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耳洞中的生日微光(小小说)
猫耳洞中的生日微光(小小说)
作者施泽会
潮湿的泥土气息伴随血腥味火药味钻进鼻腔时,我正用刺刀在罐头盖上钻第二十个孔。洞外的雨下得没头没脑,把掩体顶部的伪装网泡成深绿色的海绵,水珠顺着编织绳的缝隙渗进来,在岩壁上浸出深色的水痕。今天是1985年7月12日,我的二十岁生日,也是我在猫耳洞里度过的近三个月的日子。
"新来的,发什么呆?"老兵老李的声音从黑暗里浮出来,他叼着半截没有过滤嘴的香烟,火星在昏暗中明明灭灭。我把钻好孔的罐头盖举到眼前,六个歪歪扭扭的小孔组成了简陋的星星图案,罐头里的压缩饼干碎末混着雨水,在底部积成浑浊的小水洼。这是我能找到的唯一"生日蛋糕"。
凌晨三点的换岗哨声响起时,我站在阵地前沿注视前方。忽然听到洞口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以为是夜间渗透的侦察兵,猛地攥紧了怀里的半自动步枪。萤火虫的光亮从雾幕里短暂挣脱的瞬间,我看见一团毛茸茸的橘色影子从伪装网下钻进来,抖落满身的雾滴。
那是只瘦骨嶙峋的流浪猫。右前爪缠着被血浸透的绷带,尾巴缺了半截。它径直走到我脚边,用湿漉漉的脑袋蹭着我的防刺鞋,喉咙里发出细碎的呜咽声。我想起两个月前在阵地上抢救副班长刘明,他牺牲前也是这样望着我,眼睛亮得像夜空的星星。
"奇怪,哪来的畜生。"老李被惊醒,抓起钢盔就要砸过去。我突然扑过去抱住他的胳膊,罐头盒里的压缩饼干碎撒了一地。猫咪受惊地弓起脊背,却没有逃跑,反而用带着伤的爪子轻轻扒拉我的裤腿。那一刻,我闻到它身上有淡淡的野菊香,宛如家乡后山春天的味道。
清晨的浓雾还没有散去,通信员小周带来了团部的慰问品——两包水果糖,半袋炒花生,还有一张印着"保卫祖国"的年历画。当他得知今天是我的生日,突然从挎包里掏出个用防水布层层包裹的铁盒子,里面竟是半截蜡烛和一盒午餐肉罐头。
"这是团部炊事班老王偷偷塞给我的,"小周的脸在晨光里涨得通红,"他说你们连已经三个月没见过荤腥了。"罐头表面的铁锈被他擦得锃亮,阳光透过猫耳洞的射击孔斜照进来,在金属表面折射出温暖的光斑。
老李不知从哪摸出个搪瓷缸子,把午餐肉切成薄片摆在饼干上,用刺刀尖挑起一片举到猫咪面前。小家伙犹豫地嗅了嗅,突然用没受伤的爪子按住老李的手腕,埋头狼吞虎咽起来。我们三个围着这个临时拼凑的"餐桌"席地而坐,橘猫蹲在我膝盖上,尾巴一圈圈缠紧我的手腕,像枚温暖的戒指。
"我的闺女今天也满两岁了。"老李突然开口,往嘴里扔了颗花生,"我上前年结的婚,去年探亲走之前答应给她买会唱歌的洋娃娃,现在倒好,连封家书都寄不出去。"他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张泛黄的照片,塑料封皮上布满褶皱,照片里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正举着她画的图画,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凌晨的炮击来得毫无征兆。当第一声轰鸣从远处传来时,猫咪突然竖起耳朵,箭一般窜到射击孔边,对着外面发出尖锐的嘶鸣。我们瞬间扑向各自的战斗岗位,橘猫却反常地咬住我的裤脚往猫耳洞深处拖。
"新兵蛋子发什么愣!"老李的吼声被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吞没。敌人大规模反扑开始了。我看见猫咪右前爪的绷带已经渗出血迹,却固执地用身体挡在我面前。就在这时,头顶的岩石突然簌簌发抖,一块磨盘大的石头轰然砸落,正好堵住了刚才我站立的位置。
炮火间歇时,我发现猫咪的伤爪在流血,染红了胸前的毛发。老李撕开急救包,用镊子夹出嵌在肉里的弹片,小家伙疼得浑身发抖,却始终没咬我们一口。当绷带重新缠好时,它突然挣脱我的怀抱,叼来片沾着露水的野菊花放在我手心里。
"它在给你送生日礼物呢。"小周抹了把脸上的泥土,声音哽咽。我想起出发前母亲往我荷包里塞的泥土,泥土里生长的野菊花仿佛还在泥土里。原来母亲的牵挂,真的能跨越千山万水,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抵达。
夜幕降临时,雨终于停了。我们把罐头盒倒过来当烛台,老赵用刺刀挑着蜡烛在岩壁上刻下"1985.7.12",猫咪蹲在烛火旁,瞳孔里跳动着温暖的火苗。洞外突然传来熟悉的旋律,是隔壁坑道的战友在吹口琴,《生日快乐歌》的调子被炮火震得有些跑调,却让每个人的眼眶都湿润了。
我小心翼翼地把野菊花插在罐头盒的小孔里,橘猫突然纵身跳进空罐头盒,蜷成一团毛茸茸的球。烛光透过花瓣的缝隙,在岩壁上投下摇曳的花影,仿佛母亲种在院子里的那丛野菊花。老李打开最后一包水果糖,我们四个人分着舔舐糖纸,连空气都变得甜丝丝的。
"等战争结束了,"小周突然说,"我要开一家宠物店,专门收养战场下来的流浪猫。"猫咪仿佛听懂了他的话,轻轻咬了咬他的手指,尾巴在罐头盒里敲出轻快的鼓点。我望着岩壁上跳动的烛光,突然想起副班长刘明临终前说的话:"春天来的时候,记得帮我看看后山的野菊花。"
凌晨五点的集结号吹响时,猫咪突然变得焦躁不安。它在每个人的防刺鞋上蹭了又蹭,最后跳回罐头盒里,用身体护住那截燃尽的蜡烛头。老李把半块没吃完的午餐肉放在它面前,摸了摸它缺了半截的尾巴:"等我们回来给你带小鱼干。"
敌人的大反扑进攻发起前的炮火准备开始了。我最后看了眼猫耳洞,橘猫正蹲在刻着日期的岩壁下,眼睛亮得像两颗星星。当防御的冲锋号响起时,我把那片野菊花夹进贴身的战地日记里,突然想起母亲说过人的灵魂会变成天上的星星,或许此刻,副班长刘明正在某个地方看着我们。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那只橘猫。几十年后的战友聚会上,老李带来了个褪色的罐头盒,里面装着半截烧焦的蜡烛和三根猫毛。他说打扫战场时,在坍塌的猫耳洞口发现了这个盒子,猫咪的骨架蜷缩成守护的姿势,怀里还抱着那片早已干枯的野菊花。
现在每年生日,我都会在窗台上放一盒午餐肉和半截蜡烛。月光洒在空荡的罐头盒上时,总能看见一团橘色的影子从窗帘缝隙钻进来,用缺了半截的尾巴轻轻拍打我的手背,喉咙里发出细碎的呜咽声,宛若那年猫耳洞里,跨越生死的生日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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