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潘金莲扮丫环-----别有心机的表演
第四十回原题为“抱孩童瓶儿希宠,装丫环金莲示爱”,5360字。主要内容:1)开篇王姑子推介薛姑子;2)中间潘金莲装丫环(3800余字);3)收尾西门庆给妻妾添置衣服。李瓶儿已经很受宠了,怎么还说“瓶儿希宠?”潘金莲倒是失宠已久,故有装丫环之举,众人都以为她开玩笑,殊不知,她的表演别有心机意。
一、主题故事
潘金莲过生日,西门庆宿在玉皇庙。第二日,潘金莲对着官哥儿说西门庆:“昨日叫五妈只顾等着你,你恁大胆,不来与五妈磕头!”接着又对西门庆说:“你去,晚夕早些儿来家,我等着你哩。”
西门庆外出后,潘金莲“把髩髻摘了,打了个盘头楂髻,把脸搽的雪白,抹的嘴唇儿鲜红,戴着两个金灯笼坠子,贴着三个面花儿,带着紫销金箍儿,寻了一套红织金祆儿,下着翠蓝缎子裙”。
潘金莲扮装后,“把李瓶儿笑的前仰后合”,“春梅打着灯笼在头裏走”,陈经济叫喊:“娘,你看爹!平白里叫薛嫂使十六两银子”买了人家一个二十五岁会弹唱的姐儿。”
月娘道:“眞个?薛嫂儿怎不先来对我说?” 大妗子、杨姑娘乃信。“慌的孟玉楼、李娇儿都出来看”。只是孟玉楼看出了破绽,潘金莲笑出声来。月娘说:“这六姐成精死了罢!把俺每哄的信了。”
琴童儿进屋说:“爹来家了。”不一时,西门庆来到,玉楼道叫玉箫:“你拉进那新丫头来,见你爹。”西门庆灯影下睁眼观看,却是潘金莲打着揸髻装丫头,笑的眼没缝儿。
月娘笑道,“你趁着你主子来家,与他磕个头儿罢。”那金莲也不动,一句话也不说,走到月娘里间屋里,一顿把簪子拔了,戴上髩髻出来。
“西门庆因见金莲装扮丫头,灯下艳妆浓抹,不觉淫心漾漾,不住把眼色递与他。金莲心知其意,就到前面房里,去了冠儿,挽着杭州缵,重匀粉面,复点朱唇。”当晚潘金莲与西门庆缠绵的一个通宵。
简评:“潘金莲扮丫环”的闹剧,恰似一面棱镜,折射出西门府内女人邀宠的方式和扭曲的情感博弈。
潘金莲以生日独守空闺为导火索,借西门庆为儿子祈福未归之事,将怨怼化作一场精心策划的表演。她对官哥儿说“不来与五妈磕头”的嗔怪,以及对西门庆两次“等你”的话语,从抱怨到暗示,精准地埋下了情感钩子。而她模仿书童扮装丫鬟、重现宋惠莲风情的举动,更是直指西门庆的喜好软肋 —— 当她 “把脸搽的雪白,抹的嘴唇儿鲜红”,身着艳丽服饰登场时,既是对西门庆注意力的极致争夺,也是对其花心行径的无声控诉与挑衅。这个表演,表面上是潘金莲精心编排的风月戏码,实则是一个被爱欲与妒火灼烧的女人,在深宅后院里展开的生存博弈。
在这场闹剧中,西门府人物群像也有各自的感官和心思。李瓶儿的单纯被利用,春梅作为心腹默契配合,陈经济在起哄中暗藏暧昧心思,而月娘、孟玉楼等人的反应,则展现出不同的宅斗智慧。潘金莲故意卖破绽发笑,巧妙地把控节奏,让众人不自觉成为她这场戏的“帮演”。当西门庆归来,潘金莲无声的“拔簪戴髻”动作,极具象征意味 —— 褪去丫鬟的装扮,回归主母身份,既是对自身地位的强调,也暗示着她绝不甘心被忽视的倔强。
在这场仅以西门庆为观众的表演里,潘金莲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言语,都饱含着她对情感与权力的极度渴望,她以戏谑的方式,进行着一场大胆的反抗与争取。这场闹剧,不仅是她重拾西门庆宠爱的手段,更是她在深宅内院中,为了生存与情感,以智谋与魅力展开的一场惊心动魄的斗争,深刻展现了封建社会女性的生存困境与复杂人性。
二、精彩分享
1、简笔画像-----两个道士
吴道官着徒弟应春送礼盒,“那道士头戴小帽,身穿青布直掇,下边履鞋净袜,谦逊数次,方纔把椅儿挪到旁边坐下”,听西门庆说还愿事。
吴道官“生的魁伟身材,一脸胡须…,(那天)头戴玉环九阳雷巾,身披天青二十四宿大袖鹤氅,腰系丝,带忙下经筵来与西门庆稽首---”,与西门庆和唱。
一徒谦逊局促,素衣小帽尽显晚辈谨微,一师威严庄重,道袍法巾彰显掌教气度,好笔力!寥寥数语便将师徒形象与身份差异勾勒得鲜活立体。
2、只言片语
1)闲人曰:装丫环,心机过人,诡计多端,潘金莲绝顶聪明;看大戏,众人哄笑,无人知因,所有人个个混沌;大幕一起一落,观众只有西门庆一人。
2)张竹坡说:“乃抱孩儿时,月娘之言,西门之爱,俱如针刺眼,争之不得,为无聊之极思,乃妆丫环以邀之也。”张批道尽“金莲二十分不快,而愤已深矣”,但只是“无聊?”怎么会有“极思?”潘金莲这个闹剧,绝对是受了书童扮丫环的启示,用心策划之举。
3)乔家请客,潘金莲借衣饰诉穷,她没有财帛底气弱却要强,可怜之态尽显。
3、片段细品-----潘金莲烤火
在西门庆的书房,“这潘金莲见他去了,一屁股就坐在床上正中间,脚蹬着地炉子,说道:‘这原来是个套炕子。’伸手摸了摸褥子裏,说道:‘倒且是烧的滚热的炕儿。’瞧了瞧旁边桌上,放着个烘砚瓦的铜丝火笼儿,随手取过来,叫:‘李大姐,那边香几儿上牙盒裏盛的甜香饼儿,你取些来与我。’一面揭开了,拿几个在火炉内。一面夹在裆裏,拿裙子裹的严严的,且熏热身上。”
评点:潘金莲在西门庆书房,“一屁股就坐”、“脚蹬地炉”、“伸手摸褥子、取“铜丝火笼”,一连串极具侵略性的动作,将她张扬泼辣、全无拘忌的性格展露无遗。更有趣味的是,“夹在裆里,拿裙子裹得严严的”这一取暖举动,用身体占据空间,以行为宣示主权,将“烤火”这一日常场景化为充满张力的人物独白。这段描写堪称《金瓶梅》中以细节刻画人物的典范。
三、一家之言
1、月娘求子的伦理困境:胞衣隐秘与人性抉择
月娘掉了胎,王姑子推荐薛姑子有“一纸好符水药”,只是需要 “用着头生孩子的衣胞”,并叫月娘“你不如把前头这孩子的房儿,借情跑出来使了罢。”月娘道:“缘何损别人安自己。我与你银子,你替我慢慢另寻便了。”
有人说,“前头这孩子的房儿”不好理解,推测应该是指官哥儿的胞衣;“借情跑出来使了罢”也不好理解,推测应该是找个机会拿出用。那么问题来了,官哥儿这么大了,胎胞还保存了?
《金瓶梅》中月娘求子的情节暗藏着惊心动魄的伦理危机。王姑子引荐薛姑子的“符水药”,须以胞衣为药引,看似荒诞的巫术背后,折射出深宅大院中女性对生育的焦虑与无奈。
当王姑子提出“用着头生孩子的衣胞”,并暗示可从“前头这孩子的房儿”获取时,这一隐晦提议将目标指向李瓶儿之子官哥儿。但官哥儿都这么大了,他的胞衣怎么会保存呢?理论应该早已经处理了,所以逻辑上是说不通的。这一提议的突兀性,不仅暴露了王姑子不择手段的狡黠,反而将月娘置于“损人利己”的道德困境之中,但月娘果断拒绝“缘何损别人安自己”,既展现出她内心残存的善良底线,也从侧面反映出妻妾间微妙的生存博弈:即便迫切求子,亦不愿以伤害他人为代价,这种矛盾与挣扎,让人物形象更为立体。
从史料和民俗记载来看,古代无论是宫廷还是民间,都有保存胞衣的习惯,但是这种保存并非今天所讲的物理保存。宫廷中,皇室子嗣的胞衣往往会被郑重处理和保存,甚至有专门的记录,民间普通家庭对胞衣一般是进行掩埋,而非随意丢弃。所以,拿官哥儿胞衣作药引子表面上似乎说得过去,但要获得胞衣,只能是女人在生孩子那个时间,操作上却不能实现,就当小说吧。
不过,这场关于胞衣的对话,恰似一面镜子,照见封建社会女性为延续家族血脉所承受的压力,以及在欲望与良知间的艰难抉择,更暗涌着宅院内错综复杂的利益纠葛与人性幽微。
2、唇舌藏刀:潘金莲戏谑言语下的致命暗箭
在西门庆宅邸的暗流涌动中,潘金莲的言辞如淬毒利刃,刀刀直刺人心。当吴月娘让李瓶儿抱官哥儿给西门庆看时,潘金莲看似随意地顺着话头连呼“小道士”,这一声称呼已然埋下祸患。待至书房,潘金莲又说“老花子,你好睡!小道士儿自家来请你来了。还推睡儿!”她把西门庆唤作“老花子”,又一次说“小道士”来请,这样对父子俩的讥讽,其大胆乖张无人能及。
“道士”这一称谓在潘金莲口中高频出现,绝非偶然戏谑。在大户人家观念里,子嗣传承关乎家族命脉,西门庆为求子嗣昌盛,于玉皇庙为幼子打醮寄名,本盼着官哥儿能延续香火,而潘金莲却反复以“道士”“太乙”称呼,暗合此前影射官哥儿是蒋竹山之子的恶意揣测,这不仅是对李瓶儿母子的羞辱,更是对西门庆家族尊严的挑衅。正如《红楼梦》中贾母对出家之言的忌讳,西门庆家族对香火断绝的恐惧同样敏感,潘金莲精准拿捏这一痛点,将言语化作杀人无形的利器。
此前,宋蕙莲已因潘金莲的算计香消玉殒,如今这字字带刺的“道士”之语,恰似催命符,暗示着李瓶儿与官哥儿即将面临的危机。潘金莲以谈笑之姿行戕害之事,在众人或懵懂或默认的氛围里,将宅院内的权谋争斗推向新的高潮 。
3、从《金瓶》“得了”歌到《红楼》“好了”歌:劝世文学的跨时代回响
回前诗:“善事虽好做,无心近不得。你若做好事,别人分不得。经卷积如山,无缘看不得。财钱过壁堆,临危将不得。灵前好供奉,起来吃不得。儿孙虽满堂,死来替不得”。
这首充满市井智慧的回前诗,以八个“不得”构成的排比句式,如晨钟暮鼓般直击人心,将世俗功利与人生困境的矛盾一一拆解。诗中“善事虽好做,无心近不得”等直白说教,看似与本回情节若即若离,实则暗藏玄机,其以“得了”为核心,用朴素语言揭示世间万事皆有局限,如钱财、儿孙终究无法消解生死困境,堪称一部浓缩的世俗生存指南。
值得玩味的是,这种以通俗俚语劝世醒人的表达方式,与《红楼梦》中“好了歌”形成跨越时空的对话。二者皆以“人生虚无” 为底色,通过对世俗欲望的解构,传达出对生命本质的哲学思考。《金瓶梅》“得了诗”聚焦于市井百姓的日常执念,从财帛、子孙等现实追求切入,展现底层民众的生存焦虑;而《红楼梦》的“好了歌”则以贵族视角,在荣华富贵的崩塌中揭示命运无常,二者一俗一雅,共同构建出中国古典文学中劝世文学的双璧。可以说,“得了诗”的直白叙事与生存智慧,为“好了歌”的创作提供了民间文学的养分,后者在继承其劝世内核的基础上,融入了更深层的悲剧美学与文化反思,将这一文学传统推向新的艺术高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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