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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梧桐花开

作者:罗超华 阅读:7 次更新:2025-09-11 举报

                               (一)

       街道两旁的樱花悄然地探出脑袋,星星点点地挂在枝干上,车辆从兰芷身旁一阵阵呼啸而过,将樱花的芬芳送到她的鼻尖。身穿蒙古服饰的兰芷,斜挎着棕色小包,戴着耳机,在路边缓慢走着。她不时抬头看看白絮点缀的蓝天,偶尔,还有几只她叫不出名字的鸟儿从路旁的樱花丛中飞过。她漫无目的地走着,忽然耳中传来声嘶力竭的靡靡之音,“有一种爱叫做放手......”

       刹那间,歌声打破了兰芷平静的心情,一股热流冲进她的脑门,她加快脚步,伸出双手,紧紧地攥着拳头,却不知道将这一拳打给谁。她咬紧牙,恨不得将世上的一切都抓在自己的手中,像纸片一样撕烂、揉碎、抛弃。街上,“叭叭叭”的车子声将沉浸在自我世界的兰芷惊醒,她看向路旁,几树紫红的玉兰花正迎着阳光,鲜艳夺目。鼻孔里又飘来几缕樱花香,她下意识地扯掉了耳麦,伸伸手臂,喃喃自语,“春天来了!”

       路上的车来来往往,走走停停,不知他们从何而来,又去向何处。兰芷茫然地穿过几条大街,不知不觉竟来到城外的一处高山上。这条路是她与吴庸走过无数次的路。自从进城,周末有空,无论冬夏,吴庸就会带她到这座山上来。吴庸曾站在山巅之上,俯瞰着山下的城市,搂着兰芷,信誓旦旦地说:“亲爱的,为了你,为了我们的幸福生活,我要在这座城市里打拼出一个人样。”兰芷站在山顶,俯瞰着山下寥廓的城市,鳞次栉比的高楼,如画卷一般在眼前展现,吴庸的那些豪情壮语仿佛仍在山巅回响。

       兰芷的嘴角微微上翘,挂满了苦涩、嘲笑,泪珠却忽然像断了线的珠子划过她的脸颊,“啪哒、啪哒”,敲打着这静寂的山顶。多少年过去了,一切都变得物是人非了。疼痛炸裂了兰芷的头,她还是忍不住想起五年前那悲伤的一幕。

       “芷儿,我想向你坦白一件事,请你原谅我,好吗?”那天,憔悴不堪的吴庸下班回到家,有气无力地向兰芷说道。正对未来充满美好憧憬的兰芷,面对吴庸的反常举止,竟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从她的心头翻腾上来,她怔怔地站在门口,等着吴庸把话说下去。吴庸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到沙发边,将自己整个身体都甩在了沙发上,结结巴巴地低声道:“我......我......外面......有一个......孩子。”吴庸蚊蚋似的声音在这安静的房间里,犹如一颗炸雷在兰芷耳边爆裂。兰芷脑袋“嗡嗡”作响,快步走上前,紧紧地抓住吴庸的白衬衫领,以不相信的眼光盯着吴庸,催促道:“你再说一遍,我没有听清楚。”

       吴庸向沙发后靠一靠,试图挣脱兰芷的双手,可兰芷的双手犹如钳子般牢牢地固定在他身上。双方僵持十分钟后,吴庸抱着不计一切后果的心态,快速说道:“我在外面有一个孩子......”“啪啪”,两记耳光重重落在吴庸的脸上,也打断了他的话,屋内静悄悄的。兰芷一只手紧攥着吴庸的衬衣,仿佛要将她手中的衬衣硬生生地撕下,另一只手无力的低垂着,满眼怒火的盯着吴庸。他们一动不动。过了许久,兰芷开口问道:“什么时候的事?那个女人是谁?”吴庸耷拉着脑袋,带着哭腔说道:“在王来生日聚会上认识的,她没有工作。那晚我酒喝多了,是她送我回家的。后来,在酒桌上我们又遇到几次。慢慢地,她经常约我去吃饭、打牌,但许多次都被我拒绝了,只是偶尔跟她打打牌。有次你出差一周,朋友聚会,我们又相遇。那晚酒喝多了,我没有把持住,就有了现在这事。”兰芷心灰意冷地问道:“野孩子都两岁了,你现在才告诉我,你是什么意思?”吴庸哭诉道:“我一直担惊受怕,怕你知道。我不知道怎么给你和女儿交待。女儿现在读六年级,明白许多道理。我怕她知道后,不认我这个父亲。”大滴大滴的眼泪从吴庸的眼中掉下,兰芷脸色苍白地向卧室走去,忘记午饭时间已到。

      “是呀!怎么办呢?我的宝贝!”兰芷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反复地念道。

       兰芷抬头看了看窗外,阳光已消失不见。小区内,树枝上的鸟鸣声越来越大。她忽然想起,女儿吴颜快放学了。她赶紧擦干眼泪,补上淡妆,收拾好心情,去学校。一切都被她抛弃到脑后!

       想到这里,兰芷的心一阵阵抽搐,怔怔地站在那里,盯着远方,泪水已盈满她的眼眶。灰蒙蒙的山下,城市的灯火已次第亮了起来。可是她却在这座城市里,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家。

                                 (二)

       兰芷在苦痛中沉浮,日夜如钝刀割肉。一个月,两个月……半年光阴淌过,她的心仍在淌血,可人总得活着。

       为了这个家不散,她咽下所有屈辱,应允吴庸将那孩子接回来。那孩子进门时两岁半,竟像是知晓什么似的,倚着门框,睁着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怯生生地望她。兰芷面无表情地回望——那孩子生得白净精致,眉眼间却浮着另一个女人的影子。一股火猛地窜上心头,她遽然转身,将自己摔进卧室,门“砰”地一声巨响,将父女二人隔绝在外。她扑进床褥,泪水无声地浸湿了被角。

      那孩子的母亲,是星耀酒吧的陪酒女,叫张洋。吴庸是在王来的酒局上认识她的。吴庸本是县医院的胃病医生,生活规整得像一张刻好的版画:上班、看书、跑步。若不是王来那晚硬将他拖进那片霓虹迷乱之地,他或许至今仍活在那安稳的壳里。

       那晚,他刚踏进酒吧,一个穿着时髦、露着腰肢的年轻女子便踩着音乐迎上来,声音甜腻:“帅哥,王总等你很久了。”她伸手就要挽他,被吴庸推开也不恼,笑吟吟引他去见王来。王来正与人拼酒,见了吴庸,硬灌他三瓶黑啤。吴庸推拒不得,灌下酒后头晕目眩,只觉得灯光迷离,音乐震耳。那晚,他记住了那个一直在他身边巧笑倩兮的女子——张洋。

       门被轻轻推开,吴庸走进来,沉默地坐在床沿,手搭上兰芷的肩。兰芷抹掉眼泪,转过身,声音沙哑:“她叫什么?”吴庸垂下头,良久才低声道:“我给她起了名,叫吴云。”小女孩正从门缝里偷偷地看,吴庸招手唤她:“云儿,过来,叫妈妈。”吴云怯生生地挪进来,细声喊:“妈妈。”这一声,像针一样刺进兰芷心里,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兰芷是德立中学的高中老师,好强,几乎将全部心血都倾注在工作和培养女儿吴颜上。日子被她过得密不透风,曾经的浪漫情怀早被现实磨成了碎末。她厌恶这种枯燥,可一想到早年吃过的苦,便又咬紧牙关,继续往前奔。

       而吴庸,自那次酒吧之行后,那颗安分的心渐渐被撬开了缝。他开始趁兰芷加班时溜去星耀酒吧,最初只为寻点刺激。二十三岁的张洋,十六岁就在酒吧摸爬滚打,早练就了一身看男人的本事。她看出吴庸的动摇,心里盘算得清楚:若能抓住这个工作体面的男人,后半生便有了依靠。于是她使尽浑身解数,陪酒聊天,温言软语。吴庸在她一次次的攻势下,渐渐迷失,忘了家中的妻女。

       三年前,兰芷带吴颜去外地培训,将吴庸独留家中。悲剧的种子,便是在那时种下。

       “那晚我又去喝酒了,张洋陪着,不知喝了多少。”吴庸起身关窗,窗外风雨大作,树影狂舞。他凝视良久,长叹一声,回身面对兰芷,艰难开口:“我喝得不省人事,醒来……发现自己赤身躺在张洋床上。真的,我至今都不知道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兰芷盯着他,眼中火焰窜动,几乎要将一切焚毁。屋内死寂。一旁的吴云仰头看看父亲,又看看兰芷,小声说:“爸爸,我饿了。”吴庸温柔抚摸她的头:“好,爸爸去找吃的。”这一刻,兰芷只觉得心如刀绞,她疯狂地想念女儿吴颜——可她只有周末才回家。眼泪再次无声滑落。

       客厅传来翻找的声响,兰芷想到这孩子也是孤零零来到这个家,心中掠过一丝悲悯。她压住痛苦,走出卧室,从柜里取出一盒巧克力,“咚”地扔在茶几上。吴庸见了,欣喜地从后搂住她的腰,柔声说:“谢谢老婆!”兰芷甩开他,转身回房。吴云举着巧克力高兴地嚷嚷:“爸爸,我要看动画片!”

       快乐的吴云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曾是母亲张洋的筹码。自那夜后,张洋便常以那晚的事胁迫吴庸,要他陪吃饭、睡觉、逛街。每次吴庸偷偷出门,都心惊胆战。时间越久,恐惧越深。他深知自己仍爱兰芷,怕失去她,却又无力摆脱张洋的纠缠。当张洋告诉他自己怀孕时,吴庸只觉天旋地转。清醒后,他斩钉截铁:“打掉孩子,我绝不会离婚娶你。”张洋却以死相逼,硬要生下孩子。为断她念想,吴庸申请援藏,一去三年。

       在甘孜的三年,往事历历在目:冬日兰芷为他洗衣冻得通红的手,夏日女儿非要他先尝一口的冰淇淋,为省装修费一家三口奔波比价……点滴温情刻在他脑中,让他愈发坚定要回家。他爱兰芷,爱吴颜,他不能没有她们。即便身败名裂,他也要向兰芷坦白一切。

      归来那日,第一个见到的竟是张洋。她妆容精致,牵着女儿等在出站口。吴庸愕然良久,那小女孩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他回神,扭头便走。张洋冲上来拽住他,哭诉:“你怎么这么狠心?这是你女儿啊!”吴庸冷面道:“我女儿叫吴颜,在家。我绝不会娶你!”说完大步离开,将母女二人抛在原地。

       张洋望着他绝情的背影,明白一切已无法挽回。她打电话哭求:“吴庸,我不求结婚,只求你看在情分上,收养吴云吧!我一个陪酒的,怎么给她好环境?求你了!”吴庸心软了,沉默许久,说:“我答应养吴云,但从今往后,你与我们父女再无瓜葛。”电话那头,只剩呜咽声和一个“好”字。

       吴云正看得入迷,动画片里的世界五彩斑斓。她不知道,自己本不该属于这个家。

                                (三)

       兰芷默默咽下属于一个女人最深的屈辱,将苦涩尽数压在心底。可那不甘的火焰,却从未熄灭,日夜在她灵魂深处幽幽燃烧。她常常在无人时低语,那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得像誓言:“王来,你记住,总有一天,你会尝到背叛的滋味。”

      日子像水一样流过,表面平静无波。

      又到周末,兰芷不再像过去那样,将自己囚禁于厨房的方寸之地,在油烟与食材间打转。她换上轻便的衣衫,约上三五好友,走向山水,去拾回险些被遗忘的欢愉。

      “五一”劳动节,三天假期。兰芷心下盘算:女儿初三课业繁重,学校不放假;医院正值繁忙,丈夫吴庸和那个她不愿再想起的王来,定然都无暇分身。正是时机。一个念头悄然成形——何不邀请米雪一同出去散心?

      计划落定,她便行动。

      五月一日的清晨,刚过七点,桔红色的朝霞已铺满东方的天际,流金溢彩。城东公园门口,兰芷已在木质长椅上静坐许久。她在等米雪,还有张楠、刘帅。

      “吱呀——”一辆白色奔驰轿车滑到公园正门前停下。车窗降下,探出张楠的脸,他扬声喊道:“兰芷,上车了!”兰芷闻声转头,略一打量:“米雪和刘帅还没到。”

       张楠推门下车,笑道:“刘帅在我车上窝着呢。米雪还没到?啧,该不会还在给王来暖被窝吧?”他话音里带着惯有的、令人不适的调侃。

       正说间,一道窈窕的身影自马路对面袅娜而来,步态轻盈如风中柔柳。张楠眯起眼,目光直勾勾地粘在那身影上,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待人影走近,他才结结巴巴地挤出句话:“说、说曹操,曹操就到……”那视线却毫不避讳,牢牢锁在对方起伏的胸脯上。

      米雪走近,看清张楠毫不掩饰的目光,脸颊瞬间红透,像被泼上了一层浓烈的红墨。这是她第二次与张楠相处,局促依旧。

      米雪是美术生毕业,供职于一家培训机构。她深谙美学,衣着打扮无处不透露着精致的时尚感,将大把时间精力倾注于对美的追求,社交圈却并不宽广。兰芷是在一次校外活动中与她相识的,后来才意外得知,米雪竟是王来的妻子。这层关系,让她们之间莫名生出一丝同病相怜的亲近,交往也多了几分。

      一旁的兰芷冷眼看着张楠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底漫起一丝鄙夷。男人有钱,果然容易作怪。想起当年在涧渊小镇,张楠还是个普通的乡干部,吴庸在镇卫生院上班。那时的日子简单而纯粹,几人常凑在一起打篮球、钓鱼、聚餐,时光慢悠悠的,却满是暖意。

       车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一树树洁白的桐花在兰芷眼前连绵闪过。桐花山涧快到了。这地方,吴庸曾带她来过一次。

       那是他们结婚的第五年,也是五月,女儿吴云刚满四岁。那天,吴庸忽然对她说:“芷儿,咱们带女儿去拥抱大自然吧!”他就用那辆破旧的摩托车,载着她们母女,在蜿蜒的土路上奔驰。飞扬的尘土裹着桐花的清香,一阵阵扑来。兰芷忙用手遮在女儿鼻前,尘土便簌簌地落在她手背上,那花香却打个转,钻进了女儿的鼻腔。那时的桐花山涧尚未开发,只有天然土路,听不见一声小贩的吆喝。涧底溪水清可见底,潺潺流过,两岸不知名的野花在暖阳下开得肆意灿烂。山雀扑棱着翅膀从头顶掠过,碰得枝叶沙沙作响。吴庸牵着女儿的小手,女儿又紧紧拉着她,一路走,一路像在寻宝。闻鸟鸣而仰首,见野花便奔赴,遇蝴蝶则蹑手蹑脚地去扑,虽然最后什么也没捉到,笑声却洒满了山涧。走到一树繁茂的桐花下,吴庸冷不丁伸手,用力拽过一根缀满白花的枝桠,狠狠摇晃。霎时间,桐花纷飞如雨。每一朵都由五片单瓣组成,近花蕊处透着淡淡的粉红,宛然一只只白粉相间的蝴蝶,悠然坠落在兰芷的发间、肩头。女儿欢笑着一把抱住她,伸出小手去接,清脆地喊道:“妈妈!爸爸给你下了一场好美的蝴蝶雨呀!”

       “下车了!”一声催促,将兰芷从温暖的回忆中猛地拽回。

      她推开车门,抬眼望去,心却微微一沉。曾经野趣盎然的桐花山涧早已面目全非。“桐花山涧”四个镏金大字,赫然嵌在气派的牌坊之上。脚下是宽阔的青石板路,游人如织,熙熙攘攘。

       兰芷默然沿着石板路前行。山涧两旁,桐花依旧开得漫山遍野,绚烂如云,却再也不会有人,为她摇落那一场如梦的桐花雨了。一股酸涩猝不及防地涌上鼻腔,在她心中迅速弥漫开来。

      米雪从后面轻快地追上来,亲昵地挽住她的手臂:“出来玩嘛,总得想点新花样才有趣!”张楠也凑热闹地附和:“没错!找点刺激的玩玩。”刘帅只是跟在后面,好脾气地笑着摇头。

       愈往深处,桐花的香气愈发浓郁醉人。兰芷走到一块大石旁坐下歇息。米雪童心未泯,捡起一根枯树枝,踩上溪水中露出的石块,将树枝探入湍急的水流,激起层层白浪。张楠在岸上瞧见,捡起一块碎石,手腕一斜扔过去——“噗通”一声,石子精准地落在米雪面前的溪水中,溅起的水花顿时扑了她满脸。

      米雪惊叫一声,立刻举起手中的枯树枝,笑骂着朝张楠追去。张楠见势不妙,转身便逃。兰芷看着他们嬉闹,忽然也来了兴致,掏出手机想录下这欢快的场景。刘帅在一旁看着张楠慌不择路的模样,哈哈大笑,竟在前方故意拦住张楠的去路。米雪手中的树枝眼看就要扫到张楠后背,张楠反应极快,反手一抓,牢牢攥住树枝,顺势就往自己怀里一带。米雪瘦弱,猝不及防,整个人被带得向前扑去。张楠立刻转身,伸出左臂一把将她搂住,嘴上还不忘调笑:“我的乖乖,别这么心急嘛!晚上,哥哥再好好安抚你。”米雪脚还没站稳,脸已红得滴血。兰芷从手机镜头里看到米雪的窘态,也不由笑出声,扬声解围:“张楠,见好就收啊!不许欺负我们米雪妹妹。”米雪闻言,脸上更烫,猛地从张楠怀里挣脱出来。

      这一日,兰芷的心情难得地明朗起来。她跟着他们一起烧烤,沿着溪涧漫步,采摘野花,编织花环。那些沉重的痛苦,仿佛暂时被抛到了遥远的爪哇国。

      只是,当欢宴散场,独自归家,四周寂静下来,那熟悉的、刻骨的苦涩滋味,又如同潮水般从心底最深处蔓延开来,无声地将她吞噬。

       这,大抵便是人生最真实的模样。欢笑有时,痛楚亦有时,而路,总要独自走下去。

                             (四)

       桐花山涧归来后的那个黄昏,兰芷将精心挑选的桐花瓣铺在竹筛上,置于窗边风干。夕阳的余晖透过纱帘,给花瓣镀上一层脆弱的金边。她凝视许久,最终将烘干的花瓣装入锦囊,锁进书房最底层的抽屉。钥匙挂上颈链,贴着肌肤,冰凉如刃。

      抽屉里还躺着一只旧U盘,存着星耀酒吧那夜的监控录像。那是她雇了那位号称“远房表妹”的私家侦探,辗转多日才弄到的。周末深夜,书房只余屏幕幽光,兰芷一帧帧放大画面:王来搂着张洋的腰,举杯哄笑着灌吴庸酒;吴庸醉倒后,被张洋搀进出租车,车门关闭前,张洋的唇无意擦过吴庸滚烫的脸颊——每一次重看,兰芷都觉心口似被细针反复穿刺,痛得清晰而麻木。

       三周时间,时光的钝刀悄无声息地磋磨着她。某个清晨,她突然走进发型工作室,剪去留了十年的长发。镜中人逐渐露出清晰的轮廓,烫卷的波浪慵懒垂下,染上淡淡的卡其色,像秋日落叶般柔软却决绝。她翻出衣柜里所有灰黑藏青的通勤装,塞进旧衣回收箱,转而换上烟粉西装、墨绿长裙、酒红风衣——剪裁凌厉,色彩鲜明,一如她重铸的锋芒。

       她开始上私教瑜伽课,每周三次,雷打不动。三个月后,镜中人身形纤韧,腰窝深陷,锁骨如蝶翼般清晰,竟真能盛住一枚硬币。如今她走在校园里,脚步生风,裙摆曳曳,老师们侧目低语:“兰老师像换了个人。”她只是微笑,眼底却结着薄霜。

       复仇的种子,早已在兰芷的心底生根发芽。她首先瞄准的,是德立中学高三年级语文教研组长的位置。她主动请缨,熬夜为校长打磨出一套“高考冲刺黄金方案”,将历年作文真题拆解成九宫格模板,制成短视频投放家长群。视频一夜疯转,家长纷纷称她“押题女神”。校长在全校大会上当众表彰,她站在台上笑得明媚,手心却掐出深深印痕——这只是开始,她心想。

       第二步,她要王来尝尽背叛的苦果。若不是他常年拉扯吴庸混迹酒局,吴庸又怎会一步步沦陷?王来表面是县医院器械科主任,背地里却操纵着星耀酒吧的供货链。医用酒精、一次性输液器,乃至掺了料的洋酒,皆经他手流入县城夜色。兰芷暗中布棋,先让米雪的培训机构招进一位“远房表妹”——实则是她以五万元雇来的暗访记者,化名阿初。

       阿初学化妆,眉眼灵巧,随身的挎包里时常藏着针孔摄像头。入职第二周,她便以“免费形象设计”为由混进星耀酒吧,陪酒调笑,撒娇奉承,将王来哄得心花怒放。第三周凌晨,她潜入库房,针孔对准暗仓:王来亲自指挥搬运十二箱“改标”洋酒,他的账本数字、箱号标签、交谈密语,悉数被阿初录了下来。

       与此同时,兰芷将另一份举报材料整理成PPT。吴庸三年前援藏的差旅报销单,被王来虚增十六万;刘帅单位的一笔再就业培训基金,亦被套取十万。她用匿名邮箱发送至县纪委巡察组邮箱,标题赫然四字:“医商勾结”。随信寄出的,还有一张不记名手机卡。

      点击发送的那一刻,兰芷跌坐在椅子中,额头冷汗涔涔,指尖冰凉。她怔怔望着屏幕,恍惚间又听见桐花落地的轻响。半晌,她猛地起身,订了两张飞往昆明的机票——一张给自己,一张给吴颜。

      航班起飞时,舷窗外云层翻涌。她给米雪发出最后一条微信:“视频今晚八点,全网见。”

       当晚,微博热搜炸裂。#星耀酒吧假酒案#、#县医院器械主任贪腐#登顶榜单。王来连夜被纪委带走,米雪哭肿双眼,却给兰芷发来语音:“我不怪你,只怪他咎由自取。”

       兰芷站在洱海边,夜风猎猎,吹散她新烫的长发。浪涛拍岸,声如雷鸣,她以为自己会畅快大笑,却突然弯下腰,干呕不止。胃里空荡,喉间酸涩,唯有胸前那把钥匙硌得生疼,冰凉地贴紧肌肤,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

       远处灯火阑珊,水面碎光摇曳。她缓缓直起身,抹去眼角生理性的泪水,深吸一口潮湿的空气。复仇完成了,可她心底那片荒原,依旧寸草未生。

                               (五)

      洱海的风并未吹散兰芷心头的阴翳。尽管王来已落网,星耀酒吧被查封,她却在每个深夜惊醒,指尖仍残留着点击发送键时的冰凉触感。复仇得逞的快意如同潮水般退去,裸露出的是一片荒芜的滩涂。

      冬至清晨,她独自驱车前往城外的慈云寺。寂静的盘山公路两旁,雾霭缠绕着苍松。寺内腊梅正盛,冷香浮动,一位老僧在长廊下摊晒经书,纸张在阳光下发出簌簌的轻响。方丈智明是兰芷十年前教过的学生,如今眉目间已是通透沉静。他奉上一盏清茶,目光温和却能洞察一切,说:“老师,您脸上写着‘不甘’二字。”

       兰芷跪在佛前蒲团上,沉重的钟声蓦然敲响,一声接一声,震荡着涌入胸腔,仿佛要击碎那团淤积了五年的硬块。她合眼,眼前却浮现出吴庸醉酒后通红的脸、王来被带走时灰败的神情、米雪发来的语音里压抑的哭腔……还有抽屉里那袋早已失去香气的桐花。

       下山时,石阶覆盖着一层薄霜。在山门尽头,兰芷看见了那个小小的身影——吴云抱着一只蝴蝶风筝,正踮着脚向寺门张望。寒风吹红了她的小脸,眼神里却盛着明亮的期待。兰芷蓦然怔住,她有多久没有好好看过这个孩子了?自从得知真相后,她便将吴云视作丈夫背叛的活证,冷漠地推开了所有试图靠近的温暖。

      吴云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妈妈”,声音细弱,却像一根针,刺破了兰芷精心构筑的盔甲。这是一个月后,吴庸带着吴云追到了昆明,在慈云寺等待兰芷时的情形。他整个人已瘦得脱了形,青灰的胡茬凌乱地爬满下颌,唯有看着女儿吴云的眼神依旧是温柔的。

      吴云挣脱父亲的手,小跑着扑进兰芷怀中,带着奶香的温热身躯微微发抖。兰芷蹲下身紧紧抱住孩子,那一刻,她忽然想起吴云第一次怯生生喊她“妈妈”的那个午后——阳光暖融融的,吴庸在一旁笑得像个孩子。原来恨与疼,从来都是手心手背,一体两面。

       孩子从画包里掏出一张涂鸦,小心翼翼地展开。画上是一片蓝色的湖,三个小人手牵着手,线条稚拙,色彩却明亮奔放。“送给妈妈的礼物,”吴云小声说,然后伸出纤细的食指,点着画上最小的人,“这是我,这是姐姐,”她的手指移到中间那个被涂成灿烂金黄的小人上,“这个是妈妈。你是太阳妈妈。”

       兰芷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个金色的、散发着光芒的小人脸上。心脏像是被温热的水流猝不及防地冲刷过,酸涩与暖意同时上涌。她忽然明白,孩子纯净的眼眸里,从未将她看作复仇女神或是冷漠的继母,她只是渴望着一个温暖的怀抱。真正的敌人,从来都只是她自己心里那根越扎越深的毒刺。

       他们在洱海边租下了一栋白族小院,白墙青瓦,院子里种着高大的三角梅。夜里,吴庸在院中支起烧烤架,炭火噼啪作响,映照着彼此沉默的脸。洱海的风带来湿润的水汽和遥远的渔歌。吴庸递给她一串烤得焦香的虾,声音低哑:“我辞去了县医院的工作,申请调去甘孜州医院驻点帮扶。手续已经办好了。你如果愿意,我们就一起去高原;如果不愿意,我每月飞回来,看你和孩子们。”

       兰芷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吃完那串虾,又饮尽一杯当地醇厚的玫瑰酿。她没有指责,也没有原谅。某些裂痕无法弥合,某些过往无法清零,但日子,总要过下去。沉默了许久,直到星斗铺满洱海夜空,她才第一次开口,说起那年桐花纷飞的山顶,语气里褪尽了怨愤,只余下沧桑过后的淡淡自嘲:“那时候,我总以为那场桐花雨能下一辈子。后来才明白,花期太短,握得越紧,凋得越快。”

       次日,兰芷带着两个女儿去大理古城拍写真。镜头下,吴颜已出落成清冷少女,比她高出半个头,眉眼间有了自己的心事;而吴云蹦跳着去够墙头垂落的三角梅,回头一笑,露出缺了门牙的豁口,天真烂漫。摄影师按下快门的瞬间,阳光正好,兰芷忽然泪流满面——原来在漫长的复仇与怨恨里,她险些错过了如此多的光阴与美好。失去与得到,从来只在一念之间。

       一周后,兰芷独自返回县城。她将一封措辞严谨的辞职信放在校长桌上,谢绝了所有挽留。经过星耀酒吧,那里已被贴上白色封条,在冬日萧条街头显得格外刺目。她站在街对面,抬头望着那曾经灯火辉煌如今却死寂的招牌,阳光刺眼,她抬手遮在眉骨处,像遮挡一段不愿再细看的往事。

      最后,她去了城郊外的那座山。冬日的山峦很寂寥,桐花早已落尽,黝黑的枝桠盘横交错。她沿着熟悉的石阶一步步向上攀爬,风声在耳畔呼啸,恍惚间,似乎听见身后有人带着笑意喊:“芷儿,慢点——”她蓦然回首。山道空空,唯有松涛阵阵。

       那一瞬,所有沉重的恨意、不甘与委屈,仿佛都找到了一个出口。她深吸一口清冽的山风,对着空茫的山谷,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喊道:“吴庸——我不再恨你了——!”

      声音撞在山壁,荡出层层叠叠的回响,绵延不绝,像一场迟来了太久的仪式,宽恕了他人,也放过了自己。

      山谷无言,只是包容了她所有的呐喊。下山时,她感觉胸前那把贴着肌肤的钥匙,似乎不再那么冰凉刺人了。

                                 (六)

       洱海的月光像一层银纱,铺在客栈的庭院里。兰芷坐在石凳上,看着两个女儿在花架下追逐萤火虫。吴颜已经十五岁,眉眼间有了少女的清冷;吴云七岁,笑起来缺了颗门牙,天真烂漫。

       吴庸的调令下来了,甘孜州医院外科副主任,三日后赴任。他收拾行李时格外沉默,医疗器械和厚衣服塞了满满两个行李箱,唯独将那套星耀酒吧常穿的西装扔进了捐赠箱。

      临走前夜,他敲开了兰芷的房门。高原紫外线强烈,我带了防晒霜给你们。他递过一个纸袋,声音有些干涩。袋子里除了药品,还有一本泛黄的《仓央嘉措诗选》,扉页上写着十年前他们初遇时他抄的诗句:“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兰芷的手指在诗句上停留片刻,最终合上了书。她抬头看他:“高原风大,记得戴口罩。”没有拥抱,没有承诺,只有一句寻常的嘱咐。吴庸点点头,转身时肩膀微微塌了下去。

       第二天清晨,救护车来接他。车门关上的瞬间,吴云突然挣脱兰芷的手,追着车跑出去老远,带着哭腔喊:“爸爸……爸爸……要回来!”

       兰芷站在原地,看着车辆消失在苍山云雾中。她想起昨夜读到的诗:“相见何如不见时,有情何似无情。”

       日子像洱海的水,看似平静,底下却有暗流涌动。兰芷在古城开了家小书店,取名“桐花书馆”。店里最显眼的位置摆着中医药典籍和儿童绘本,偶尔也会有高原旅游指南。

      吴庸每月回来一次,总是风尘仆仆。他变得越来越黑瘦了,手指因长期消毒变得越来越粗糙。即使这样,他却学会了给女儿编藏族发辫。每次回来,他都会带一罐酥油茶,一包高原雪菊,默默地放在书店柜台上。

       第二年春天,吴云在幼儿园画了幅全家福:穿白大褂的爸爸站在雪山前,穿裙子的妈妈在花店前,两个小姑娘手拉手站在中间。老师在图画旁边写道:“我的家在天上,也在海边。”兰芷把画装裱起来,挂在书店收银台后面。

       第三年冬至,吴庸回来时带着一位藏族阿妈。老人双手奉上哈达,用生硬的汉语说:“吴医生,好人,救了我儿子。你们,善良的一家人。”

       那天晚上,兰芷留下了老人吃饭。烛光摇曳中,她看着吴庸耐心教老人用筷子,忽然想起许多年前,他也是这样教吴颜认中药图谱。

      饭后,吴庸送走老人回客栈。洱海月圆如镜,他在门口停顿片刻,轻声说:“甘孜下了第一场雪,牦牛都戴上了铃铛。风吹过的时候,就像你在桐花山说的那样,整个世界都在唱歌。”

       兰芷没有回应,只是往他行李里多塞了件羽绒服。

       第四年春天,兰芷带着女儿去甘孜探亲。汽车在盘山公路上颠簸了整整两天,吴云高原反应吐得厉害,吴颜一直握着妹妹的手。

       海拔3800米的医院很简陋,却很整洁。吴庸的白大褂已洗得发白,办公室墙上贴着两个女儿每年寄来的画。最显眼处是吴云那幅“太阳妈妈”。

       深夜,兰芷被急诊室的脚步声惊醒。透过窗户,她看见吴庸正在抢救一位牧民,藏袍上到处都是血。他跪在地上做心肺复苏,额头抵着病人冰冷的额头,用藏语一遍遍说着:“坚持住,兄弟。”

       那一刻,兰芷忽然理解了他选择到这里来的意义——有些救赎,不需要言语。

       离开那日,高原下起冰雹。吴庸送她们到山口,暴风雪即将来临,他必须赶回医院。

       吴云哭得撕心裂肺:“爸爸,跟我们回家!”吴庸红着眼眶,将女儿的手交到兰芷掌心:“听话,跟妈妈回洱海。等格桑花开遍草原,我就回来看你们。”

       车开出去很远,兰芷回头望去。那个身影依然立在经幡下,像一座沉默的雪山。

       回到洱海的那晚,兰芷打开锁了多年的抽屉。桐花瓣早已碎成尘埃,只有U盘依旧冰冷。她将U盘扔进洱海,看它沉入深蓝色的湖水。

       月光下,她给吴庸发了条短信:“格桑花开时,带女儿去看你。”

       十分钟后,手机亮起,一条回复:“好。我等着。”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就像高原与洱海,相隔千里,却共享同一轮月亮。


尾声:

       五年后的桐花节,兰芷独自回到县城。

       慈云寺的腊梅又开了,智明方丈已成住持。他引她到偏殿,奉上一盏陈年普洱:“老师脸上的『不甘』,终于化了。”

       下山时,兰芷遇见抱着孩子的米雪。昔日娇艳的女子如今眉眼平和,轻声说:“王来减刑了,在监狱医院帮忙。他说谢谢你的举报,让他及时刹车。”

       夕阳西下,兰芷最后去了趟桐花山。山顶新修了观景台,许多年轻人在那里挂同心锁。她在老位置坐下,打开手机。屏幕上是吴庸刚发来的照片:格桑花漫山遍野,吴颜穿着白大褂给牧民孩子检查牙齿,吴云在花海里跳舞,发辫上的银铃闪闪发光。

       风吹过,几片迟开的桐花瓣落在肩头。她想起许多年前,那个执着于一场花雨永不停歇的自己。

      如今她明白了:有些相遇注定别离,就像桐花终要零落成泥。但那些共同走过的路,看过的风景,早已长成彼此生命的年轮。

       她拍下落花,将照片发给千里之外。

       几乎同时,手机响起。屏幕上跳出一行字:“芷儿,看身后。”

       蓦然回首。

       石阶尽头,站着风尘仆仆的旅人。高原阳光在他脸上刻下皱纹,笑容却如初见时清澈。

       没有拥抱,没有告白。只有漫天花雨中,静静相望的两个人。

       原来世间最美的相守,不是朝夕不离,而是纵然相忘于江湖,也从未真正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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