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一架烟火为谁放?-----西门府两地闹元宵
第四十二回原题为“豪家拦门玩烟火,贵家高楼醉赏灯,”7240字。主要内容:1)西门庆筹划李瓶儿生日,吴银儿拜寿认母;2)玳安帮西门庆叫王六儿去狮子街;3)王三官人丛中惊鸿一瞥;4)应伯爵等听妓女男优唱曲;5)祝日念说王三官借钱;6)西门庆在狮子街放烟火;7)西门庆与王六儿行房(949)。“豪家、贵家”本是一家,有欠水准,故绣像本题为“逞豪华门前放烟火,赏元宵楼上醉花灯,”“门前、楼上”还是一家,韵味不同。
一、主题故事
又是一个元宵节,“西门庆吩咐西厢房做戏房”,“打发堂客厅裏上茶”,就“约下应伯爵、谢希大往狮子街房裏去了”。
在此之前,西门庆已叫玳安约王六儿。玳安见妇人说:“爹说请韩大婶,那裏晚夕看放烟火。”王六儿“打扮穿了衣服,玳安跟随,迳到狮子街房里来。”“一丈青又早将房裏收拾干净,床炕帐幔褥被都是现成的,安息沉香熏的喷鼻香。”董娇儿、韩玉钗儿前来,看见中人似的王六儿,不知就里。玳安掩饰说:“俺爹大姨人家,接来看灯的。”
李铭、吴惠、韩道国、祝日念陆续到了,西门庆等众人喝酒听曲。“看看天晚,西门庆吩咐楼上点灯”,这时“月娘又使棋童儿和排军,抬送了四个攒盒。”棋童道:“大娘使小的送来,与爹这边下酒。众奶奶们还未散哩。戏文扮了四折,大娘留在大门首吃酒,看放烟火哩。”
“西门庆吩咐来昭将楼下开了两间,吊挂上帘子,把烟火架抬出去。西门庆与应伯爵等男人在楼上看,王六儿、两个粉头、一丈青等女人在楼下观看。玳安和来昭将烟火安放在街心里,须臾,点着。那两边围看的,挨肩擦膀,不知其数。都说西门大官府在此放烟火,谁人不来观看?”
放完烟火,应伯爵知趣等走了,小铁棍瞧见:屋里“原来西门庆和王六儿两个,在床沿子上行房。”
简评:这个元宵节,西门庆精心安排了一场“两府烟火”的戏码:西门府中,月娘率一众妻妾观戏饮酒,烟火在门前次第绽放,看似热闹非凡,实则只是棋童口中轻描淡写的一笔;而在狮子街宅邸,西门庆大张旗鼓地设下盛宴,召来王六儿、歌伎与帮闲清客,在街心燃放烟火,将这场狂欢推向高潮。这场红红火火的元宵烟火,不仅是西门府众人的奢靡生活写照,也是市井娼妓、帮闲食客依附豪门的缩影。
张竹坡说“门前烟火,却在狮子街写,月娘众妾看烟火,却挪在王六儿身上写”。一虚一实,虚实相生的烟火场景,恰似西门庆恣意妄为,表面上是阖家欢庆的主人,背地里却是沉迷女色的浪荡子。西门庆精心打造这场烟火盛会,看似炫耀豪门排场,实则只为博王六儿欢心,满足自己的淫欲。当街心烟火腾空,照亮的不仅是众人惊叹的面容,更是西门庆糜烂不堪的生活。
与去年元宵独占狮子街女主人之位的李瓶儿相比,王六儿的登场充满讽刺意味,娼妓前来卖艺,她却是卖身。如今王六儿取代李瓶儿,成为西门庆新的猎物,这一更迭尽显西门庆见异思迁、淫欲无度的本性。前面潘金莲扮丫鬟极力邀宠,此处李瓶儿过寿遭冷遇,都在这场烟火的映照下,愈发显得可悲可叹。在烟火绚丽的背后,是封建社会有钱阶层的荒淫无道,是人性在欲望面前的扭曲堕落。当烟火散尽,只留下一地灰烬,恰似西门庆放纵情欲后终将走向覆灭的命运。
二、精彩分享
1、只言片语
1)闲人曰:西门府大宴宾客,为李瓶儿过生日,人气哄哄,三架烟火,虚描了一个大概;狮子街饮酒听曲,接王六儿尽淫趣,唱妓帮闲,实写了多个场景;最有意思的是王三官惊鸿一瞥,趣然登堂。
2)李瓶儿生日,各房中的几个大丫鬟“都是云髻珠子缨络儿、金灯笼坠、遍地锦比甲、大红段袍、翠蓝织金裙儿,——惟春梅宝石坠子、大红遍地锦比甲儿。”
在《金瓶梅》里,“梅”是仅此于“金”“瓶”的三号人物,作者借服饰细节,寥寥数笔便勾勒出春梅不甘人后的锋芒与野心。
2、语言解读----妓女的语言
应伯爵喜欢与妓女们插科打诨,此回里他说要与两个妓女做功德,董娇儿、韩玉钏连番回怼:1)隔墙掠个鬼脸儿——把我唬杀。”2)“爱奴儿掇着兽头城以里掠──好个丢丑儿的孩儿!3)唐胖子掉在醋缸里──把你撅酸了。4)王妈妈支钱——一百文不于于你,好淡嘴女又十撇儿”。
1)鬼脸儿:指面具;杀:副词,表示程度深,指把人吓得要死;妓女以此调侃应伯爵装腔作势、故作吓人之态
2)“爱奴儿”泛指孩童的泛称,即“小孩儿”;“丢丑儿”侧重“出丑、丢人”。妓女嘲讽应伯爵在这种场合下过度表现、自取其辱。
3)唐胖子,山东民间指称游手好闲之徒;撅酸,方言,吃醋。妓女借此嘲讽应伯爵像吃醋般酸溜溜,暗指其过度介入、心生嫉妒。
4)别人给钱,跟你无关;“好淡嘴”是擅长说嘴的意思;“女”加“又”为奴,“十”加“撇”为才。意思是应伯爵是个好说嘴的奴才。
这四句都是调侃应伯爵的话,一说他装腔作势,二说他丑,三说他酸,四说他多嘴,与他无关。
3、片段细品
1)食客吃相
西门庆问谢希大吃饭没有,希大回答说哪得饭吃。事后上了“春盘小菜、两碗稀烂下饭、一碗火川肉粉汤、两碗白米饭。希大独自一个吃个裏外干净,剩下些汁汤儿,还泡了碗吃了。”后来众人吃消夜,“那应伯爵、谢希大、祝日念、韩道国,每人青花白地吃一大深碗八寳攒汤,三个大包子,还零四个挑花烧卖,只留了一个包儿压碟儿”。
评点:《金瓶梅》借“食”刻画众生丑态。先是谢希大把剩下的“汤汁“还泡了碗饭,”细得如流水,有趣;后有众人吃夜宵,仅留一个包儿压碟儿,如画。田晓菲说:“尤其把‘青花白地’这一形容碗的词组放在‘吃’字之前,文字绝佳。”
2)妓女眼中的王六儿
董娇儿、韩玉钗儿来到,“看见王六儿头上戴着时样扭心䯼髻儿,羊皮金箍儿;身上穿紫潞紬袄儿,玄色一块瓦领披袄儿,白挑线绢裙子;下边显着趫趫两只金莲,穿老鸦缎子纱绿锁线的平底鞋儿;描的水鬓长长的,紫膛色,不十分搽铅粉;学个中人打扮,耳边带着丁香儿。”
两个唱的上上下下把眼只看他身上,看一回,两个笑一回,更不知是什么人。落后玳安进来,两个唱的悄悄问他道:“房中那一位是谁?”玳安只说:“是俺爹大姨人家,接来这看灯。”两个唱的,进房中従新说道:“俺们头裏不知是大姨,没曾见的礼,休怪!”于是插烛磕了两个头。慌的王六儿连忙还下半礼。
评点:王六儿“个中人”的装扮,虽学足风月场派头,却难掩市井妇人本色。两个妓女“看一回,笑一回”的反应,道破其身份认知的尴尬错位。王六儿学妓女打扮,乃为在西门庆面前争锋露脸;妓女看她的眼神,倒把这行里的高低贵贱显出来了。这场偶遇,是卖艺妓女与以身为价的王六儿的尖锐对比:前者遵循风尘规则,后者非娼门却来“卖身”。作者借此撕开男权社会的虚伪面具,揭示无论是卖唱娼妓还是攀附权势的妇人,皆是欲望交易的牺牲品,也是那个时代女性生存困境与人性荒诞。
二、 一家之言
1、文本迷雾:“金瓶梅”看灯情节的时间错乱与修正
在《金瓶梅》关于西门庆筹备元宵活动的情节中,时间线存在明显矛盾。
西门庆先是提及“十五日好歹请令正(应伯爵老婆)来陪亲家坐的”,随后又对伯爵说“今日请众堂官娘子吃酒,咱们往狮子街房子内看灯去罢”,这里,将看灯活动与宴请堂官内眷的时间混淆为“今日”。然而,后文“单表西门庆打发堂客上了茶,就骑马约下应伯爵、谢希大往狮子街房里去了,” 虽未明确标注时间,但结合上下文语境,此处“看灯”行为更符合元宵节当天的活动安排。
对比绣像本与词话本,二者在时间表述上均存在模糊与冲突。绣像本虽保留“那日”字样,但未明确所指日期;词话本直接省略“那日”,导致西门庆“看灯”行为的时间节点更加混乱。若要理顺情节逻辑,可在“咱们往狮子街房子内看灯去罢”前添加“到那日”,使西门庆的表述从当下安排转变为对元宵节当日活动的提前规划。
这一矛盾或源于文本流传过程中的错漏,也可能是作者有意为之的叙事技巧 —— 通过时间的交错与模糊,暗示西门庆沉迷酒色、行事随性的性格,同时折射出豪门生活日夜颠倒、时序混乱的奢靡本质。无论原因为何,此处时间线的梳理,为读者更准确理解情节发展提供了重要依据。
2、词换景迁:从回前诗看西门庆元宵背后的欲望更迭
在《金瓶梅》的叙事长河中,三次元宵节如同三枚棱镜,折射出西门府兴衰沉浮的不同面相,而回前诗作为点睛之笔,更以凝练的文字暗藏机锋。
第十五回的元宵,堪称潘金莲的高光时刻。西门庆为众妻妾精心筹备的金莲灯、玉楼灯与绚烂烟火,将府中装点得恍若仙境。诗曰“易老韶华休浪度,不如且讨红裙趣,依翠偎红院宇中”,既道出西门庆沉溺温柔乡的享乐心态,也暗合潘金莲彼时受宠的得意。此时的诗词洋溢着奢靡欢娱,却也埋下了繁华易逝的伏笔。
到第二十四回,西门庆新欢宋惠莲的出现,为元宵添上别样色彩。诗曰“不因一点风流趣,安得韩生醉后醒”,这里以韩寿偷香的典故影射西门庆与宋惠莲的私情,表面咏叹风月,实则暗藏道德谴责与情欲纠葛。也就是说,热闹场景下,欲望的暗流已悄然涌动。
至此回,西门庆移情王六儿,元宵节的灯火分设西门府与狮子街两处。诗曰“星月当空万烛烧,人间天上两元宵”,看似盛景依旧,实则暗藏疏离,同样一句“易老韶光休浪度”,搭配 “最公白发不相饶”的慨叹,尽显岁月无情、欢愉短暂的悲凉。而“冷”字更精准勾勒出西门府众妻妾在这场盛宴中的边缘处境 —— 当西门庆的目光投向狮子街的温柔乡,府中的元宵灯火便只剩寂寥与冷落。
这些回前诗不仅串联起西门庆的情感轨迹,更以诗意的笔触,书写着西门庆的欲望狂欢与终将走向衰败的宿命。
3、王三官“借钱”登场-----“金瓶梅”里贵族衰亡侧影
西门庆在楼上看见一个“戴方巾”的,问是谁?希大道:“那戴方巾的是王昭宣府裏王三官儿。今日和祝麻子到我家,央我问许不与先生那裏借三百两银子,央我和老孙祝麻子作保。”
王三官这一角色初次露面,便以这般“惊鸿一瞥”的方式闯入读者视野,旋即又隐没在故事的暗流之中。作为贵族子弟,却陷入需找人担保借钱的窘境,着实令人诧异。张竹坡曾点评:“今看其于闲处,却又必不肯徒以闲笔放过。如看灯 ---,却即于此处出王三官。”足见作者安排王三官在此处登场,绝非偶然闲笔。
深入探究王三官借钱的缘由,竟与逛窑子相关。这一情节,一方面刻画出他沉迷女色、眠花宿柳的败家子形象,另一方面更是生动展现出贵族府第已然走向颓败的现实。其背后所反映的,不仅是个人的堕落,更是整个贵族阶层在腐朽生活侵蚀下,逐渐丧失根基、走向没落的真实写照。尤为有趣的是,记录借钱事宜的文书书写风格颇为滑稽,为这段情节增添了别样的幽默色彩,在嬉笑之间,将世态炎凉与贵族的荒唐行径展露无遗。王三官这一短暂却极具冲击力的登场,恰似一面镜子,映射出《金瓶梅》所构建的那个复杂、奢靡且走向衰败的社会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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