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耙勾,耙岁月
而今,总感觉一个人只有爬到山上,心才会真正静下来。与树们草们对对眼,与鸟儿蜂儿蝶儿对对话。呼啦啦的大风,松涛哗啦啦的响;猎狗在更高的地方狂吠不已,希望有更多同伴加入撕咬野猪的阵营——这些声响时常也能听闻到,但它们非但不扰人,反倒恰好衬出了大山的静。
人一平静下来,便特别适合干耙柴这活。比起抓锄头除草、掘地,上山耙柴要来得轻省许多。除草是一个举起又下铲,非得把野草锄得干干净净不可;耙柴则只需将竹耙轻轻向下压,力度大小都无所谓,漏些松针枯叶下来,过几日又能再来一趟。因此,当母亲唤我“和和蛋,一起去耙柴”,我总会屁颠屁颠地在后头跟着,仿佛到了山上,就有小白兔纸糖吃似的。于是,我记住了老家那些近山的名字——独山、上山岗、下山岗、猫儿垅和坪青;也认识了光秃秃山岗上的地衣、青苔、多肉,和那稀啦啦的几缕茅草丛、青翠一生只在夏日开白色小花的荆棘。自然,也就知晓了哪片山坳松毛和杉刺多,哪处山谷的松树杉树格外旺盛。有时,光是在那儿捡拾松果杉果,就够人忙碌几个时辰。待挑回家,母亲的眼眸里会泛出果实焚烧时那种红嘟嘟的光,这点喜悦,着实能让我高兴上一整个晚上。
去山上耙柴,我们一般不去碰那些大张的树叶,像桐树叶、枫树叶;也不会去收那些形似蝴蝶的叶子,如乌桕叶、茶籽叶。尽管它们落得满地都是,形状也生得奇美,拿来当书签是顶好的,却入不了耙柴人的法眼。究其缘由,恐怕是受我们挑柴的用具所限。老家耙柴用的是竹制的耙勾,挑具则是“高脚扎箕”——一个底下四方、几乎净空的大家伙。用它来装那些松松垮垮的大叶小叶,是决然不行的;但若装松毛、松果和杉果,却是再合适不过。松毛这小子,一旦被耙勾拢到一块,随手便能压实,团成一张张饼,它们是骨连着筋,筋又连着筋,无需绳索,也无需植物藤条来捆扎;松果与杉果,因着果瓣裂开,像龟鳖互相掐着架,倒也自成一体,相当牢固。若是像少数民族姊妹那样,背个竹篓或藤条篓上山,那么桐树叶、枫树叶、乌桕叶和茶籽叶,自然也都能装入篓中带回家。只是总觉得它们屁轻屁轻的,份量实在不足,若为此花去一天里的大把光阴,终究觉得不值当。
等我身子长得快和母亲一般高时,她便不再唤我专门去耙柴了。但在放暑假寒假的日子里,我会去半道上“接担”,就是从母亲肩上接过那副重担。除了松毛、松果、杉刺担,有时也有萝卜担、崧菜担,甚至那沉甸甸的尿桶担。若是接不到担,我便索性爬上山去,与偶尔偷砍些柴火的汉子,或是放牛放羊的女邻居闲聊几句。时而,还能惊动草丛里的野兔、竹叶青(蛇名)、红白节(蛇名),或是瞧见在枝头东张西望的松鼠。狼虎豹只在梦中有过,但山羊、猎狗和那威风的看山狗却是常见的。尤其是长着一身黑毛的看山狗,格外雄壮,像专把山口、腰圆膀粗的土匪,异常警觉。它们竖起耳朵,捕捉草丛里最细碎的声响,分辨着动物的类别;那神态,又好似长期戍守边关、眯着眼远眺的长髯将军,能瞬间判断出“敌人”的动向。
今天想来,母亲手中的竹耙勾,也如父亲手中的锄头一样,是我们向山林与土地求取生活的方式。它们是与自然对话,甚至偶尔“争执”的工具。如今,我们耙走树下的枯枝败叶,回家燃起炊烟;在当年,这是天经地义的事,那缕烟,是温暖,是饭香,是生活得以延续的信号。
只是多年以后,当我离那片山野远了,再回看时,心中才漫上一丝复杂的情绪。人为了生存与发展,总是不可避免地要向自然索取。我们一代代人,都坚信自己的索取是正义且合理的。但自然沉默地承载着一切,包括我们的劳作,以及我们无意中留下的痕迹。
写到这儿,忽然想起了用树叶遮盖羞处的原始先民,也忆起了夏日里曾头戴柳条圈的自己,还有那位发间簪着栀子花的姑娘。我们都算是爱美的人儿吧。这爱,源自天然,也或多或少,留下了采撷的印记。这或许便是人世间最朴素的矛盾:我们的生息与欢愉,总是与这大地万物紧密交织,彼此给予,也彼此亏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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