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营“豆腐块”修行记(小小说)
军营“豆腐块”修行记 (小小说)
作者 施泽会
1983年11月的冬天,我背着草绿色背包踏入新兵连宿舍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地板床铺上棱角分明的绿色军被。它们像整齐码放的砖块,表面平整得能映出人影,而我的被子此刻还鼓鼓囊囊地裹在行军袋里,像块发过头的面包。班长李挺把我领到地板床前,拍了拍那床“豆腐块”:“从今天起,它就是你的战友,也是你的第一个敌人。”
当晚紧急集合哨响起时,我连被子的边都没摸到。黑暗中,战友们窸窸窣窣的叠被声像春蚕啃食桑叶,而我抱着蓬松的被子原地打转,直到班长的手电筒光柱刺得我睁不开眼。“明早六点,我要看到标准的内务。”他的声音冷得像窗外的露水,我这才意识到,叠被子不是家务,是战场,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件,是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
第二天早操后,班长教的第一课是“叠被子”。他让我们把被子平铺在地板床上,用小马扎反复碾轧,“把棉花里的空气赶出去,就像给敌人缴械。”我攥着小马扎的木柄,使出全身力气在被子上推拉,掌心很快磨出红印。旁边的湖南兵王挺偷偷把抽屉卸下来压在被子上,被班长瞪了一眼:“工具是辅助,手劲才是真功夫。” 被子的棱角,线条,必须对称,否则,我这个吧班长会把你的被子甩出屋外。
这个过程持续了整整两周。每天午休时,宿舍里此起彼伏的“咚咚”声像在打夯,有人把被子塞进床底用体重压,有人对着墙角反复摩擦边角。我的被子渐渐从“面包”变成了“压缩饼干”,表面泛着油亮的光泽,那是汗水和反复碾轧留下的印记。有天深夜我惊醒,发现邻铺的山东兵小严正抱着被子在走廊踱步——他梦见自己的被子“越狱”了,变成一团棉花糖滚出了军营。
班长示范叠被子那天,四十双眼睛瞪得像铜铃。他先将被子竖向三等分折叠,再横向四折,手指像尺子般在被面上划出笔直的折线。“记住,中间不能有缝隙,高度20厘米,长55到60厘米,宽45到50厘米。”他用指甲在被角掐出深深的折痕,“这叫‘刻线’,下次叠就沿着它走。”
轮到我上手时,被子像条不听话的泥鳅。竖向折叠时总是一边高一边低,横向对折后中间鼓起个包,活像块没发好的馒头。班长蹲在我床边,用手指戳着被面:“这里凹下去,是因为你轧被子时力道不均;边角软塌,是修边没到位。”他教我用手掌刮平褶皱,用手指甲挑出歪斜的棉絮,“叠是骨架,修才是皮肉。”班长耐心地讲解。
最痛苦的是修边环节。为了让被角达到90度直角,我们用尺子比着捏,用砖块弄成折痕,甚至有人偷偷在被角塞硬纸板。有次内务检查前,张腾的被子边角突然塌了,他急得直掉眼泪,最后用唾沫沾湿手指一点点抹出棱角——这招后来成了我们班的“祖传秘方”。
第三周的内务评比,张腾的被子被当众掀开——里面藏着块湿透的毛巾。“想走捷径?”班长的声音像冰锥,“军人的被子里不能有水,只能有汗和血。”那天下午,他抱着湿淋淋的被子在操场罚站,冬风把被子吹得像面破旗。王挺跑过来给张腾讲不要着急:“班长说的是理,但咱们不能认输。”
后来班长给我“开小灶”时,才说起他新兵时的事。当年他为了叠好被子,用皮带抽打被面,结果把棉花抽成了疙瘩。“叠被子不是形式主义,”他用手掌抚过我那床渐渐成型的被子,“它磨的是性子,是军队的纪律,是忍耐。你连被子都能驯服,战场上就没什么扛不住的。” 我后来参加老山战斗,才体会到班长说的话有很深刻的哲理。
他说这话在紧急集合时也得到了验证。当尖锐的哨声划破夜空,我摸黑抓住被子,手指凭着肌肉记忆划过刻好的折线,三折两叠,背包绳“三横两竖”捆扎到位。冲出宿舍时,我听见身后传来被子落地的闷响——张腾又把被子甩到了床边,但这次他没慌,手脚并用地爬回去抢救,嘴里还念叨着:“我的战友,挺住!” 我们班的内务比赛,流动红旗始终没有被别的班抢走,始终保持着先进。
新兵连结束那天,我们的被子在阳光下泛着青光。它们像四十块绿色的方砖,整齐地码放在地板床铺上,边角的折痕深如刀刻。班长挨个检查,在我的被子上拍了拍:“合格。”他的手掌与我被子上的汗渍印重叠,那一刻,我突然明白这床被子的重量——它不仅是棉花和棉布,更是我们从男孩到军人的蜕变印记。
下连队前的那个深夜,我和战友们躺在地板床通铺上,谁也没说话。月光透过窗户照在被子上,那些被指甲掐出的刻线、手掌刮出的痕迹、汗水浸出的亮斑,在黑暗中闪闪发亮。王挺突然笑出声:“以后咱们退伍了,是不是得把被子供起来?”张腾接话:“不,得传给我儿子——告诉他,你爸当年用这床被子,在军营里打赢了第一场仗。”
如今我的军被仍压在衣柜最底层,每年换季时拿出来晒,阳光晒透棉絮的味道,总能让我想起新兵连的清晨:四十个少年抱着被子在操场上奔跑,他们的影子被朝阳拉得很长,像四十条正在成长的冲锋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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