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一剪衫襟破醋坛——潘金莲的极度焦虑
第四十一回原题为“西门庆与乔大户结亲,潘金莲与李瓶儿斗气”,6030字。主要内容故:1)春梅索要衣服;2)割衫襟定娃娃亲;3)西门怒骂金莲;4)潘金莲指桑骂槐。绣像本题曰“两孩儿联姻共笑嬉,二佳人愤深同气苦”,比较词话本,对仗较为工整,文辞更为内涵。
一、主题故事
吴月娘带一并女眷到乔大户家吃生日酒,吴大衿子见官哥儿与乔家长姐玩在一起,便说可以结亲家,于是吴月娘做主,“把乔大户娘子和李瓶儿拉到前厅,两个就割了衫襟。”
回家后,西门庆嫌乔家“白衣”出身,“只是有些不搬陪些”,还说,荆都监想结亲,“嫌他没娘母子”没应承。潘金莲接话说:“嫌人家是房裏养的,谁家是房外养的?你也休说我的长,我也休嫌你那短!”西门庆心知是说官哥儿的来路,怒骂道:“贼淫妇,人这裏说话,也插嘴插舌的,有你什么说处!”事后,潘金莲与孟玉楼说:“你家失迷家乡,还不知是谁家的种儿哩!”
潘金莲听到西门庆在李瓶儿屋看官哥儿,在房内高声大骂秋菊泄气。第二日西门庆外出,潘金莲“一面骂着又打,打了又骂,打的秋菊杀猪也似叫。”李瓶儿“明明白白听见金莲这边打丫鬟,骂的言语儿妨头,则一声儿不言语,唬的只把官哥儿耳朵摀着。”只好派绣春去说:“休打秋菊罢。哥儿纔吃了些奶睡着了。”金莲听了,越发打的秋菊狠了。李瓶儿这边分明听见指骂的是她,把两只手气的冰冷,忍气吞声,敢怒而不敢言。西门庆回家,见李瓶儿哭的眼红红的睡在炕上,问发生什么事?李瓶儿不提潘金莲的骂,只说:“我心中不自在。”
简评:在乔家,吴大妗子和吴月娘以孩童嬉戏为引,顺水推舟促成两家割襟之盟,西门庆即便对乔家“白衣”出身心存芥蒂,也只能默认既成事实。这场看似随意的娃娃亲,实则是乔大户攀附西门庆的精心布局,也是吴大妗子等人的推波助澜。在乔大户家,潘金莲一声不吭,实是妒忌生闷气,所以她借官哥儿妾生身份冷嘲热讽,表面上是对嫡庶观念的挑衅,实则精准戳中西门庆心中对官哥儿身世的疑虑与不安。西门庆的暴怒,既是维护李瓶儿母子的尊严,也是对自身隐秘不安的掩饰。潘金莲遭斥责后,将满腔怨愤化作对秋菊的毒打,这场“打狗欺主”的闹剧,实质是对李瓶儿的凌厉宣战。李瓶儿虽因生子而得势,却也成为众矢之的,面对潘金莲的恶言冷语只能忍气吞声,将委屈化作无声的泪水,李瓶儿的隐忍与懦弱,不仅源于其温和的性格,更折射出深宅后院中妾室生存的艰难处境。
自李瓶儿入府,其财富、温顺的性情,尤其是诞下官哥儿带来的“母凭子贵”,都让潘金莲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威胁,其失宠已成定局,由此产生极度的焦虑。这场由娃娃亲引发的冲突,恰似撕开了西门府妻妾争斗的一角,让潘金莲压抑已久的嫉妒彻底爆发。正如张竹坡说:“上文生子后,至此方使金莲醋瓮开破泥头,瓶儿气包打开线口。”也就是说,官哥儿的存在如同一根刺,日日刺痛潘金莲的心,而此次风波不过是她疯狂报复的开端,也为后续官哥儿的悲剧命运埋下了沉重的伏笔。
二、精彩分享
1、只言片语
1)闲人曰:吴月娘做主结亲,用心良苦;西门庆无奈认可,心系瓶儿;潘金莲指桑骂槐,暗箭伤人;李瓶儿心苦无诉,心善人欺。
2)文龙说:“即定亲一层,一群无知妇人,以凡戏为真事,遂以真事为儿戏,真忘其家中还有正主也。”
2、语言解读----潘金莲尖酸刻薄之语
1)西门庆说与乔家结亲不般配,潘金莲说:“险道神撞着寿星老儿──你也休说我长,我也休嫌你短。”
险道神即开路神,身长,寿星即南极老人星,身矮,潘金莲意思是两家彼此各有长短,不应互相挑剔。
2)潘金莲道:你们结亲,平白骂我!“我养虾蟆得水蛊儿病——着什么来由来?”
潘金莲借此表达自己未参与结亲之事,却平白无辜被骂。
3)潘金莲被西门庆骂哭了,把矛头对准李瓶儿:“争破卧单──没的盖,狗咬尿胞──空欢喜!吹杀灯挤眼儿──后来的事看不见。”
第一句比喻双方相争,出了事对谁都不利;第二句讥讽人空喜欢了一场;最后一句,“杀”原意是“死”,这里作“灭”解,灯吹灭了再挤眼,自然看不见了。
4)潘金莲回房,打了秋菊她两个耳光说:“党太尉吃匾食,她也学人照样儿欺负我。”
“匾食”是饺子的别称,“党太尉”是宋朝武将,骁勇而不识字,吃饺子也学别人的样子,潘金莲是说秋菊“学别人的样子” 来欺负自己。
3、片段细品-----吴月娘的风光
乔大户家做酒请客,“听见月娘等到了”,乔家人“连忙出仪门首迎接”,“乔大戸出来拜见”,然后安排“月娘坐了首位。”
酒席上,“厨役上来献了头一道水晶鹅,月娘赏了二钱银子;第二道菜是顿烂烤蹄儿,月娘又赏了一钱银子;第三道献烧鸭,月娘又赏了一钱银子。”
“乔大户娘子下来递酒”,接着吴月娘“往后房换衣服,匀脸去了。”“到了乔大户娘子卧房中,只见奶子如意儿看守着官哥儿”和长姐玩耍,把月娘、玉楼见了喜欢的了不得,说道:“他两个倒好像两口儿!”于是把乔大户娘子和李瓶儿拉到前厅,两个就割了衫襟结娃娃亲。
事后月娘等又听了一套“斗鹌鹑”曲,厨役又来上菜,月娘“赏了一匹大红与厨役,两个妓女每人都是一匹。”
评点:西门庆人前风光无限,夫荣妻贵,在乔家宴席上,吴月娘也风光无限。吴月娘受高规格礼遇,本质是西门庆权势的投射,乔家“白衣”出身,急于攀附,款待月娘成为打通关系的突破口。
在乔大户家,吴月娘三次赏银厨役,既彰显西门府财力,又强化当家主母权威;中途更衣匀脸,维护西门府颜面;娃娃亲的拍板,展现其精明决断 —— 联姻既满足乔家攀附需求,也为西门府扩充人脉;宴席尾声赏赐布料,既是犒赏服务者,更是对乔家殷勤的“回礼”。吴月娘的每个举动,皆是深思熟虑的社交策略,折射出封建社会权力与财富交织下的阶层攀附本质。
三、一家之言
1、从“斗鹌鹑”曲删改与服饰管理权看《金瓶梅》的叙事深意
有人发现,“斗鹌鹑”曲在绣像本里没有,此外西门庆一个大男人竟然管理女眷的衣服?
这两个细既藏着叙事节奏的精妙把控,也暗含着家族权力运作的深层逻辑。
吴月娘等听“斗鹌鹑”曲,原词长达 559 字,含尾声共 8 节。此段唱词内容冗长,既未推动情节发展,也未深化主题,在叙事上显得冗余拖沓。绣像本敏锐察觉到这一问题,果断删除该唱词,使行文节奏更为紧凑,聚焦于人物互动与矛盾冲突,增强了文本的可读性与叙事张力,体现了对叙事效率的精准考量。
而西门庆亲自掌管女眷服饰的情节,折射出封建家族中独特的权力运作方式。按“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伦理,家中绸缎衣物理应由女主人管理,但西门府却呈现不同景象:春梅索衣时,“西门庆于是拿钥匙开楼门,捡了五套叚子衣服,两套遍地金比甲儿,一匹白綾…,”类似情节在其他章节中亦有体现。这一举动的背后,是服饰作为特殊符号的多重意义:其一,服饰是家族身份与地位的象征,西门庆作为家长,需通过把控女眷服饰的得体性,维护家族的礼仪规范与外部形象;其二,他以华丽服饰满足女眷物质需求,实则是通过物质给予彰显家族显赫,巩固自身权威;其三,服饰管理权更是对女眷行为的间接控制,通过掌控衣食住行的核心资源,强化对家族成员的支配力。
本回里看似无关的文本删改与生活细节,实则共同勾勒出《金瓶梅》的叙事智慧与对封建家族权力生态的深刻洞察。
2、乔大户:《金瓶梅》中藏于细节的狠角色
乔大户这个人物一直隐隐约约存在,非熟悉《金瓶梅》全书者,不以为然,然而这个人物确确实实是一个大户,比西门庆有钱,还是一个皇亲老贵族,但为人低调,心机颇深。比如,第三十二回开家宴,在西门庆的姘头李桂姐面前他都毕恭毕敬,但他却是一个藏于细节的狠角色。
西门庆与乔家对面多年,并无往来。即使西门庆依靠陈洪攀上杨提督,在清河县放官吏债,做“西门大官人”,依旧不入乔家法眼。直到西门庆因祸得福,借陈洪、杨提督倒台之机攀上了蔡太师,乔家则另眼看待西门府。在第二十一回,月娘破天荒被邀往乔家吃了一回酒;五个月后,扬州盐商王四峰被安抚使抓了,乔大户找西门庆,给了两千两银子疏通关系,在蔡太师干预下,王四峰无罪释放,蔡太师得了一千两贿银,西门庆也挣了一千两,王四峰家给乔大户的银子书中没有交代,很有可能是四、五千两,甚至更多。此为乔大户、西门庆共同尝到的甜头
为了攀住西门庆这个关系,乔大户主动转让房产。第二十六回,西门庆向蕙莲许诺:“我明日买了对过乔家房,收拾三间房子与你住,搬你那里去。”第三十一回书童道:“爹今日与县中华主簿老爹送行……又听见会下应二叔,今日兑银子,要买对门乔大户家房子。”最终乔大户以七百两银子把房子转让给西门庆,自己又在东大街花一千二两买了所门面七间、到底五层的房子。
此回结娃娃亲,是乔大户看到西门庆有如此的关系和能耐,又动起了心思,因为他老婆的侄女嫁给了吴月娘的侄子吴舜臣,在吴大妗子的撮合下,西门庆儿子官哥和乔家长姐定了娃娃亲,就这样他和西门庆成了亲家,可以说乔大户虽然不动声色,但心机颇深,后来果然和西门庆合伙做起了暴利的食盐生意。
乔大户这一人物的存在,反映了当时社会中富商与官僚之间相互勾结、相互利用的现象。通过与西门庆的结亲,乔大户试图在官场中寻找庇护。这种现象揭示了当时社会的阶层结构和人际关系,展现了《金瓶梅》所描绘的那个时代的社会风貌和现实问题。
3、从狠厉到隐忍:李瓶儿入府后的性情蜕变之谜
潘金莲借打秋菊反反复复指桑骂槐,李瓶儿这边分明听见,但忍气吞声,敢怒而不敢言。西门庆问她为何哭红了眼,她也不肯说出实情。
其实在进西门府之前,看似乎柔弱的李瓶儿并不是个善茬,但进了西门府以后似乎变了一个人似的,她再也没有勾引西门庆、怒斥花子虚、赶走蒋竹山咄咄逼人的气势,也没有把金银财宝转到自己名下的深谋远略,倒是变得十分温柔贤惠,甚至对于别人的攻击逆来顺受,忍气吞声。读者会怀疑,这真的是前面那个有点令人讨厌的“李瓶儿”吗?难道是作者在塑造人物形象上的纰漏?但读全书后,你就会发现,这完全解释得通。
李瓶儿骨子里就是个小女人,西门庆对她来说就是“医奴的药”,是“天上的星星”,她的所作所为,就是想要找到一个真正爱自己的男人,而拥有了西门庆以后,让李瓶儿找到了自己的归宿,便收起了她的那份抱怨和愤怒,回归了她依恋、温柔的女子的形象。读至此回,细心的读者会发现,李瓶儿变得越来越“收敛”,而潘金莲则变得越来越“放肆”,潘金莲不光是言语上睚眦必报,更是要在行动上要压李瓶儿一头,比如“翡翠轩有瓶儿私语”,潘金莲就来了“醉闹葡萄架。”李瓶儿为何处处忍让,不回击潘金莲?一是本性心善懦弱;二是惧怕潘金莲;三是不愿意让西门庆难堪。在某种程度上,李瓶儿更多的是为了自保,因为她深知自己远没有潘金莲的手段,没有潘金莲厉害,此外,卖惨也是博取西门庆宠爱的另一种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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