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塔影下的摇橹人
中篇小说:塔影下的摇橹人
作者:洪小留:安徽无为人
(三)合欢树下
采风还记得第一次踏进那所中学的校门,夏末的阳光把教学楼照得发白,黄主任在传达室门口等他,四十出头的年纪,穿一件米白色连衣裙,头发利落地挽在脑后,眼角有细纹,笑起来却像浸了水的蜜,透着股温和的熟韵。“你是采风是吧?欢迎欢迎,咱们组年轻人多,好相处。”
采风被分到黄主任带的年级组,办公室在二楼最西头,窗外有两挪合欢树。组里除了黄主任,还有三个班主任:云涛总抱着作业本匆匆忙忙,许可则总被黄主任叫到跟前,“小许,下午教研会的茶歇你盯一下”“小许,那批新教材放你那儿清点吧”,许可每次都笑着应下来,黄主任看她的眼神,像看自家有出息的侄子。
胡萧是组里最特别的一个。她不常待在办公室,课后总爱往操场那边去,那里种着一排合欢树。采风见过几次,她和一个个子不高的男人并肩走着,男人是隔壁班的华哥,教语文的,两人脚步慢悠悠,粉色的合欢花落在他们肩头,像撒了把碎星。胡萧说话时总仰着头,眼睛亮得很,华哥就低头听,偶尔伸手替她拂掉发上的花瓣。
后来秋天刚到,合欢花谢了,胡萧突然就不再往操场去了。有次午休,采风听见她在走廊里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哭腔:“……算了吧,真的,就这样吧。”挂了电话,她靠在墙上站了很久,秋风卷着落叶扫过她的鞋跟。
再后来,胡萧考去了市一中。来年春天开全市教研会,采风又见到她,在台上发言,讲新高考改革的应对方案,讲到激动处,声音陡然拔高,手重重拍在讲台上,眼里的光比当年在合欢树下时更烈,只是那光里再没了半分柔和。
采风在这个组待了五年。日子像办公室窗外的阳光,平淡却暖和。黄主任总夸他带班细心,许可会把他忘在打印机上的教案顺手收起来,云涛偶尔还会拉着他去操场边的小卖部买瓶冰镇汽水。高考成绩出来那年,他们组超额完成了指标,学校给的奖励是轮流休假,采风挑了三段时间:先带着妻子去了台湾,在垦丁的海边看日落,妻子的笑声被浪卷着跑;又去了西安,在兵马俑坑前,妻子挽着他的胳膊说“原来历史真的会站着说话”;最后去了云南,在大理古城的石板路上慢慢走,青瓦白墙间飘着烤乳扇的香味。
回来那天,他在办公室整理照片,黄主任走过来看了一眼,笑着说:“小日子过得挺滋润。”窗外的合欢树又开花了,粉嘟嘟的,像一团团不肯散的云。采风想起这几年的日子,想起胡萧走后空出来的办公桌,想起许可越来越熟练地安排各项事务,想起黄主任眼角的笑纹又深了些,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软乎乎的,带着点甜。
(四)深夜阅卷
晚上八点的钟声刚过,职工楼的灯光一层层暗下去,最后剩的那盏也灭了。楼下的梧桐叶被晚风卷着打旋,刚巧落在采风的脚边。他抬头时,桂敏正从楼道口走出来,手里抱着一摞厚厚的试卷,身影被路灯拉得很长。
“刚下课?”采风接过她怀里的卷子,指尖触到纸页上的温度,大概是刚从办公室的暖气旁挪过来的。
桂敏松了口气,往手心哈了口白气:“嗯,最后一节自习。你呢,在这儿教书这些年,累不累?”她的声音带着点刚讲完课的沙哑,尾音被风刮得轻轻飘起来。
采风笑了笑,往高中部的方向走:“还行。教书育人嘛,哪有不累的,但习惯了。”他侧过头看她,“你带高三,感觉怎么样?”
“心累。”桂敏说得直白,脚步却没停,“每天盯着那点分数,学生焦虑,我比他们还焦虑。有时候改卷子到半夜,闭上眼都是红叉叉。”话虽这么说,她嘴角却弯了弯——刚考完的文综卷,据说孩子们发挥得不错。
月亮已经爬得很高了,清辉洒在两人脚边的路上,把影子叠在一起。他们要去8号楼,那里的办公室亮着灯,老周大概已经泡好了热茶在等。这次阅卷,学校给的补贴不算少:老周那边给120,年级组再加60,够给孩子买两本辅导书了。同行的几个老师说起这事时,眼里都亮堂堂的,连改卷的疲惫都淡了些。
其实谁也不是为了这点钱。去年冬天最冷的时候,雪下得能没过脚踝,他们也是这样晚上来阅卷,手冻得握不住笔,就轮流去暖气片上烘一烘,最后还是把所有卷子按时改完了。还有一次遇上暴雨,雨打进办公楼,几个人顶着塑料布护着试卷,笑声比雨声还响。
8号楼的灯果然亮着。推门进去,老周正往桌上摆水果,苹果和橘子堆得像座小山,旁边还有一碟刚拆封的点心。“来了?”他扬手招呼,“先吃点垫垫,今晚争取改完。”
桂敏和采风找了相邻的座位坐下,摊开试卷。有时遇到同一份卷子,两人不用说话,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想说什么——这道题的得分点在这里,那个学生的思路很特别。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混着窗外的风声和偶尔传来的咳嗽声,竟比白天的喧嚣更让人安心。
桂敏拿起一块橘子,塞到采风手里。橘子的清甜在舌尖散开时,她忽然觉得,这深夜的办公室,这堆成山的试卷,还有身边这些低头忙碌的身影,倒比任何慰藉都更让人踏实。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卷面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一地的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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