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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泪的十元钱

作者:杨海信 阅读:973 次更新:2022-05-01 举报

含泪的十元钱

那是三十年前的春节前六天的那一个阴冷的早晨,哥哥和我去三百里以外的省城北关的一个部队驻地看望入伍半年多的弟弟。

那时,哥哥在一个建筑队给人做土工,我在离家三十多里的一个小镇上高中。家里很穷,每个星期,我总是背着一袋子馍走着去学校,每顿都是半碗温水泡着两个馍打发日子,根本没有零花钱。看着那些去学校食堂买饭的同学,我的心里总是酸酸的。

那个晚上,公鸡一叫,哥哥叫醒了我。我俩一人吃了两个冷冰冰的玉米面馒头,喝了一碗开水,提着一布袋柿子饼和红薯片走到了镇上的汽车站门口,我悄悄地问哥哥身上带着多少钱。哥哥看了我一眼,没有言传。

我焦急地问道:“万一路上钱不够了咋办?”

哥哥只是微微一笑地拍着套在棉衣外面的中山服左上边的一个距离心口最近的口袋说:“你不用操心——都有我哩!”

我有些伤感地说道:“这一次去要花不少钱啊!”

哥哥点着头说:“不怕——也就是多半个月的工钱。”

我斜着眼睛看着哥哥的口袋说:“那你把钱保管好!”

哥哥再看了一下那个口袋说:“没事的——我用别针别着。”

我迟疑地说:“干脆不去了,家里没有钱。”

哥哥搓着枯燥的手说:“咱去看一下,很快就回来。听说,新兵训练很苦……”

上了车,哥哥掏出了三十块钱,那个售票员给了两张票。我的心“咯噔”了一下——咋这么贵?!

一路上,看着车窗外越来越新奇的景象,我的心里也很沉重。

随着拥挤的人流走出省城的汽车站的大门,我们按照弟弟在信上说的路线,几经周折,终于在下午一点多找到了那个门口站着哨兵的军营。

到了弟弟所在的宿舍,哥哥把柿子饼和红薯片从提包里掏出来让那个高个子班长分给大家。听那个班长说,弟弟在训练时受伤了,正在住院。哥哥的眉头皱了一下,说是要去医院探望。那个班长找来了连指导员,指导员给我们安排了伙食。我们都饿了,那六个热腾腾的馒头和两盘油乎乎的菜都被吃光了。吃完饭,天已经黑了,我和哥哥挤在弟弟的床上,宿舍里静悄悄的。那一晚,我和哥哥抱着,面面相觑,久久不能入睡。第二天早上,等我们醒来时,宿舍里已经没人了。一会儿,指导员来了,说是部队训练任务重,暂时没时间家属到医院探视,请我们谅解。没办法,我们只有返回了。哥哥把提包往棉袄里一塞,拉着我离开了。

十点点多钟,我俩好不容易挤上了公交车,赶到了汽车站,准备买票时,哥哥突然红着脸喘着气对我说:“我的二十块钱被贼娃子偷走了……你看,口袋都被撕烂了,别针也不见了。”

我不知所措地看着哥哥,一个劲地问:“那咋办呀?咱俩怎么回去呀?”

哥哥叹了一口气说:“也不用怕,我还留着一手。走,咱俩去厕所。”

到了厕所,哥哥走到最里面的墙角,让我挡在他面前。只见他脱下厚重的棉裤,小心翼翼地从裤头前面的一个用别针别着的小小的口袋里取出三张十元钱一字一顿地说:“走,买票去——这一下再不敢丢了!”

哥哥买了两张车票,还剩下十元钱。哥哥说:“咱俩多走一段路,省下这十块钱吃饭。”

我说:“这十块钱你拿好!”

哥哥点着头说:“这大城市还真不是咱乡下人来的地方。”

我说:“那些贼娃子真不是东西!”

哥哥的右手紧紧地攥着那一张皱巴巴的十元钱,又苦笑着说:“好好学,等你考上了这里的大学,我还来——哪怕一分钱也丢不了!”

车站门口的小吃很多,油条啊麻花啊面包啊都让我不住地吞咽着口水,吸引着我的眼球。哥哥看着我的神情说:“等下了车就快到家了,咱俩好好地吃一顿扯面——那油辣子往碗里一泼,冒出一股香气,就是美!这十块钱保管够。”

坐上了回家的车,哥哥一边叹气一边咕哝着:“只怪我太粗心了——没想到会碰上贼娃子!那二十块钱够咱家一个月的花费……你以后不敢给妈说,她会哭的。”

我说:“咱以后再不来了——看那些贼娃子还能偷什么?”

哥哥忽然哽咽着说:“我本来还想给爷爷买一个面包,听说很好吃。”我走到那油黄、酥软、香甜的被人家称之为“面包”的美食前,吞咽着唾沫。哥哥叹了一口气,拉着我离开。

我忍着泪水说:“爷爷已经病了几个月了,一天只吃半个馒头。”

哥哥抬起右胳膊,握着拳头,用手背擦着眼泪说:“咱也不吃扯面了,这十块钱给你,你到学校买一些饭票和菜票,再买一些学习用品。”说着把钱递到我的手里。

我一边推挡着一边躲避着说:“我不要……”

哥哥说:“那我先给你保管着——再不敢丢了!”

哥哥紧紧地攥着那十元钱抹着眼泪说:“这钱再不敢丢了!”

我看着那沾着汗水和泪水的十元钱,心情更加沉重。

一路上,哥哥的右手始终紧紧地攥着。

我俩在一个村口下了车,冷风飕飕,天空飘舞着雪花。听人说,距离镇上还有七十多里路。看着那一条弯弯曲曲的公路,哥哥说:“把这十元钱节省下来——咱俩走!”

走了几里路,没有碰见一个人,风似乎更大了,阴云笼罩着天空。哥哥说:“你把这十块钱拿着,我解个手。”

我接过那十块钱,热乎乎的,浸满了汗渍。

我也像哥哥一样,把它紧紧地攥在右手。

我也要解手,哥哥的裤腰带还没有勒紧,我把它扔给了哥哥。

可是,哥哥还没有接着。它被风吹落,在地上打着旋儿。我俩急忙追上去,哥哥全身扑地,把它压在身子下面,然后让我小心翼翼地取出来。我把它放到哥哥手心,哥哥的右手攥得更紧了。他轻轻地说:“我再不敢解手了。”

再往前走了十多里,天已经黑了,更冷了。哥哥问我:“饿了吗?”

我说:“我想吃一个烤熟的红薯,热腾腾香喷喷,鼻子一闻,口水都出来了。”

哥哥说:“我看了,提包里还有几个柿子饼——你先吃!”

我从哥哥的怀抱里取出提包,摸出两个柿子饼,把一个塞到了自己的嘴里,把另一个塞到了哥哥的嘴里。空旷的天地里,我俩有滋有味地咀嚼着,走着。

离家还有十几里路,我把两手笼在袖子里。哥哥只是把两手夹在腋窝里。我们顾不上说话,急匆匆地赶路,只听得见节奏很快的脚步声。

当公鸡第一次打鸣时,我们回到家。哥哥的右手冷冰冰的,手背裂开了几道血口子,那十元钱被紧紧地攥着。母亲哆嗦着把哥哥的右手捂在胸口,泪水直流。哥哥伸开了右手,把那十元钱放在炕头,一头倒在了地上。我们都哭了,泪水滴在了那一张皱巴巴的纸币上。

几天后,母亲把那十元钱给了我。我不敢花。我把它藏在我的书箱里,夹在那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第99页。我的眼前总是闪现着哥哥那一路的神情,我不敢有丝毫懈怠和麻痹,我一口气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大学。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换了五六个单位,搬了七八次家,但这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总是伴随着我,这一张含着泪水的十元钱总是温暖着我也激励着我。

又快过年了,我又一次摩挲着这一张饱含深情的十元钱,泪水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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