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议元曲与杭州
前些天,从杭州回到岛上在家整理书籍时发现一本《元明清诗一百首》,由陈友琴*选注,上海古籍出版社于1982年出版。不等一摞摞诗书归类理清上架,捧着书坐在地板上读得津津有味,把自己扔出烟火和时空。时隔多年,重新吟哦赵孟頫、黄庚、文徵明及施闰章、厉鹗等元明清诗人对仗工整、出神入化的诗词,他们对西湖、杭州以及钱塘山光水色、朱紫苍翠的描摹,或者将西湖为绘本,但见青霭薄雾烟波苍茫的西子;或者以西湖、以临安为寄托而抒报国、图社稷的政治抱负,读来都令人感怀。不过,因为唐宋诗词在西湖凿刻、留痕的奇异瑰丽振聋发聩,亦诗亦画亦曲亦歌,诗音响喨传世千年,后世只能望其项背。宋末或宋以后元明清诗词、曲韵响当当的高手,他们的神来之笔犹如元代关汉卿名曲一样,而被后世无意中稍许轻慢了。关汉卿在元曲中的地位,在文学、戏剧界的名望,那绝对是奇才巨人,高山仰止。但是,当下关汉卿、赵孟頫他们笔下的元曲也好,诗句也好,传播面和受众非常有限,承继和弘扬的热度有限。我认为,戏曲界关汉卿因几十部剧目而人尽皆知不容置疑,但众多元曲大家的散曲大概只有在大学里读中文或研究古典文学的人,才能像熟读唐诗宋词那样熟读,元代的诗歌亦如此。其实,元曲不仅可以谱曲吟唱,也是后人研究元代历史、文化、民生及士绅、商贾、稼穑之人生活、作息的雅俗共赏的摹本。莫看元曲有的篇幅不大但精炼隽永,莫看小令短而写实,但三言两语寥寥几笔人事浩茫,元曲流淌着乐音流淌着琴声,柴门镜湖玉带虹影鸡飞狗跳的事,都可在曲中惟妙惟肖活灵活现,一幅幅一卷卷一曲曲,有的如水墨丹青是风轻云翼西湖的山水画,有的似格律讲究是南宋古都临安的叙事诗。
元杂剧奠基人关汉卿的杂剧,悲喜‘交加’,是我幼年时常常听大人奔齿的天才剧作家。除了剧曲,我也喜欢关汉卿、白朴、马致远等人的散曲,不完全苟同元曲没有唐诗宋词高雅之说。如关汉卿写杭州景的《一枝花•杭州景》,前几年读到也是爱不释手。关汉卿所吟杭州如一卷秀丽逼真的民俗画,生动怡人赏心悦目,令人如痴如醉。但见那七百多年前的杭城:松轩竹径,药圃花蹊。茶园稻陌,竹坞梅溪。一陀儿一句诗题,一步儿一扇屏帷。西盐场便似一带琼瑶,吴山色千叠翡翠…家家掩映渠流水,楼阁峥嵘出翠微,遥望西湖暮山势,看了这壁,觑了那壁,纵有丹青下不得笔。多好!复吟再吟,那千百年来脍炙人口的小令短诗对恬静优美的杭州意境的写实性描画使我叹为观止,仿佛置身于淡色清香的古城,鸟语花香湖水轻漾山色空蒙风荷连天,杭州那山那水那水畔拂柳那清风白堤相伴黛青色月光,都映照着我趴在湖畔一素色茶几上捉笔写文的清影。
在这宁静的夜晚,月微茫,思跳跃,纵使发声走样(因脖颈上剌了一刀)也要读几行古诗安寐。我愈读,愈觉得自己对诗词曲赋的拥有少得可怜。夜吟时,读到元代汤式*《天香引•西湖感旧》,“问西湖昔日如何?朝也笙歌,暮也笙歌。问西湖今日如何?朝也干戈,暮也干戈。昔日也,二十里沽酒楼,香风绮罗,今日个两三个打鱼船落日沧波。光景蹉跎,人物消磨。昔日西湖,今日南柯。”汤式,作为生活在元末明初的作家,亲眼看到亲身经历杭州由盛转衰的过程。除了怀旧,汤式笔下的元曲“西湖感旧”不再是用华丽的辞藻单纯地将西湖风景再现风光铺排,而是从西湖曾经的荣曜如炽游人如织的高潮、繁华,看到只有三两个打鱼船在夕照下捕鱼的冷寂、衰微,从而把诗歌提升到了忧国忧民愁心不已的政治空间。汤式一个文人,一个元曲名家的襟怀,究竟是仅仅借元曲抚琴溢愁空载虚无还是藉酒销磨聊以排遣,这超越了我一位老工人的判断能力,虽素能吟一些把树临风的名家名流美轮美奂的诗词歌赋,但对他们人文情怀的追述、立论或鞭辟入里的分析,只能望洋兴叹了,希望能在平台读到更多对古代诗篇辞赋楹联佳作的寓意深刻、文字清新、笔力不浅的赏析文章。
于今,由汤式我得以更加相信:古代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旷世文人非杜甫少数。杜甫诗词对世事歌功颂德的实在太少,风花雪月在他笔下也落寞,他的诗歌豪气干云荡气回肠,寄托着揽天下兴衰为己任的政治抱负,只是他一生心系苍生胸怀国事,却多以空怀高洁而曲高和寡。汤式论名气论诗歌论文学地位,当然与杜甫不能相提并论,但是一曲《天香引•西湖感旧》小令也是形式上将文人心牵社稷的操守一览无余,让我等头脑简单又鲜少问时政的现代读者读来不胜感慨,心生愧疚。
曾经有人用诗意的句子说:西湖是祖先留给我们的巨大盆景。大型电视纪录片《西湖》解说词中说:近代以来,西湖没有足以背诵的文,足以传唱的歌,足以传世的画,当然也没有足以把玩的影像作品。想想也是也不是,依我看来,因为白居易,因为苏东坡,因为杨万里,因为陆游,因为马可•波罗已经为西湖写诗撰文了,后人即使再挥毫点墨写诗也罢泼墨绘画也罢,诗画雅作恐难突破古人水平、名气而让后世推崇备至了。但是,近现代无论巴金还是李叔同笔下用诗的语言和胸臆描述的西湖,俱让人生出对西湖的遐想,想象“垂杨柳两行,染绿长堤”的湖畔,有风情各异肤色不同的美女走过;想象“苏堤斜卧在缎子一样的湖面上…绾系着轻忽不断的乡愁……”这样飘渺空灵的西湖,这样“山空蒙湖潋滟随处写坡仙旧诗”的西湖,在杭州我预计到这也许是我日后返乡对数年漂流钱塘、漂流西子湖畔经历的拂不去、散不开的另一种乡愁的指代。
我以为,西湖的灵性、仙气成就了杭州,声誉远播千年不衰,这绝非能与唐宋诗人与诗歌、元人和元曲的作为割裂开来,苏东坡、关汉卿们对西湖的贡献卓然,用其华灼灼其功迢遥来赞誉他们,都不为过。杭州的烟火气也具有独特的韵味,我这个外乡人读到杭州老底子歌谣倒也生出几分喜欢,就抄袭一下,借用这流民图卷为我的拙文做个通灵而雅俗共赏的补缀吧:“武林门外鱼担儿,艮山门外丝篮儿,凤山门外跑马儿,清泰门外盐担儿,望江门外菜担儿,候潮门外酒坛儿,清波门外柴担儿,涌金门外划船儿,钱塘门外香篮儿,庆春门外粪担儿”。我想,若是你揣着这个歌谣乐此不疲,把远胜于古代杭城的新杭州城穿越一遍,再泛舟西湖浅酌低吟,你身上空灵而秀美、蕴藉而宁静的气质,便也像唐诗元曲里的潮人,自有一种无关物质、无关地位、无关个体衰荣的快意丛生暮旦。
西湖,这二十来年以来,每逢佳节天南地北人如潮涌,各景点人头攒动车流不息,有时候就只能通过网上预约等办法控制游客人流量,以保障观光安全。西湖的山光水色,杭州的青山绿水,及至浙江省内原本岌岌无名的地方,因为山清水秀风光旖旎且在开发中注重保护自然环境,让国内外游客纷至沓来,城市名气日渐隆盛,地区经济发展水平后来居上,老百姓小日子清风酌酒如诗如画,这也正好印证了习总书记说的那句话就是熠熠闪光的金句:青山绿水,就是金山银山。山水让我想到诗,诗歌又让我觉得生活徜徉在灼目的诗风里。
一本《元明清诗一百首》,让我忘记了天黑,忘记了生活曾经给予我的种种折磨和难头。
注*陈友琴(1902—1996),原名陈楚材,籍贯安徽当涂,一生当过小学、中学、大学教员;当过记者、编辑,五十岁后成为古典文学研究员。1924年,考入上海私立沪江大学, 1926年8月家中变故而肄业离校。辍学后,在图书馆当过职员,在商人家教过私塾。后来,在北平中国大学文学系读三年插班。1928-1930年,出(兼)任国民党安徽省党部、河北省党部和上海特别市党部宣传部(训练部)干事。1929年起,其后十四五年间辗转安徽、上海、浙江、江苏等地任中学文史教员。抗战期间,两度离开陷入战火的上海,回安徽避难,在出生地南陵县立小学等处代课,兼做抗日宣传工作。1933年12月至1934年,任中央通讯社上海分社记者、编辑。其间,以中央通讯社特派员身份参加川康考察团,在上海《民报》连载《川游漫记》《川北视察记》等专题报道。1946年2月,任杭州之江大学国文系讲师。至解放,具《东南日报》专版编辑和浙大附中国文教员、杭州师范学校兼课教师等身份。1949年4月加入*。5月,杭州解放,陈友琴参加接管杭州师范学校的工作,后被任命为副校长。1953年11月起,先后在北京大学、社科院文学研究所任职,从事古诗词研究。他一生著有《长短集》、《晚晴轩文集》等三部集子;1935年铅印本《清人绝句选》出版,柳亚子题字,查猛济和叶圣陶作序;他选编、选注的《元明清诗一百首》《千首清人绝句》晚年出版。1991年10月,陈友琴荣获国务院颁发的有突出贡献的专家特殊津贴。*汤式,元末明初重要散曲作家,浙江象山人,生卒年不详。
2018年12月初稿于杭州水漾桥, 2021年年3月修改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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