纹像地图上标示高低的等高线,密布在额头、眼角和脸颊。但那双嵌在皱纹深处的眼睛,却并未因年迈而浑浊,依然锐利、清亮,带着一种土地般的沉静和历经世事的执拗。

他是望山的堂叔,陈守仁,村里退下来的老支书。望山父亲去世得早,母亲体弱多病,他少年时代没少受这位性格刚硬却心地仁厚的堂叔的照拂与管束。

老支书眯着眼,逆着光打量了他好几秒钟,脸上的皱纹才像解冻的河水般,缓缓舒展开一个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笑容。

“是望山啊?回来了。”他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今天日头不错”,没有丝毫久别重逢应有的夸张喜悦或激动。他放下木槌,拍了拍沾满泥灰的手,动作略显迟缓地站起身,膝盖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咋不先来个电话?你家的老房子,我隔些日子就过来通通风,拾掇拾掇,还能住。”

“哎,叔,给您添麻烦了。”望山连忙放下行李,走过去,看着那半截新旧交替的土墙,语气带着不解,“您这是……怎么还自己动手夯土墙?现在谁家还弄这个,都是砖墙了,又快又整齐。”

老支书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从布衫的上口袋里掏出一包廉价的、皱巴巴的纸烟,抽出一支点上,深吸了一口,劣质烟草的辛辣气味弥漫开来。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越过望山的肩膀,望向院子一角那棵枝干狰狞的老枣树,仿佛在跟树说话。

“砖墙?”他吐着烟圈,不紧不慢地说,声音低沉而肯定,“那东西硬邦邦的,冷冰冰的,不透气。夏天吸热,冬天散寒。这土坯墙,是活的。它会呼吸。夏天吸潮,屋里阴凉;冬天保暖,炕头热乎。这泥巴里有麦草,就有了筋骨,柔韧,结实着呢。老祖宗传下来的法子,比那些花里胡哨、中看不中用的东西管用。”

他顿了顿,用穿着老式解放鞋的脚踢了踢旁边和好的、泛着湿光的泥巴,像是在检验它的韧性:“这墙基,是你爷当年一夯一夯打下的,牢靠。我给它往上再接一接,补一补,还能再用几十年。人嘛,”他转过头,目光炯炯地看着望山,“不能忘了根本。”

“人不能忘了根本。”这句话像一把无形的锤子,不轻不重,却精准地敲在望山的心上。他看着堂叔那双布满老茧、裂口和泥渍的手,那双手既能写出一手漂亮的、带点颜体风骨的毛笔字,也能熟练地使用智能手机在家族群里转发各种养生文章和警示视频,但此刻,它更习惯于握着最原始的劳动工具,与土地、与麦草、与水进行最亲密的接触,重塑着生活的边界。这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一种融入血液和日常行动中的、对过往生活方式和精神世界的坚守。

望山一时语塞。他这位在高等学府的讲堂上引经据典、条分缕析地论述“人地关系”、“文化传承与变迁”的学者、教授,在面对堂叔这种融入生命本能和实践哲学中的、不加任何修饰的“传承”时,他那些洋洋洒洒的理论、那些逻辑严密的论文,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带着一点知识分子的虚伪。

“这次回来,能住几天?”老支书似乎看出了他的窘迫,转移了话题,将烟蒂在鞋底摁灭。

“一周左右吧,开个会,完了就回去。”

“哦,开会好,开会好。”老支书点点头,语气平淡,“你是大教授了,见大世面,长真本事。咱灵溪,小地方,也就剩下点老祖宗留下的老古董,能拿得出手了,还得靠你们这些有学问的人来说道说道。”他的语气里,听不出是真诚的自豪,还是深藏的自嘲。

望山默默地帮着堂叔把散落的泥刀、木槌等工具归置到屋檐下干燥的地方。老支书执意要把他剩下的那点泥活干完,望山便不再劝阻,提着行李,先用那把有些生锈的铜钥匙,小心翼翼地打开了自家老屋的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股熟悉的、混合着老木料、干泥土、淡淡霉味和阳光味道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屋子里很干净,桌椅板凳都擦得一尘不染,显然经常被打扫。家具还是几十年前的老样式,蒙着白色的棉布墙上挂着的黑白全家福镜框里,父母年轻的脸庞上带着那个时代特有的、温和而略带拘谨的笑容。时光在这里,仿佛被施了魔法,凝固在了他离家的那个清晨。

他把行李放进自己当年住的那间狭小的东厢房,窗明几净,窗外就是邻居家鱼鳞般的灰瓦屋顶和一小片被屋檐切割得四四方方的、清澈的天空。一种奇异的、久违的安宁感,如同温暖的泉水,缓缓从脚底升起,包裹了他的全身。旅途的疲惫,大城市的喧嚣与焦虑,在这里似乎被这老屋、这旧物、这沉静而熟悉的空气过滤掉了大半,沉淀下来。

他重新走到院子里,静静地站在枣树下,看着堂叔一丝不苟地、用那种近乎仪式般的专注,完成最后一点夯土工作。夕阳的余晖愈发浓烈,给老人佝偻的背影、花白的鬓角、专注的侧脸,以及那新旧的土坯墙,都镀上了一层温暖而神圣的金色。那“哐当、哐当”的捶打声,不再显得刺耳突兀,反而像一种沉稳而古老的、与这片土地同频共振的心跳,一声声,敲击在他的耳膜上,也敲击在他的心坎上。

这一刻,陈望山清晰地意识到,他的归乡之旅,从他推开门,看到堂叔和他那堵正在修补的土坯墙的那一刻,就已经真正开始了。他要寻找的那个精神的锚点,那个关于“根”的答案,或许并不在他电脑里那些准备在研讨会上宣读的、引经据典的论文里,而就在这单调而执着的捶打声中,在这浓烈而真实的泥土气息里,在这位沉默而固执得像脚下黄土一样的老人身上。

他回来了。不仅仅是身体,他那漂泊已久的灵魂,也正试图缓缓地、试探着,降落在这片既熟悉得令人心痛、又陌生得需要重新认识的母土之上。

02

鸡叫第三遍的时候,陈望山彻底醒了。不是被吵醒,而是一种深植于骨髓里的记忆被唤醒了。在北京,这个时间他通常还在沉睡,靠着重金买来的遮光窗帘阻挡着城市的晨光。此刻,青白色的天光却已透过老木窗上那层印着模糊竹叶纹的窗纸,执拗地渗了进来,在坑洼不平的泥土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他躺在坚硬的土炕上,身下是堂叔新换的、带着阳光和皂角气味的粗布床单,身上压着厚重的、有些板结的棉花被,听着窗外那一声接一声、极具穿透力的鸡鸣,恍惚间竟分不清今夕何夕。

院子里已经有了响动。是那种沉稳的、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伴随着铁桶碰撞的轻微闷响,还有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望山披衣起身,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堂叔陈守仁正就着屋檐下一个掉了不少瓷的白底红字搪瓷脸盆,用刚从水笼头上接来的、冒着丝丝寒气的凉水哗啦啦地洗脸。他掬水的动作很大,水花溅在了脚面上,也湿了脚下一小片地面,然后用那条边缘磨损、颜色发灰的旧毛巾,用力地、几乎算得上是粗暴地擦拭着脸、脖子和耳朵后面,古铜色的皮肤被搓得泛红。

“醒了?”堂叔头也没回,声音带着清晨特有的沙哑和鼻腔共鸣,“灶房锅里焖着小米粥,馍在筐子里,咸菜在墙角的黑陶坛子我还切了一盘辣子,自己动手。”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天亮了"这样一个事实,没有丝毫客套,却透着一种家人般的熟稔和不容置疑的安排。

望山应了一声,掀开厚重的、打着补丁的蓝布门帘,走进灶房。这里的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眼传统的柴火灶占据了大半空间,虽然旁边也接上了银色的自来水龙头,但那口被常年烟火熏得乌黑锃亮、能照出人影的大铁锅,那副手拉的、木质把手被磨得光滑的风箱,以及灶膛前码放整齐的劈柴,都固执地保留着旧日的模样。他掀开厚重的杉木锅盖,一股浓郁纯粹的小米香气混合着丰沛的水蒸气扑面而来,瞬间模糊了他的眼镜片。他用铁勺舀了一碗金黄粘稠、表面结着一层厚厚米油的小米粥,又从旁边的柳条筐里拿起一个表皮已经干硬发冷、一捏却很软和、掂在手里沉甸甸的馍,就着一碟刚从黑陶坛子里捞出来的、脆生生、淋了几滴自家磨的麻油的萝卜咸菜,搬了个小马扎,坐在堂屋的门槛上,慢慢地吃起来。

粥是恰到好处的温热;馍很硬实,需要用后槽牙耐心地研磨,但粮食本身那种醇厚、原始、带着阳光和土地味道的香气,却在缓慢的咀嚼中一点点释放,充盈整个口腔,带来一种异乎寻常的满足感。这与他平时在北京匆忙解决的、用精致纸袋包裹、味道标准化的面包,或是写字楼下那永远排着长队的早餐摊上买的、味道千篇一律的豆浆油条,是截然不同的体验。这是一种需要时间和耐心去品味的、与土地直接相连的滋味。

“叔,我想到荆山上走走。”吃完早饭,他一边洗着碗,一边对正在院子里弯腰,用一块青石细细打磨锄头刃口的堂叔说。

老支书动作顿了顿,没有立刻直起身,只是抬起眼皮,从旧解放帽的帽檐下看了他一眼,目光沉静如水:“嗯,去吧。山路滑,夜里落了霜,小心脚下。山顶上那庙,前些年县里出钱修葺了一下,换了新瓦,补了墙皮,模样没大变,筋骨还是老的。”

望山心中微微一动。堂叔总是这样,看似沉默寡言,却总能精准地捕捉到他的心思,仿佛他脑子里那点弯弯绕绕,在这位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人面前,都像摊开的书本一样清晰。

他独自一人出了门,踏入渐渐苏醒的槐树巷。薄雾尚未完全散尽,像一层半透明的轻纱,若有若无地笼罩着青瓦的屋顶、光秃的槐树枝桠和斑驳的土坯墙头。空气中弥漫着煤烟、柴火、牲畜粪便以及清晨潮气混合的、复杂而又熟悉的气味。有早起的老人,穿着臃肿的黑色棉袄棉裤,正蹲在自家门口,用废报纸和干柴耐心地引燃小煤炉,青白色的烟雾带着一股好闻的、温暖的松木燃烧的香气,慢悠悠地飘散开来,与晨雾纠缠在一起;有系着蓝布围裙的妇人,提着竹编的菜篮子走过,用纯正的、抑扬顿挫的灵溪方言高声打着招呼:“吃咧么?”“吃咧!你奏啥去?”“割二斤肉去,娃今个从上回来!”声音洪亮、直接,充满了生活本身那种不加修饰的、蓬勃的活力。她们的目光偶尔会落在望山这个衣着整洁、气质迥异的外来者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但也仅止于此,没有人上前搭讪,那是一种保持着距离的、安静的观察,如同打量一件偶然落入此地的、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陌生物件。

沿着记忆中被无数代人脚底磨得光滑、边缘圆润的石阶,他走上了通往荆山的主路。山路确实如堂叔所料,是土路夹杂着棱角分明的碎石,被清晨的霜露和夜间的潮气浸润得有些湿滑泥泞,踩上去需要格外小心,鞋底不时会沾上黏湿的黄土。两旁的酸枣树,叶子早已落尽,只剩下干枯的、带着尖锐长刺的褐色枝条。一簇簇经过一冬风干、缩成了暗红色甚至黑紫色的小酸枣,在清冷的晨光中泛着幽微的光泽。

他没走多远,便开始有些气喘,胸口微微发闷,额角也渗出了细汗。常年伏案读书写作的身体,缺乏必要的锻炼,显然极不适应这种需要调动全身肌肉的、持续向上的爬坡。他不得不停下来,扶着旁边一棵树皮皲裂、满是岁月痕迹的老槐树粗糙的树干休息,回头望去。整个灵溪县城,如同一个巨大的、充满细节的沙盘,毫无保留地铺陈在眼底。新区与老城界限分明,新区是规整的几何方格、明亮的瓷砖色调和反射着阳光的玻璃幕墙,充满了扩张的野心;老城则是错综复杂的灰瓦屋顶、深不见底的巷弄、斑驳的土墙和袅袅的炊烟,像一位沉默安详的老人。达溪河如一条被稀释了的淡绿色绶带,从城中蜿蜒穿过,在某些河段,能看到大片裸露的、泛白的河滩和新建的、略显生硬的水泥堤坝。更远处,是层层叠叠、起起伏伏、望不到边际的黄土高原,在晨雾中呈现出一种朦胧的、青灰色的剪影,沉默,浩瀚,亘古不变,令人心生敬畏。这片土地,曾经是周人崛起、古密须国存续之地,也是魏晋名士皇甫谧隐居著述、针砭济世的故园。历史的烟云,金戈铁马,诗酒风流,早已散尽,被时光的长河冲刷得无影无踪,只剩下这沉默的山川,这厚重的黄土,年复一年,冷眼旁观着一代又一代人的生息繁衍,悲欢离合。

一种身为历史地理学者的敏感与职业习惯,让他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难以名状的情绪。他研究的正是这片土地上的“人地关系”,试图从文献的蛛丝马迹和地理的变迁中,解读人与环境互动的密码。但书本上的考证与理论,那些精致的模型和宏大的叙事,在身临其境、脚踏实地的此刻,显得如此抽象、隔膜,甚至有些轻飘。真正的历史,或许就无声地沉淀在这脚下的每一寸黄土里,呼吸在这清晨清冷而真实的空气中,镌刻在这些沉默的山梁与沟壑之上,融汇在那即将听到的古老歌谣里。

他继续向上走去,道路愈发陡峭。快到山顶那块被称为“谒王坪”的平坦空地时,一阵苍凉、嘶哑,却极具穿透力和原始生命力的哼唱声,顺着微寒的山风,断断续续地飘了下来。那调子很古老,旋律简单而不断循环,起伏不大,却带着一种未经任何雕琢的、仿佛从土地深处自然而然生长出来的悲怆与辽阔,像在诉说一个永恒的故事,又像在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他不由得放轻了脚步,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循着那歌声走去。在“谒王坪”边缘,一块光秃的、被无数人坐得光滑如玉的大青石上,他看到了声音的来源。一位看不出具体年纪的老人,穿着一件厚重的、油光发亮几乎能照出人影的黑棉袄,腰间随意束着一根草绳,蹲坐在石头上,背对着他,面朝着山下那苍茫而壮阔的景象。老人拿着一杆旱烟锅,用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机械地拍打着自己膝盖,着眼,头微微仰着,满脸深刻如刀刻斧凿般的皱纹如同干涸龟裂的河床。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用浓重得几乎化不开的灵溪方言,咿咿呀呀地、忘我地唱着:

荆山尖上嘛风溜溜转,达溪河边嘛柳丝儿颤。”“我爷扛犁嘛朝出晚,我婆筛粮嘛日头偏。”“黄土坷垃嘛攥出暖,种下糜谷嘛盼丰年。

黄土里刨食嘛汗里淌,养下个娃娃走四方……”“走四方哟,心慌慌,梦里还是这土炕炕……

歌词朴素,甚至有些粗粝,语法也不甚讲究,夹杂着古老的俚语,但那声音里蕴含的、如同陈年老酒般醇厚而复杂的情感,却像一把并不锋利却沉重无比的钝刀子,慢慢地、一下一下地割着望山的心。那是对脚下这片土地深入骨髓的依恋,是对生活本身沉重与艰辛的坦然叹息,是对时光流逝、物是人非的深沉无奈,是无数代人在此生生不息的坚韧与无法言说的哀愁。这就是真正的“荆山谣”吗?他小时候似乎听村里的老人们,在田间地头歇晌时,在昏暗的油灯下纳鞋底时,在谁家的红白喜事上,零星地、不成调地哼过几句,但从未像今天这样,在一个如此恰当的时间、如此恰当的地点,如此完整地、毫无防备地、以一种近乎灵魂拷问的方式,直接击中他,让他动弹不得。

他没有上前打扰,只是静静地站在不远处一块岩石的阴影里,屏息听着。初升的太阳恰好跃出东面的山梁,金色的光芒瞬间洒满山川,也照亮了唱谣老人那如同古老雕塑般的侧影,将他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勾勒得清晰无比。直到一曲终了,最后一个苍凉的尾音像一缕若有若无的青烟,缓缓消散在清冽的空气里,老人才仿佛从一场大梦中醒来,缓缓睁开眼,眼神有些浑浊,带着唱完歌后特有的空茫和物我两忘的平静。他回过头,似乎才察觉到望山这个陌生人的存在,只是冲他咧开没几颗牙的嘴,憨厚地、甚至有些羞赧地笑了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弱的光,然后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什么也没说,步履蹒跚着,沿着另一条更陡峭、被荒草半掩的小路,向山下走去,那件黑棉袄的背影很快便消失在枯黄的灌木丛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望山站在原地,双脚像被钉住,良久没有动。那苍凉古老的调子仿佛具有了独立的生命,依旧在山谷间、在他耳边、在他心间低回盘旋,萦绕不散。他想起了堂叔昨日捶打土坯时那固执而近乎虔诚的专注身影,想起了记忆中母亲在昏黄跳动的煤油灯下、在烟雾缭绕的灶台前默默忙碌的、日渐佝偻的背影,更想起了自己当年,也是在这个年纪,背着简陋的行囊,怀揣着对外面世界的无限憧憬和改变命运的强烈渴望,在父母和堂叔那混合着期望、不舍与担忧的复杂目光中,几乎是逃离般地、头也不回地离开村庄,去赶赴那趟通往县城、继而通往更广阔天地的班车。“走四方哟,心慌慌,梦里还是这土炕炕……” 这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直白得不能再直白的词,像一枚精准无比的子弹,瞬间击穿了他这些年用知识、地位、都市生活的便利和精致构建起来的所有外在盔甲与内在优越感,命中了他内心深处最柔软、最不设防、关于“根”的地方。他这位在北京拥有宽敞明亮书房、舒适温暖公寓、在讲台上侃侃而谈、受人尊敬的陈教授,其精神内核的最深处,何尝不也藏着对那个简单、粗糙却无比温暖“土炕炕”的原始思念与归属渴望?那种离乡背井后的“心慌慌”,他太熟悉了,那是异乡人无论在外取得多大成就、拥有多少物质保障,都难以完全驱散的、关于身份认同和文化归属的深层焦虑。

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白色的哈气在清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他走到老人刚才坐过的那块大青石旁,伸手抚摸,石面冰凉,但似乎还隐约残留着一丝人体的微温和无形的生命印记。他俯瞰下方。那座修缮过的山神庙,红墙灰瓦,在阳光下静静地伫立着,显得整洁而孤寂,门口看不到什么香客,只有一面褪色的红旗在微微飘动,但它和那首口口相传、飘荡在风中的“荆山谣”一样,都是这片土地生生不息的精神图腾,无形地维系着生活于此、离去于此的人们,那个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比真实存在的、情感与文化的共同体,一种共同的乡愁。

他在山顶这块平坦的空地上停留了许久,任由思绪漫无目的地飘飞,什么也不想,又仿佛想了很多,直到日头升高,驱散了最后一缕晨雾,将整个山川沟壑照耀得清晰、明亮,甚至有些刺眼。下山时,他的脚步比上山时沉重了许多,仿佛每一步都踩在历史的尘埃和现实的心事上,鞋子上沾满了湿滑的黄土。这趟临时起意的荆山之行,他原本只是想寻找记忆中的风景,凭吊一下逝去的童年时光,却意外地触碰到了这片土地更深沉的、潜藏在肌理之下的脉搏与灵魂,那是一种混合着千年苦难与不屈坚韧、固执保守与隐秘渴望的复杂而强大的生命体。

回到老宅,已是晌午时分,阳光正好,院子里暖洋洋的,充满了慵懒的气息。堂叔不在家,大概是去忙别的事情了,或许是去照看他的那几分越冬的菠菜,或许是去哪个老友家下象棋、闲聊了。望山搬了把吱呀作响的旧藤椅,坐在院子里那棵老枣树下,阳光透过光秃秃的、交错纵横的枝桠,在地上投下斑驳破碎的光影,随着微风轻轻晃动,像一地的碎金。他拿出笔记本电脑,放在膝头,想趁着这片刻的安宁,整理一下后天研讨会上的发言稿,却发现思绪纷乱如麻,难以集中。屏幕上那些冰冷的、逻辑严密的学术语言,与清晨在山顶听到的那首活生生的、带着泥土腥味和血泪温度的“荆山谣”,以及堂叔关于“活”的土坯墙的论断,形成了巨大的、令人不安的反差。他感觉自己那些建立在故纸堆和理论框架基础上的论述,在此刻鲜活、粗粝的现实感受面前,显得如此隔靴搔痒,如此苍白无力。

他有些烦躁地合上电脑,发出一声轻响,靠在椅背上,闭上眼。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苍凉古老的调子,眼前交替浮现出老支书捶打泥土时那专注而执拗的样子,唱谣老人那空茫而又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神,以及下山时看到的、那些在新区与老城交界处忙碌穿梭、为生活奔波的身影……他意识到,他这次归来,或许不仅仅是为了寻找个人精神的慰藉与锚点,更是为了重新认识这片处于剧烈变迁中的土地,以及土地上正在发生的一切,那些矛盾、挣扎、坚守与新生。而那首回荡在荆山顶上“荆山谣”,似乎只是一个宏大叙事的序曲,真正的变奏与高潮,那些关于传承与断裂、守护与出走、古老歌谣与现代声音的碰撞,还在后头,等待他去倾听,去解读,去感受,甚至……去参与。

03

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日头偏西,阳光变得温和了许多,懒洋洋地斜照进院子,在老枣树下拉出长长的、歪斜的影子。陈望山午睡醒来,觉得屋子里有些气闷,便想出去走走,去老街上看看,买些牙刷毛巾之类的日用东西,也顺便看看记忆中的那些老店、那些熟悉的街景,是否还安然存在于时光的某个角落。

槐树巷依旧安静,只有几只土狗在墙根下晒太阳,见了他这个生人,也只是懒懒地抬了抬眼皮。走出巷口,踏入那条东西走向的主街,景象便截然不同了。这里曾是灵溪县城最繁华的所在,如今却像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竭力维持着最后的体面。街道两旁的店铺,十家倒有三四家关着门,门上挂着生锈的铁锁,或是用木板交叉钉死,橱窗里积满了厚厚的灰尘,空荡荡的,映照着街上的行人寥寥。还在营业的,也大多顾客罕至,店主或趴在柜台上打盹,或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望着街心发呆,眼神空茫。只有几家经营了数十年的老字号小吃店和杂货铺,靠着街坊邻居几十年养成的生活习惯和人情往来,勉强维持着生计,门脸上那斑驳的招牌,像一块块岁月的墓碑。

他在一家曾经熟悉的“新华书店”门口驻足。记忆中,这里是他少年时代的精神乐园,他曾在这里如饥似渴地翻阅过《少年文艺》、《三国演义》的小人书,用攒下的零花钱买过一本心仪已久的《现代汉语词典》。如今,书店早已改头换面,变成了一家充斥着廉价塑料感的福利彩票站,里面坐着几个神情专注又带着几分麻木的中年男人,眼睛死死盯着墙上液晶屏幕里不断滚动、变幻莫测的数字,空气中弥漫着烟草和某种焦灼的气息。

一种物是人非的、淡淡的惆怅与悲凉,像初冬的凉气,悄然浸入望山的心头。乡村的空心化、传统商业形态的凋零、熟人社会的瓦解,这是他作为一个研究人文地理的学者,在论文和课堂上多次冷静分析、论述过的宏观现象和必然趋势。但当这一切不再是图表上的曲线和报告里的数据,而是如此具体、真切地呈现在眼前,化作一把生锈的铁锁、一扇钉死的木板门、一双无所适从的茫然眼睛时,那种感觉截然不同,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无法用理论消解的重量。这不只是经济结构的转型,这是一代人的集体记忆场所正在加速崩塌,是一种熟悉的生活方式的挽歌。

就在这时,一阵与老街整体沉郁格调迥异的、充满活力的、带着电子扩音器放大效果的女声,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打破了这片暮气沉沉的寂静。那声音清脆、语速很快,带着网络语言特有的热情和煽动性,间或还能听到几声欢快的背景音乐和模拟的掌声特效。

声音的来源,似乎是老街中心那个废弃多年的老戏台方向。那戏台,望山记得,小时候逢年过节,会有县剧团来这里唱秦腔,演皮影戏,台下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是他童年关于“热闹”最鲜明的记忆符号。

他不由得循着声音走去。越靠近老戏台,那声音越发清晰。走到近前,他不由得愣住了,眼前的景象与他预想的任何一种可能都相去甚远。

老戏台显然被人精心整理过,台下的青石板广场打扫得干干净净,连杂草都被拔除了。戏台上,没有穿着华丽戏服、描眉画眼的演员,而是架着几个银光闪闪的反光板和造型专业的补光灯,一部最新款的智能手机正稳稳地固定在长长的金属支架上,镜头对准着台前。站在镜头正中央的,正是昨天在荆山顶上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年轻女子——麦叶。她今天换了一件更显精神的玫红色羽绒服,衬得她的麦色皮肤愈发健康,依旧扎着利落的马尾辫,脸上化着淡妆,眉眼生动,正对着手机屏幕,也就是她口中的“家人们”,侃侃而谈,脸上洋溢着一种混合着自信、热情和些许表演痕迹的笑容。

“……家人们看过来!放大镜头,仔细看!这就是我们灵溪特有的‘牛心杏’制成的杏脯!纯天然,零添加!老人们用古法晾晒,不熏硫,不加糖精,吃的就是阳光和杏子本身的味道!你看这个色泽,自然暗红,你看这个果肉,软糯饱满!酸酸甜甜,一口回到小时候!有没有勾起你的童年回忆?”

她的普通话带着明显的灵溪本地口音,但流利顺畅,充满了网络主播特有的感染力和节奏感。她手里举着一包设计颇为精美、印着灵溪山珍”字样的杏脯,对着镜头近距离、多角度地展示,动作熟练。

“再来!看看我们直播间今天的压轴宝贝!”她放下杏脯,又拿起一个色彩鲜艳、造型别致的香包,香包上绣着一个古装老者的侧身像,线条古朴,“这是我们灵溪的女工,一针一线,纯手工绣出来的‘针灸鼻祖’皇甫谧像香包!里面填充的是咱们本地产的陈年艾草,安神醒脑,驱蚊避秽,挂在车里,放在床头,或者送给长辈,都是既有文化品位又有实用价值的好东西!传统文化,时尚表达,把我们老祖宗的智慧带回家!喜欢的家人们,公屏上打个‘想要’!小黄车一号链接,直接上车!”

戏台旁边,临时支着一张长长的条桌,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农产品和手工艺品:红彤彤的苹果、金黄的小米、用古法压榨的胡麻油、手工纳的千层底布鞋、刺绣的杯垫、虎头帽……几个和麦叶年纪相仿的年轻人,有男有女,正围着桌子忙碌地分拣、打包动作麻利。旁边的墙上,挂着一块红布横幅,上面贴着白色的方块字:灵溪县乡村振兴电商服务站”。

这个充满现代商业气息和青春活力的场景,与周围古旧破败的老街、斑驳脱落的戏台墙壁、以及那种弥漫在空气中的、属于旧时代的沉静气息,形成了强烈的、近乎荒诞的视觉冲击和文化错位感。陈望山站在不远处一株老槐树的阴影下,看得有些出神,心情复杂。这就是堂叔口中那些“不务正业”、“瞎咋呼”、“不像庄稼人本分”的年轻人正在做的事情?

那女子,也就是麦叶,很快结束了这场节奏紧凑的直播。她关掉手机和补光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用手背擦了擦额角细密的汗珠,脸上带着一场激烈战斗后的疲惫与兴奋。她一抬头,就看到了站在树下的、气质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陈望山,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露出了明朗的笑容。

“咦?您……您是昨天在荆山上那位……?”她快步走过来,眼神明亮而坦诚,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好奇。

“是我。随便逛逛,听到声音就过来看看。”望山也笑了笑,走上前几步,“你是……在直播卖货?”

“对呀!”麦叶爽快地回答,语气里带着一丝自豪,“我们是县里支持的电商团队,主要就是帮乡亲们卖咱们灵溪本地的土特产和手工艺品。您是……外地来的?”她依旧打量着望山,目光敏锐。

“算是吧,也不算完全是。我是灵溪人,陈望山。只是很多年没回来了。”望山简单地介绍自己。

“陈望山……哦!我想起来了!”麦叶猛地拍了一下手,眼睛一亮,“您就是县里请回来开会的那个北京大学教授?我在宣传海报上看到过您的名字和照片!怪不得觉得眼熟!陈老师,您好您好!”她的态度立刻变得更加热情和恭敬,还带着一丝见到“大人物”的兴奋。

“你好,麦叶。”望山点点头,目光转向桌上那些产品,“你们做得很好啊,很有想法。把传统的东西和最新的电商模式结合起来,不容易。”

“谢谢陈老师肯定!”麦叶听到夸奖,眼睛弯成了月牙,话匣子也打开了,“光靠老一辈种地、守着老手艺,真的很难挣到钱,东西再好,运不出去,卖不上价。年轻人都觉得没希望,只好往外跑。我们就想试试,能不能用现在年轻人喜欢的、新的法子,搭上互联网的快车,让这些藏在深山里的好东西被外面的人看到,认识,喜欢。也能让那些还愿意留在村里、有点手艺的叔伯姨婶们,多点收入,有点奔头。”

她拿起那个皇甫谧香包,递给望山看,解释道:“就像这个,以前就是端午节的时候,自家缝个简单的戴戴,辟个邪意思一下。现在我们找了村里几位五六十岁的老绣娘,请她们出山,根据县志上的画像,重新设计了图样,一针一线绣出来,再配上文化说明,一下子就不一样了!很多外地人,特别喜欢,说是‘有文化的伴手礼’。”

望山接过香包,仔细端详。绣工确实精细,针脚细密均匀,皇甫谧的形象清癯飘逸,带着一股魏晋风度,艾草那股特有的、清苦中带着安宁的香气隐隐透出,沁人心脾。他心中一动,这不正是他作为文化学者,一直在思考和呼吁的“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吗?那些停留在学术期刊和研讨会上的理论,在书斋里被反复推敲的概念,此刻,却在这些充满活力、敢想敢干的年轻人手中,变成了摸得着、看得见、甚至能创造经济价值的实践。

“思路非常好,方向是对的。”望山由衷地赞许,并随口提出了几个建议,“皇甫谧文化是灵溪最拿得出手的金字招牌,完全可以和本地的物产做更深度、更系统的结合。比如这苹果,可以挖掘一下皇甫谧注重食疗养生的记载,讲一个‘谧园佳果,自然养生’的故事;这小米,更是养生主食,可以打‘五谷为养,谧祖遗风’的概念;甚至这胡麻油,也可以联系古法压榨,强调其纯天然……”

他一口气说了几个想法,都是基于他对皇甫谧文化和地方物产的了解,既贴合历史文化,又符合现代市场的消费心理和品牌打造逻辑。麦叶听得眼睛越来越亮,像是发现了新大陆。

“陈老师,您太厉害了!说到我们心坎里去了!”她激动地几乎要跳起来,脸上因兴奋而泛着红光,“我们就是缺这种文化层面的提炼和包装!光会嚷嚷‘好吃’、‘好看’、‘纯手工’,总觉得深度不够,打动不了那些有文化品位、追求生活质量的消费者。您要是有空,能不能给我们团队稍微讲讲?就当给我们做个小培训,指点指点迷津?我们太需要您这样的专家了!”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渴望和期盼,像干旱的禾苗渴望着雨露。

望山看着麦叶那张因为梦想和干劲而闪闪发光的年轻脸庞,仿佛看到了这片古老土地上正在破土萌发的、新的希望与可能性。他几乎没有犹豫,就点了点头,温和地说:“好啊,没问题。我也对你们做的事情很感兴趣,互相学习。”

正当两人相谈甚欢,就产品包装和文化挖掘聊得深入时,一个低沉而带着明显不悦的声音,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突兀地砸了过来:

“哼,弄这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能当饭吃?能长庄稼?”

望山回头,看见堂叔陈守仁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手里提着一个打满了菜籽油的旧塑料壶,脸色阴沉得像暴风雨前的天空。他显然是刚从油坊过来,恰好看到了望山和麦叶相谈甚欢的一幕。他的目光扫过桌上那些包装精美的产品,最后落在麦叶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反感和质疑。

“老支书!”麦叶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了,像被寒风吹熄的火苗,但依旧保持着基本的礼貌,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和倔强,“我们这不是胡闹,是在正经做事,想办法帮乡亲们增收。上个月我们通过直播,帮东沟的王奶奶家卖了百多斤小米,价钱比往常粮贩子上门收的高出一倍还不止呢。

“哼,投机取巧,不踏实。”老支书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目光锐利地盯了麦叶一眼,又转向望山,语气带着长辈式的告诫和不容置疑,“望山,你是读书人,明事理,别跟着他们瞎起哄。庄稼人的本分,是把地种好,把粮食收回家。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长久不了。老祖宗传下来的道理,不会错。”

说完,他不再理会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麦叶,对望山硬邦邦地说了句“家里烧上水了,等你回来沏茶”,便转过身,背着手,迈着惯有的、略显僵硬的步子,头也不回地走了,那油壶在他身侧一晃一晃。

气氛一时降到了冰点,尴尬得能拧出水来。

麦叶望着老支书倔强远去的背影,无奈地撇了撇嘴,对望山投来一个苦涩的笑容,低声道:“陈老师,您看……老支书他一直就这样,看不上我们做的这些。他觉得只有面朝黄土背朝天,汗珠子摔八瓣,才算是正经营生,才是本分。我们这些,在他眼里就是不走正道。”

望山看着堂叔那仿佛凝聚了所有传统重量的背影,又看看眼前脸上带着些许委屈但眼神里更多是坚定和不服输的麦叶,心中了然。这不仅仅是简单的代沟,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价值观、两种对“生存”和“发展”的理解、两种文明形态在同一片古老土地上的正面碰撞与激烈交锋。堂叔守护的是土地的“形”,是那种看得见、摸得着、与自然节律紧密相连的实体劳作与传承;而麦叶们试图开拓的,是土地的“神”,是挖掘和重塑附着于其上的文化价值、情感价值,并通过现代流通渠道将其变现的可能。一个向内固守,一个向外链接。

他轻轻叹了口气,安慰麦叶道:“我叔就是那个脾气,比较固执,认死理。但他心眼不坏,是为村里好,只是看法不同。你们的方,从时代发展的角度看,应该是对的,坚持下去,用成果说话。

麦叶用力点了点头,眼神重新变得坚定:“嗯!我们会的!谢谢陈老师!”

那天晚上,望山坐在老屋那张八仙桌前,就着一盏发出昏黄光线的旧台灯,重新打开了笔记本电脑,准备修改研讨会的发言稿。他删掉了原稿中大段冗长的、掉书袋式的理论阐述和文献堆砌,开始将这两天在灵溪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思,一点点地融入其中:老支书陈守仁那关于“活”的土坯墙的执拗信仰,荆山顶上那首苍凉入骨、唱尽生活本质的“荆山谣”,老街的凋敝与令人心酸的沉静,老戏台前麦叶那充满活力的直播间和年轻人忙碌的身影,以及那场发生在夕阳下、发生在自己身边的、无声却无比深刻的观念交锋……

他的论文,不再仅仅是关于皇甫谧地望的严谨考辨和灵溪历史文化地理的抽象再审视,它开始有了温度,有了呼吸,有了这片土地上现实的矛盾、挣扎、坚守与勃发的希望。他知道,他的归乡,正以一种他未曾预料的方式,将他深深地卷入一场关乎个人情感、文化认同与时代变迁的更深层次的思考与探索之中。而这一切,似乎才刚刚拉开序幕。

04

研讨会召开的县宾馆会议室里,窗明几净,铺着暗红色绒布的长条会议桌摆成了庄重的“回”字形,桌面上摆放着清一色的白色瓷杯和矿泉水,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茶叶清香和打印纸的味道。主席台上方悬挂着红底白字的横幅:“皇甫谧文化与灵溪地域经济发展学术研讨会”。台下,坐着来自省内外的专家学者、县里的相关领导、文化界的名流,以及一些关心本地发展的干部和教师,济济一堂,气氛肃穆。

陈望山坐在发言席上,面前摊开着文件夹,里面是他修改过的讲稿。他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吹开浮叶,啜了一口略带苦涩的貌似是碧螺春,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他看到了坐在靠前位置、穿着略显正式西装、眼神中带着鼓励的县文化局局长;看到了几位相熟或陌生的学者同仁,他们或低头翻阅材料,或凝神静听;他的目光继续移动,在靠近门口的不显眼角落,他看到了麦叶,她今天穿了一件素雅的浅灰色毛衣,正襟危坐,双手放在膝上,眼神里充满了紧张和毫不掩饰的期待,像是一个等待重要考试结果的学生。

然而,当他的目光扫过最后排,靠近墙壁的阴影处时,他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屏住呼吸。那里,不知何时悄然进来,戴着老花镜,帽檐依旧习惯性地压得低低的,正是他的堂叔陈守仁。老人坐得笔直,双手拄着一根磨得光滑的竹节拐杖,下巴微微抬起,脸上是惯常的、看不出喜怒的沉静表情,但那双透过老花镜片望过来的眼睛,却异常专注。他的出现,像一块突然投入湖心的巨石,在望山平静的心湖里掀起了巨大的波澜,一股混杂着惊讶、温暖、还有一丝莫名压力的热流,瞬间涌遍全身。

轮到他时,主持人用热情洋溢的语调介绍着他——“来自北京的著名大学学者、历史地理学专家陈望山教授”。在礼节性的掌声中,望山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走到发言席的话筒前。他原本准备的那些严谨而略显枯燥的学术论述,此刻在脑海里变得有些模糊。

“各位领导,各位同仁,”他的声音通过话筒放大,在安静的会议室里回荡,平和而沉稳,带着学者特有的清晰逻辑,却又似乎比往常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今天我发言的题目,原本是《皇甫谧地望考辨与灵溪历史文化地理再审视》,一个非常学术化,甚至有些刻板的题目。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掠过角落里的麦叶和后排阴影中的堂叔,仿佛从他们那里汲取了某种力量。

“但在准备发言的这两天里,我放下了文献,重走了荆山,逛了老街,听了最地道的乡音,也见了一些让我感触很深的故人与新人。所以,请允许我今天稍微偏离一下原定的、四平八稳的讲稿,谈一谈我这几天,在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上,一些新的、或许还不够成熟、但却无比真实的思考。”

台下泛起一阵轻微的骚动和交头接耳,有人面露好奇,有人微微蹙眉,似乎对这种临场改变既定议程的做法感到意外。望山没有理会这些细微的反应,他调整了一下话筒的位置,继续说道:

“我们谈论皇甫谧文化,往往习惯于聚焦于他彪炳史册的《针灸甲乙经》和《帝王世纪》,孜孜不倦地考证他隐居的‘甘棠’究竟在今天的哪一处山坳,辨析古密须国的城址还残留着哪些夯土的痕迹。这当然是重要的、基础性的学术工作,不可或缺。但今天,我想冒昧地问一句:皇甫谧的精神,那‘沉静寡欲,有高尚之志’的品格,那融汇百家、躬身实践、心系苍生的风骨,其真正的根脉,究竟在何处?它难道仅仅被封存在发黄的典籍里,被供奉在肃穆的纪念馆中,被镌刻在冰冷的石碑上吗?”

他再次停顿,环视全场,目光变得深邃而有力。

“我这几天走在灵溪的土地上,忽然觉得,答案或许不是唯一的,也远非如此简单。文化的根脉,是活的,是流动的,它就蕴藏在我们日常的生活里,在普通人的行动中。它可能就藏在一位老人,用最古老、最笨拙的夯土手艺,固执地修补自家院墙的那份近乎顽固的执拗里;它可能就回荡在荆山顶上,那位无名老人用苍凉的嗓音唱出的、词句粗粝、调子古老,却道尽了生活本质与生命韧性的‘荆山谣’里;它也可能,就迸发在老街那座废弃戏台前,一群被某些人视为‘不务正业’的年轻人,试图用小小的手机屏幕和直播间,为家乡土特产赋予新生命、寻找新出路的勇敢尝试与激烈碰撞里。”

他开始讲述老支书陈守仁的故事,不是作为某个符号,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他讲他对那堵“会呼吸”的、“活”的土坯墙近乎信仰般的维护,讲他那句平淡却重若千钧的“人不能忘了根本”;他描述了荆山顶上唱谣老人那空茫而又仿佛洞穿世事的眼神,以及那歌声带给他的、直达灵魂的震撼与共鸣;他也坦诚地提到了麦叶和她的电商团队,如何将皇甫谧的形象与小小的艾草香包巧妙结合,让古老的医者精神和养生智慧,以一种崭新的、亲切的、可感知的形态“活”在当下,试图连接起传统与现代、乡村与城市。

他没有使用任何晦涩复杂的理论术语,只是用平实而真挚的语言,像拉家常一样,娓娓道来他在灵溪这几天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悟。然而,正是这种将高深学问与鲜活乡土、将个人情感与宏大思考紧密结合的讲述方式,反而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感染力。台下渐渐变得鸦雀无声,许多人放下了手中的笔,停止了窃窃私语,目光聚焦在他身上,眼神中流露出被打动、被吸引的神情。就连后排那位一直面无表情的老支书,此刻也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花镜片后的目光,似乎更加专注地投向了发言席上的侄子。

“所以,我认为,”望山总结道,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些许,带着一种洞察后的清晰与坚定,“传统与现代,守护与创新,并非截然对立、水火不容。它们更像是我们脚下这片黄土地的沟壑与梁峁,看似高低对立,起伏不定,实则相互依存,共生共荣,共同构成了这片土地的完整面貌与内在张力。老支书守护的,是物质的根,是那种看得见、摸得着的、让我们知道自己从何而来的‘锚’,它给予我们沉静的力量和身份的认同;而麦叶们努力开拓的,是精神的蔓,是那种面向未来、充满活力的、让我们能够走向更广阔远方的‘帆’,它赋予我们前进的勇气和改变的希望。锚,需要沉得深,扎得稳;帆,需要张得开,借得准。皇甫谧文化的根脉,不仅需要像老支书这样的‘守锚人’,用他们的坚守维系着文化的本源;也同样需要像麦叶这样的‘扬帆者’,用他们的创新拓展着文化的边界。而我们这些所谓的学者、文化工作者的责任,或许不仅仅是埋首故纸堆,更应该是努力去理解、去阐释、去连接这‘锚’与‘帆’,让文化的根脉,在时代的土壤中,吸收新的养分,发出新的枝芽,结出新的果实,真正地活起来,传下去。”

他的发言结束了。会议室里出现了短暂的、几乎凝滞的寂静,仿佛所有人都在消化他话语中的含义。随即,如同积蓄已久的春雷,热烈的掌声猛然爆发出来,持久而真诚。这掌声,不仅是为他新颖独到的观点和视角,更是为他话语中流露出的那份对故土的深沉热爱、深刻理解与充满希望的洞察力。

散会后,许多人立刻围拢上来,与望山握手、交换名片、进一步交流。县里的领导紧紧握着他的手,连声说:“陈教授,您讲得太好了!给我们打开了新思路!这才是真正能把学术和地方发展结合起来的好文章!”几位学者同仁也纷纷表示赞同,认为他的研究“有温度,有生命力”。

麦叶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挤过来,激动得脸颊绯红,眼睛亮晶晶的,声音都有些颤抖:“陈老师,您讲得太好了!真的!说得我心里亮堂堂的,好像一下子把我们做的事情,提到了一个……一个特别明白、特别有意义的高度!谢谢您!”

望山笑着与她寒暄了几句,目光却始终不由自主地在散去的人群中搜寻那个熟悉的身影。堂叔已经不在那个角落的座位上了,仿佛他来的目的,就只是为了听完那一段发言。

他心中若有所失,空了一块,但又似乎在意料之中。以堂叔的性格,能来,能听完,本身就已经是一种最直接、最有力的无声表态了。他不善于,或许也不屑于用语言来表达赞许。

下午的议程是分组讨论,望山找了个借口没有参加。他按照之前的约定,特意去了老戏台那边找麦叶。电商服务站的几个年轻人都在,经过上午研讨会的精神洗礼,他们显得干劲更足了。望山和麦叶,还有另外两个主要负责文案和设计的小伙子,围坐在条桌旁,就着冬日难得的暖阳,开始深入探讨如何系统地为灵溪的几样核心特产挖掘文化内涵,设计一套更具吸引力和品牌价值的产品故事与包装方案。

望山凭借他深厚的学识和对皇甫谧文化的理解,引经据典,却又深入浅出。他为红富士苹果找到了“谧园遗风,自然天成”的定位,讲述了皇甫谧隐居山林、崇尚自然与苹果绿色生态的关联;为金黄的小米赋予了“五谷养生,谧祖遗泽”的概念,联系了中医食疗文化与小米的滋补功效;甚至为一罐土蜂蜜,他也挖掘出了“采撷百花,蜜蕴芬芳”的意境,暗合皇甫谧博采众长的治学精神。麦叶和她的伙伴们则从市场消费者的角度、从网络传播的特点出发,不断提出修改意见,哪些说法更接地气,哪些故事更能打动人,哪些设计元素更符合年轻人的审美。一老一少,一学一商,一传统一现代,两种思维碰撞、交融,竟配合得异常默契,不时迸发出新的火花。

讨论持续了整个下午,成果丰硕。最后,他们精心挑选了几样最具代表性的产品:一盒印着刚设计好的“谧园遗风”logo和简短故事的苹果,一袋包装采用仿古牛皮纸、题着“五谷养生”毛笔字的小米,还有那个最具文化代表性的皇甫谧艾草香包。麦叶找来一个用本地紫竹手工编织的、古雅精致的礼盒,小心翼翼地将这几样东西摆放进去,合上盒盖,然后双手捧着,郑重地递到望山手里。

“陈老师,”麦叶的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更多的是一种期待,“这个……您看,方便的话,能不能……带回去给老支书看看?就跟他说说……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也是我们……我们想做的事情。”

望山接过那个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许多无形重量的竹编礼盒,立刻明白了麦叶的用意。这不仅仅是一盒包装精美的土特产,这是他们这群年轻人努力的成果,是他们试图理解传统、连接现代的一次具体实践,更是他们渴望得到来自土地最深处、来自像老支书这样的“守锚人”的认可与理解的一份小心翼翼的试探。

他点了点头,语气温和而肯定:“好,我拿给他看看。”

提着礼盒回到槐树巷的老宅时,夕阳正好,将最后一片金黄毫无保留地洒满了整个院落。堂叔陈守仁依旧在院子里,这次不是在夯墙,而是坐在一个小马扎上,就着最后的天光,用浸泡好的柔软枝条,专注地编织着一个大概是用來盛放或者手提子。他的手指粗糙却异常灵巧,金黄色的枝条在他手中上下翻飞,发出细微的沙沙声。金色的余晖勾勒出他佝偻而专注的侧影,镀上了一层温暖而祥和的光晕。

望山走过去,没有说话,只是将那个紫竹编的礼盒,轻轻地、几乎带着一丝虔诚地,放在堂叔旁边干净的石板案子上。

老支书手上编织的动作,几不可察地慢了下来。他没有立刻抬头,也没有去看那个盒子,只是眼角的余光,似乎不经意地瞥见了那不同于往常泥土稻草的、精致的竹编纹路。他依旧不紧不慢地编着手里的东西,仿佛那才是天下最重要的事情,直到完成最后一个利落的收口,将多余的草茎用牙齿咬断,这才放下手中初具雏形的草筐,拿起搭在膝盖上的旧毛巾,仔细地擦了擦手,仿佛要抹去所有劳作的痕迹。

他这才缓缓地转过身,正眼打量那个静静地躺在夕阳余晖中的礼盒。竹编的工艺很精细,泛着天然的紫褐色光泽,透着一种低调而古朴的美感。他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关节粗大、指甲缝里还嵌着些许泥垢的手,没有立刻去打开盒盖,而是先用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一遍遍地摩挲着那光滑冰凉的竹篾表面,像是在感受一件陌生而又熟悉的器物。

良久,他才用那双布满岁月痕迹的手,有些笨拙地、轻轻地打开了盒盖上的小搭扣,掀开了盒盖。

里面,红艳饱满的苹果、金黄灿烂的小米、绣工精致栩栩如生的皇甫谧香包,井然有序地摆放着,在竹盒的映衬下,竟显出一种意外的和谐与庄重。每一个产品旁边,都附着一张望山亲笔书写的、字迹娟秀而有力的小卡片,上面用简练的文字,解释着产品的文化内涵和设计理念。尤其是那个香包,皇甫谧的清癯绣像在夕阳下仿佛活了过来,艾草那股清苦安宁的香气,也更加清晰地散发出来,弥漫在院子里。

老支书的目光,最先落在那饱满的苹果和金黄的小米上,那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土地的产出。他的手指在上面轻轻拂过,没有停留。然后,他的目光转向了那个香包。他伸出那双与泥土打了一辈子交道的手,将那个小小的、精致的香包拿了起来,放在他那宽厚粗糙、布满生活印记的掌心里,轻轻地掂了掂,仿佛在掂量它的分量。接着,他做了一个让望山心头一紧的动作——他将香包凑到鼻子前,不是浅闻辄止,而是深深地、贪婪地、闭上眼睛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将那艾草的清香和其中蕴含的所有意味,都吸进肺腑深处。

他保持着这个姿势,有好几秒钟。院子里静极了,只能听到远处归巢麻雀的啁啾声和风吹过老枣树枝桠的细微呜咽声。望山站在一旁,屏住呼吸,心情复杂得如同打翻了五味瓶,紧张、期待、甚至有一丝害怕,像是在等待一场关乎理念、关乎理解、关乎未来的、无声而又至关重要的审判。

终于,老支书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他没有看望山,也没有放下香包,只是低着头,目光久久地凝视着掌心中那个小小的、承载了太多意义的物件。他的嘴唇微微翕动了几下,却没有发出声音。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院子里空气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就在望山几乎要放弃等待,准备开口说点什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时,老支书却缓缓地、极其小心地将那个香包,如同放置一件易碎的珍宝般,重新放回了竹盒内它原来的位置。然后,他合上盒盖,发出轻微的一声“咔哒”。

他抬起头,目光没有焦点地望向远处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荆山轮廓,那里的山脊线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晰而坚定。他喃喃地,像是自言自语,声音低沉、含糊,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浑浊音色,却又异常清晰地传到了望山耳中,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

“这……这东西,是体面。”

他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飘忽,但听在望山耳中,却如同一声沉闷而有力的惊雷,在他心湖深处炸响,激起滔天巨浪。

体面。

这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词,从一个一辈子讲究实在、反感虚华、信奉“力气是真,粮食是根”的老支书口中,用这样一种郑重其事的语气说出来,几乎是他所能给予的最高级别的、超越了一切具体褒奖词语的认可。它意味着,在他那固执而传统的价值体系里,他最终认可了,这不再是“花里胡哨”、“投机取巧”的玩意儿,而是承载了文化、体现了尊严、凝聚了心血、拿得出手的、属于这片土地的、值得骄傲的产物。这是一种价值层面的接纳,一种精神上的和解。

一股难以抑制的热流猛地冲上望山的眼眶,他的视线瞬间模糊了,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哽住。他赶紧低下头,假装整理了一下衣角,生怕被堂叔看到自己此刻的失态。他知道,这简短的、看似随意的一句话,代表着那堵横亘在传统与现代、守旧与创新之间的、无形的、厚重的高墙,已经悄然松动,裂开了一道缝隙。一种更深层次的、超越言语的传承与理解,在这个夕阳西下、暮色四合的黄昏,在这座安静的、飘荡着艾草清香的农家小院里,以一种最朴素、最中国式的方式,默默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完成了。

05

研讨会结束后的第二天,灵溪下了一场入冬以来最透的霜。清晨推开门,院子里,屋顶的青瓦上,老枣树光秃秃的枝桠上,甚至墙头枯黄的狗尾巴草上,都覆盖着一层茸茸的、在初升阳光下闪烁着亿万晶芒的洁白。空气清冽得像刚滤过的山泉,吸入肺腑,带着一股凛冽的甜意。陈望山站在屋檐下,看着这银装素裹却又不同于真正雪景的景象,心中一片澄澈安宁。

堂叔陈守仁正在灶房里忙活,风箱呼哧呼哧有节奏地响着,铁锅与锅铲碰撞的声音,夹杂着葱花爆香的诱人气息,一同从门帘缝里钻出来,构成了一幅最具烟火气的乡村晨图。望山明天上午就要离开了。

吃早饭的时候,依旧是金黄的小米粥,暄软的馒头,只是桌上多了一碟堂叔自己腌的、切得细细的、淋了香油的芥菜丝,嚼起来咯吱作响,格外爽口。

“叔,我明天上午十点的车。”望山咬了一口馒头,就着脆生的芥菜丝,语气平常地说道。

“嗯。”老支书喝了一大口滚烫的粥,头也没抬,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表示知道了。他吃饭总是很快,很专注,仿佛在进行一项庄严的仪式。

屋子里只剩下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和咀嚼声。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堂叔花白的鬓角和握着筷子的、骨节粗大的手上。

过了一会儿,老支书放下空碗,用那块永远搭在膝头的旧毛巾擦了擦嘴,像是忽然想起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目光望着窗外明净的天空,语气平淡地开口:

“一会儿,日头再升高些,暖和点,叫上那个……麦叶丫头,要是她得空,一起上荆山走走。这会儿,景致透亮。”

“哐当”一声轻响,是望山的筷子头不小心碰到了碗沿。他猛地抬起头,几乎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堂叔主动提出要和麦叶一起爬山?而且用的是“叫上”、“要是得空”这样带着商量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邀请意味的词语?他看向堂叔,老人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看不出什么情绪的表情,但那双深嵌在皱纹里的眼睛,望向窗外晴空时,却少了几分以往的执拗和沉郁,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温和的澄澈。

“好!好!”望山连忙应下,生怕晚一秒对方就会收回成命,心中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激动和某种尘埃落定的释然,“我这就给她打电话!她肯定有空!”

电话那头的麦叶,听到这个邀请,惊讶得在电话里“啊”了一声,然后是几秒钟的空白,接着是带着难以置信和受宠若惊的、略显慌乱的声音:“啊?老支书叫我?一起……爬山?真的吗?陈老师?我……我马上过来!十分钟!不,五分钟!”

于是,一个在灵溪县城槐树巷口集合的、奇妙的三人组合,出现在了冬日登临荆山的道路上。精神矍铄、步履稳健、拄着那根竹节拐杖的老支书陈守仁,自然而然地走在最前面,像一位熟悉每一寸土地的领航员。陈望山走在中间,心情如同这湛蓝高远的天空。而穿着一身轻便的深蓝色运动装、脸上洋溢着混合着紧张与兴奋光彩的麦叶,则小心翼翼地跟在最后,手里还下意识地捏着自己的衣角。

山路上的霜迹大部分已经融化,只在一些背阴的石阶边缘和枯草根茎处,还残留着些许湿滑的冰晶。阳光毫无遮拦地洒下来,将整个山体照耀得清晰而温暖。老支书今天的话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些。他不再像往常那样沉默疾行,而是不时会停下来,用拐杖指着一处裸露的、形状奇特的岩石,或者一棵树干扭曲、满是瘤节的老松树,用他那带着浓重乡音的、有时需要仔细分辨的土话,讲一些望山和麦叶都未曾听过的、带着神秘色彩的古老传说,或是他年轻时在这一带开荒种树、抗旱防洪的真实故事。

“看那块石头,像不像个趴着的癞蛤蟆”老支书用拐杖点了点路旁一块巨大的、表面布满苔痕的青石,“老辈子人说,这是当年玉皇大帝派下来,镇守达溪河的金蟾,贪恋这儿的风水,不肯回去了,就化成了石头。”他又指向山坡上一片看似普通的灌木丛,“五八年大炼钢铁,这面坡上的树差点都给砍光了,就那几棵老松,当时都标了号要伐的,是你爷带着几个老伙计,黑灯瞎火偷偷用锅灰把标号给抹了,才硬是保了下来……唉,一晃,都七十年了……”

麦叶听得津津有味,眼睛瞪得大大的,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她不时掏出手机,不是漫无目的地刷屏,而是认真地拍下眼前的风景,更多的是录下老支书讲述时那专注而布满风霜的侧脸和沉稳的乡音。

“老支书,您懂得真多!这些故事和老话,太宝贵了!”麦叶忍不住感叹道,语气里充满了真诚的钦佩,“这些要是都能录下来,整理出来,做成小视频或者音频故事,放到我们的平台上,肯定好多人爱看爱听!比那些干巴巴的宣传资料生动多了!”

老支书从鼻子里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但语气里并没有丝毫的不悦,反而带着点“这有什么好稀奇”的淡然:“有啥好看的,都是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上不了台面。”

但他也没有像以往那样,立刻流露出反感或明确反对,只是拄着拐杖,继续不紧不慢地向上走。

登上山顶的“谒王坪”,天地豁然开朗。冬日阳光下的视野,比清晨时更加辽阔、壮美。整个灵溪县城、蜿蜒如带的达溪河、层层叠叠无边无际的黄土高原,在湛蓝如洗的天空下,呈现出一种洗尽铅华、沉静安详而又充满内在力量的美。风依旧从山谷间吹来,带着凉意,也带来了远处村庄依稀的犬吠和更显高远的天空的气息。

三人都没有立刻说话,静静地享受着这登顶后的片刻宁静,和眼前这片属于故乡的、百看不厌的壮丽画卷。一种难以言喻的和谐氛围,在三人之间缓缓流淌。

过了一会儿,麦叶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她深吸了一口气,从运动服口袋里掏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滑动了几下,显得有些紧张。

“老支书,陈老师,”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我弄了个东西,想请你们……听听。”

她点开了一个音频文件,然后稍微调大了手机的音量。

一阵音乐声从手机扬声器里流淌出来。前奏颇为新颖,是用了现代电子音效模拟出的、空灵而富有节奏感的风声掠过山脊的声音,夹杂着溪水潺潺、甚至还有几声悠远的鸟鸣,营造出一种既古老又充满现代感的意境。紧接着,一个苍凉、嘶哑、却极具辨识度和穿透力的嗓音切入了——正是那天望山在山顶听到的、那位无名老人演唱的原生态“荆山谣”的原始录音。但在这质朴、悲怆的原声之上,音乐编曲并没有简单地重复古老旋律,而是巧妙地叠加了麦叶和一个年轻男声用清晰普通话进行的、带有吟唱感和空灵和声的段落,以及更加丰富的、融合了现代电子节奏和传统民族乐器的配器。古老的、带着黄土颗粒感的调子与现代的、流畅的音乐元素交织、对话、融合在一起,既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原有旋律的悲怆与辽阔底蕴,又巧妙地注入了一种向上的、充满希望与力量的节奏感和时代气息。仿佛古老的灵魂,穿上了一件新时代的衣裳,既熟悉,又崭新。

歌声在荆山顶上飘扬,乘着浩荡的山风,似乎真的要传得很远很远,越过千沟万壑,去往更广阔的世界。

“这是我……我找省城音乐学院的朋友,帮忙重新编曲制作的‘新荆山谣’,”麦叶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脸颊微红,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我想着……光卖东西,可能还是不够。能不能……也用年轻人喜欢听的方式,让更多的人,不只是我们灵溪人,能听到我们灵溪的声音,听到‘荆山谣’,听到这片土地的故事……”

歌声在最后一个悠扬而充满希望的尾音中结束。山顶上恢复了之前的宁静,只有风声依旧。

老支书陈守仁,从音乐响起的那一刻起,就一直静静地站在那里,面向着苍茫的远山,背影如同一尊沉默的山岩。他既没有表示赞许,也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满。直到音乐声完全消散在空气里,他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良久,一动不动。

麦叶紧张地看着老支书的背影,连呼吸都放轻了,手心里沁出了细汗。望山也屏息等待着,他知道,这或许是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一次“检验”。

终于,老支书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他没有看麦叶,也没有看望山,目光似乎落在虚空的某处,像是在回味那旋律中的每一个音符。然后,他抬起眼,第一次主动地、正面地看向麦叶,那双看惯了世事变迁的眼睛里,目光复杂,糅合着审视、理解、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放下了某种沉重负担的释然。他脸上的皱纹似乎在这一刻都舒展了些许。

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麦叶和望山的耳中:

“调子,”他顿了顿,仿佛在确认,“还是那个调子。”

然后,他看着麦叶,那双锐利了一辈子的眼睛里,最终沉淀下来的,是一种近乎长辈的、带着嘱托的温和:“丫头,路,认准了,就好好走。”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激动的情绪,只有这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两句话。然而,麦叶的眼圈却“唰”地一下红了,泪水迅速盈满了眼眶,她赶紧低下头,用力地、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哽咽却无比坚定地回道:“嗯!老支书,您放心!我一定……一定好好走!”

陈望山站在一旁,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动和一种彻底的、如同溪水汇入江河般的释然与平静。他知道,他这次归乡,所寻找的、所期盼的、甚至未曾奢望的答案,在这一刻,已经清晰地呈现在眼前,如同这荆山顶上澄澈的天空。

他的根,从未真正离开过这片土地。它不仅仅深藏在堂叔那“活”的土坯墙里,回荡在荆山古老悲怆的“谣”里,也生机勃勃地绽放在麦叶那充满现代气息的“直播间”里,回响在这首融合了古老与现代的“新荆山谣”里。它不仅仅是需要回头守望、小心呵护的过去,更是可以共同参与创造、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乡土的情怀,从来不是固步自封的怀旧与伤感,而是在深刻理解“根脉”之后,汲取其力量,更有底气、也更负责任地走向四方。无论他今后身在何处——是北京灯火通明的书房,还是灵溪这座安静的老屋,这片土地所给予他的精神滋养与文化底气,将永远是他力量的源泉,是他生命中无法割舍、也不愿割舍的厚重底色。

第二天,天色未亮透,东方刚泛起一丝鱼肚白,寒气格外刺骨。陈望山提着简单的行李,踏着青石板上尚未完全融化的霜花,走向巷口。让他意外又在意料之中的是,堂叔陈守仁和麦叶,都已经等在巷口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下了。堂叔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戴着旧帽子,双手拄着拐杖,站得笔直。麦叶则穿着一件厚羽绒服,鼻子冻得有点红,手里还提着一个小巧的纸袋。

“叔,我走了。您多保重身体,平时别太累着。”望山看着堂叔,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这最朴实无华的叮嘱。

“嗯,在外面,好好的。”老支书点了点头,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的手,这次不是掸灰尘,而是轻轻地、在望山的胳膊上拍了拍,停顿了片刻。这个细微的动作,充满了长辈无言却深沉的慈爱与牵挂。

“陈老师,”麦叶上前一步,将手中的纸袋递过来,脸上是明朗而真诚的笑容,“这是咱们直播间新设计的几款产品小样,您带着路上看。我们‘灵溪好物’的直播间,永远给您留着荣誉顾问的位置!随时欢迎您回来指导!”

望山接过纸袋,感觉沉甸甸的。他笑着点了点头,目光再次掠过堂叔沉静的面容和麦叶青春洋溢的脸庞,然后挥了挥手,转身拉开等候在巷口的出租车车门,坐了进去。

车子发动,缓缓驶出狭窄的巷道,车轮碾过古老的青石板,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忍不住回头,透过沾着晨露的车窗向后望去。巷口,老槐树下,一老一少两个身影并排站着,在晨曦微光中向他挥手。更远处,荆山巍峨安详的轮廓在渐亮的天空中清晰起来,山巅仿佛披着一层淡淡的、金色的光晕。

他没有离别的伤感,心中反而充满了一种踏实而温暖的力量,如同冬日里怀抱的一个暖炉。他知道,他与这片土地的联结,经过这次短暂而深刻的归来,已经被重新锻造,变得更加坚实、更加深刻、也更加生动。它不再仅仅是记忆中的模糊影像,而是由具体的人、具体的事、具体的情感和具体的希望共同编织的、鲜活的当下与未来。

车子加速,驶过安静的老街,驶上新修的、平坦宽阔的柏油公路,将那座沉睡中的小城渐渐甩在身后。窗外的风景开始飞速后退,熟悉的黄土沟壑、梯田、村庄,一一掠过。

陈望山靠在椅背上,闭上眼。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首交织着古老苍凉与现代希望旋律的“新荆山谣”,悠扬,绵长,带着黄土的厚重底蕴与未来的无限憧憬,一路伴他前行,驶向远方,却又仿佛,从未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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