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青春旅程》(3-4)
三、梦碎与离别
高二下学期,秋风像一把细而凉的梳子,悄悄梳理着校园的枝叶。凉意钻进衣领,也钻进心里。那时,我们背负着双重任务:一是毕业考试——邓小平二次复出后,学校教学质量被前所未有地强调,这场考试成了必须跨越的门槛;二是回乡务农——我们被定义为“回乡知青”,这是时代赋予的特殊使命。岁月如流水,不声不响地带走青春,却在记忆深处刻下深浅不一的痕迹。
国庆过后,“招飞”的消息像一颗石子,投进了高中毕业生平静的心湖,激起层层涟漪。飞行员——多么令人心驰神往的职业!可一想到家中年近六旬的父母,我的心便揪紧了。父母老了,我若飞走,谁来照料他们?二姐是抱养的,终究要出嫁,无法长久陪伴。可梦想的火焰仍在胸腔燃烧,我还是怀着矛盾与渴望报了名。
体检在区医院——当地人叫它“无为三院”——坐落在竹丝湖畔。那天,我既紧张又期待。视力、内科、外科,一项项顺利过关,我的视力达到1.5,喜悦在心底膨胀。就在这时,医生的目光停在我左小腿上——一小块筋肉微微突起。那是“双抢”时节割稻时留下的伤:一条蚂蟥死死咬住我的腿,我慌乱中用链刀背去砍,却误伤了自己。医生轻轻摇头,我的心沉了下去。就这样,我与飞行员的梦想擦肩而过,那份遗憾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心口,多年未散。
毕业临近,我们班四十人,男生三十九,女生仅洪成梅一人。还有个叫陆兰芬的女生,高一便休学了。那时的我一心向学,对男女之事懵懂无知。但班上几位年长的同学,已在心底萌动着朦胧的情愫——潘学本、程保华、田良金,常趁课余低声谈论爱情。
潘学本是副班长,也是最爱说笑的人。一个夏夜,晚自习散后,教室里只剩我们几人。他又说起陆兰芬,言语间满是倾慕。我与田良金、相国、朱先承、谢富贵相视一笑,调皮地关灯,还趁机脱下他的短裤。灯忽然亮起,他满脸通红,窘迫站在那里。我心中一软,赶紧再关灯替他解围。那些年少的玩笑与懵懂,如今回想,都带着岁月的柔光。
在那个年代,恋爱是件奢侈的事,但联谊成了情感交流的珍贵方式。成梅作为班上唯一的女生,常被邀请去同学家做客。我、相国、向阳都热情相邀。富贵、富才、小泉远在瓜城,如今已记不清成梅是否去过他们家,只记得富才那满心期待的神情。这些小事,虽已尘封,却在记忆中散发着温暖的光。
十二月,寒风凛冽,我们在寝室门前拍毕业照。我对着镜子整理蓬乱的头发,向成梅借梳子梳理。这一幕被陈校长看见,他笑着说:“小留还挺注意形象。”同学们哄然大笑,那笑声至今仍在耳边回荡,带着青春特有的清脆与明亮。
那时国家没有高考,想上大学,必须先去农村锻炼两年,手上磨出老茧,积累经验,最好在农村入党,才有被推荐的希望。我们明知命运的无奈,却仍努力向前。就像电影《决裂》中,教授讲解“马尾巴的功能”被学生哄笑——那是知识与现实碰撞的荒诞与无奈。我们在时代洪流中,摸索着自己的方向。
那年的铅笔,被我们削得短到几乎握不住,却仍舍不得丢。1974年元月,离别终于来临。同学们背着发黄的书包,捆好被单,提着饭缸,站在校园里,眼中满是不舍。我们与老师、同学相拥告别,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写满眷恋。我与洪成梅、王永旭、亚凯、田良金、潘旭本等人相拥,泪水在眼眶打转。
我们告别了两年的校园,告别了那口老井,告别了那棵冬青树,也告别了竹丝湖。与胡学海、陈友冰、杨树民等老师握手道别,他们的目光中有关切,也有期望。何光华老师曾在我们饥饿时多盛一勺饭,那份温暖,我永生难忘。与洪巷的七八个同学一起,我们朝北走去。回望校园,我在心中默念:再见了,高中生活。那些欢笑与泪水,奋斗与梦想,将永远铭刻在心底,成为一生最珍贵的印记。
四、乡野与讲台
1974年元月,寒风如刀,刮过光秃秃的田埂。只有公路两傍的小白杨,立在那里,像哨兵一般。我背着洗得发白的帆布包站在家门口,鼻尖冻得通红。灶房里飘出柴火烟味,父亲蹲在灶前添柴,火光在他皱纹纵横的脸上跳动。母亲在东厢房铺粗布褥子,见我进门,忙拍去灰尘:“暖和着呢,快歇歇。”
“爸,妈。”我的声音被灶膛噼啪声包裹,有些发飘。二姐接过我肩上的行囊,沉甸甸的,装着我在学校攒下的旧书。脚踩在熟悉的泥土地上,混着烟火气的暖意从脚底升起,我这才真正感到——到家了。
晚饭后用热水擦身,寒气散去。我点上煤油灯,昏黄的光圈在炕桌上铺开,虽不及学校明亮,却透着踏实。翻开代数课本,公式在光中渐渐清晰,仿佛在低声告诉我:日子还要继续。
天刚亮,我便随父亲去生产队。队长拍着我肩笑道:“后生回来啦,正好除草。”我知道,上工能挣工分,也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可麦田里的草刁钻,我常分不清苗与草。俞大叔蹲下来教我:“圆叶是草,锯齿叶是麦苗。薅要连根拔。”他粗糙的手掌握着我的手,泥土的学问在指尖流淌。
十来天后,队里忙着过年,最热闹的是干塘捉鱼。几架水车齐转,吱呀声中塘水渐干,鱼儿在黑泥中扑腾。孩子们围着欢呼,最后按户分鱼。我家分到两条草鱼,母亲用盐腌着,留到年三十炖汤。
过年物资凭票供应。母亲用布票扯蓝布,连夜为我缝新褂;糖票换半斤水果糖,二姐偷偷塞我两颗,甜到心里。年三十,父亲贴春联,“福”字随风轻晃,二姐带弟妹放鞭炮,母亲炸年糕,油香四溢。几斤猪肉炖得酥烂,父亲抿着自酿米酒,笑说:“今年好,明年更有盼头。”
开春,小河解冻,草芽冒绿,汇成青青河边草。二月的一天,我正在麦田施肥,远远看见王平安老师朝我家走去。他来请我去坂上小学任教。还未答复,公社初中的刘川容校长也来了,慢悠悠道:“小留,来教初中数学吧。”
十九岁的我,看着他期待的眼神,点头:“我愿意。”
第一次站在讲台上,四十张十三四岁的笑脸望着我。刘胜春瞪圆眼睛,江春咬铅笔,王小水走神会脸红,张玲笔记工整。他们齐声喊“老师好”时,我忽然觉得,这三尺讲台,比任何地方都让人踏实。
教几何时,“九点共圆”让我犯难。程泉生老师在一张稿纸上画圆讲解,我茅塞顿开。后来再教这课,孩子们眼睛发亮,我便知道他们懂了。
那时的民办教师,月薪二十五块,悉数交给母亲。她总说要攒着给我娶媳妇,我感觉不好意思。农忙时仍要下田,双抢最累,被“洋辣子”蜇了胳膊,解大姐用奶水为我止痛,那份淳朴善意,温暖一生。
晚上再累也要读书。夏夜将脚泡在水桶里防蚊,书页翻卷,笔记增厚。我暗暗期盼:若有一天恢复高考,这些知识终将派上用场。
日子在讲台与田野间流转。母亲养鸡下蛋,饭桌上渐有荤腥;工资攒着,准备打一张桌子。后来父亲去牛埠集市买了一张染着红漆的书桌,让我看书有块地方。父母看着孩子求知的眼睛,在煤油灯下与书本为伴,他们心里很踏实。我的心,像春苗般,迎风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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