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亡魂未受甘露味,权欲先熏富贵门
第六十六回原题为“翟管家寄书致赙,黄真人炼度焉亡” 5860字。主要情节:1)西门庆与应伯爵韩道国等饮酒说买卖;2)吴道官、黄真人设坛祭亡魂;3)翟管家来书话机密;4)黄真人超度亡灵。此回为李瓶儿超度,中间穿插翟管家来书,说西门庆将获掌刑之位,为后文伏笔,不过重心在超度李瓶儿,“来受甘露味。”
闲人曰:黄真人登坛度亡,甘露洒处,是李瓶儿魂归之悲;翟管家驰书报喜,朱笔批来,乃西门庆官运之喜。人生俯仰之间,悲喜相因,世事大抵如斯。
本回聚焦黄真人超度李瓶儿。
一、黄真人超度李瓶儿
“五七”,西门庆请黄真人超度李瓶儿。
“次日---,早有吴道官差了一个徒弟、两名铺排,来大厅上铺设坛场。”“五更,道众皆来,进入经坛内,明烛焚香,打动响乐,讽诵诸经,铺排大门首挂起长幡----。”大厅经坛,悬挂斋题二十字,大书:“青玄救苦、颁符告简、五七转经、水火炼度荐扬斋坛。”
即日,黄真人穿大红,坐牙轿,系金带,左右围随,仪从暄喝,日高方到。早晨开启----又动音楽,往李瓶儿灵前摄召。良久,道众升坛,发擂,上朝,拜忏,观灯,解坛,送圣。
晚夕(众人)观看水火练度。就在大厅棚内搭高座,扎彩桥,安设水池火沼,放摆斛食。李瓶儿灵位另有几筵帏幕,供献齐整。旁边一首魂幡、一首红幡、一首黄幡,上书“制魔保举,受炼南宫”。先是道众音乐,两边列座,持节捧盂剑,四个道童侍立两边。黄真人头戴黄金降魔冠,身披绛绡云霞衣,登高座,口中念念有词。道众先将魂幡安于水池内,焚结灵符,换红幡;次于火沼内焚郁仪符,换黄幡。请神主冠帔步金桥,朝参玉陛,皈依三宝,朝玉清,众举《五供养》。举毕,高功曰:“既受三皈,当宣九戒。”九戒毕,道众举音乐,宣念符命并《十类孤魂》“来受甘露味。”炼度已毕,黄真人下高座,道众音乐送至门外,化财焚烧箱库。
简评:本回以西门庆为李瓶儿举办“五七”超度法事为主线,完整呈现了从吴道官派人设坛,到黄真人主理法事,最终进行水火炼度、宣讲九戒与十类孤魂“来受甘露味”的全过程。书中对法事流程的细致描绘,不仅真实再现了当时繁复的丧葬风俗礼仪,更通过壮观的法事场面,凸显出西门庆对李瓶儿的追思。张竹坡认为此回虽层层铺陈,却因是对李瓶儿之死的再次演绎,故而不嫌繁琐。田晓菲说:“势利的描写和道士超度亡魂的经文交织在一起,格外描写出书中人物沉迷不醒的暗昧。”
值得注意的是,绣像本仅3990字,删除了黄真人水火炼度情节,相较于词话本大幅缩减字数,这或许因这个“炼度”晦涩难懂或文学性不足之原因?但是,“来受甘露味”作为超度仪式的关键环节,承载着对亡魂的超度与祝福,具有重要的象征意义,不应完全被删减。
二、文本多维解析
1、形景速写----黄眞人形象仪态
词话本写黄真人有三段:1)“黄眞人穿大红,坐牙轿,系金带,左右围随,仪従喧呵,日高方到。”2)“黄眞人仪伟容貌,戴王冠,韬以乌纱,穿大红斗牛衣服,靸乌履。”(绣像本删)3)“原来黄真人年纪越三旬,仪表非常,装束起来,午朝拜表,俨然就是一个活神仙”,还有近百字赞词。
评点:红袍耀目,金带束腰,乌纱覆顶衬王冠之威,乌履轻踏显仪态之端。年越三旬的黄真人,仪伟不凡,装束华贵又不失仙风道骨。
2、片段细品-----来受甘露味
“人处尘凡,日萦俗务。不知有死,惟欲贪生。鲜能种于善根,多随入于恶趣。昏迷弗省,恣欲贪嗔。将谓自己长存,岂信无常易到。一朝倾逝,万事皆空。”“业障缠身,冥司受苦。今奉道伏为亾过室人李氏灵魂,一弃尘缘,久沦长夜。”接着是宣九戒十招孤魂“来受甘露味。”
评点:黄真人超度李瓶儿所诵经文:“人处尘凡,日萦俗务…… 恣欲贪嗔”,看似为亡魂忏罪,实则精准照见西门庆耽于淫欲、执念贪嗔的一生。田晓菲曾言,《金瓶梅》中作者虽屡讽僧道,其诵念的经卷偈语却暗藏深意 —— 僧道之语往往化作刺向俗世人物的利刃,此段恰是直剖西门庆的沉沦。法事本为超度亡魂“来受甘露味”,经文却字字针砭生者的迷妄,细品之下,讽喻之妙隐于其间。
“来受甘露味”本是佛经语,原指祈愿众生受佛门施予的饮食与解脱之道,李瓶儿作为超度对象,被祈愿得享此福。今人解之,此语非指物质享乐,而是寄望亡者净化心魂、归于祥宁,以善念趋赴正途,超脱业障缠缚。
3、评点汇笺
1)文龙批:“此一回与上一回……,分明是一群酒鬼、色鬼、势利鬼,说鬼掉鬼,鬼闹排场而已。我亦借此书信手批之,鬼混而已矣。”
2)此回虽写超度李瓶儿,中间穿插翟管家来书,附有:“不可使闻之于渠,谨密谨密”。此乃伏笔千里,后面引发一连串故事。
3)绣像本是在母本词话本基础上的改编优化本,就此回而言,删减多是词话本中重复、冗余的内容(如黄真人第二段形象描写),或是弱化说唱色彩的铺陈(如冗余经文、口语化套话),本质是“去芜存菁”的加工,而非对原始情节、核心人物的重构。
三、一家之言
1、解构张竹坡评点:李瓶儿超度与西门庆之死之关联
张竹坡总批言:“此回写瓶儿一梦也,乃胡知府、周守备、荆都监以下武官,李知县以下文官,又宋御史、黄主事、安郎中、翟管家,色色皆来,特与西门一死相映。夫瓶儿与西门之死不阅三月,而冷暖如此,写得世情活现。”此一批语引发争议:此回并无“瓶儿入梦”直接描写,托梦情节在六十七回、七十一回,故有观点认为张竹坡存在回目记忆偏差。
但若仅以“记忆偏差”消解此评,便忽略其修辞深意。此处“瓶儿一梦”并非情节层面的梦境,而是张竹坡惯用的“以梦喻幻”评点范式——将李瓶儿丧礼上“文武官员云集、祭奠场面盛大”的热闹景象,视作虚幻的“人世浮梦”。这种“梦”的隐喻,恰是解读批语核心的关键,它不指向具体梦境,而指向世情的“虚妄性”。张竹坡的真正用意,在于通过“瓶儿丧礼之热”与“西门庆之死之冷”的强烈对照,撕开世情冷暖的虚伪面纱。李瓶儿死后不足三月西门庆亡,前者丧礼上胡知府、周守备等礼金厚赠、吊唁不绝,连京城翟管家也遣人送祭礼,尽显趋炎附势;而西门庆死后,昔日往来官员避之不及,门庭瞬间冷落。这种“三月之内,冷热两重天”的反差,正是“世情活现”的精髓——官员“情谊”本质是对权势的依附,权势崩塌,所谓“哀荣”便如梦境消散。
更进一步,张竹坡以“梦”喻丧礼,还暗含对“生死虚妄”的哲学观照。李瓶儿生前受宠、死后哀荣,终究难逃“黄土一抔”;西门庆坐拥权势财色,却巅峰暴毙,死后哀荣无从维系。两人生死境遇在“梦”的隐喻下汇成叩问:世间富贵、权势、人情,究竟是真实还是虚幻?这种解读超越单一情节评论,直指《金瓶梅》“暴露世情、讽刺人性”的核心主题。即便抛开批语细节争议,李瓶儿超度与西门庆之死的情节对照,本身已是《金瓶梅》世情描写的神来之笔。小说通过“热丧”与“冷丧”的细腻铺陈,将封建社会“权势决定人情”的生存逻辑展现得淋漓尽致。
张竹坡评点虽在“梦境情节”指认上略有瑕疵,但其抓住的“对照手法”与“世情批判”,精准击中文本深层价值——启发读者跳出情节表面,审视明代中后期官场与市井中“人情依附权势”的普遍生态,以及人性在利益面前的脆弱与扭曲。
2、回前诗、高规格丧仪与权势纽带:《金瓶梅》世情密码解读
此回以李瓶儿“五七”超度为核心,将回前诗的情感铺陈、高规格丧仪的展演与权势网络的暗中勾连熔于一炉,层层递进解码出明代中晚期“人情与利益交织、情感与权势纠缠”的世情真相。
1)回前诗:情感假面下的虚妄追忆。
回前诗“八面明窗次第开,伫看环佩下瑶台”引自明代《怀春雅集》。诗中“瑶台环佩”“鸳鸯锦”等意象营造怀旧氛围,看似西门庆对李瓶儿的深切追忆,实则暗含虚妄。“东君裁锦”隐喻其将情感纳入“自我掌控”,且这种温情与后文丧仪的功利性形成反差,为“情感服务于权势”埋下伏笔,不过是西门庆的“重情”外衣。
2)高规格丧仪:双重表演的世情逻辑。
黄真人主持的“水火炼度”仪式规格达巅峰,其本质是双重表演:一是情感表演,李瓶儿的生育价值与温柔性格让西门庆产生特殊依赖,丧仪以宗教庄严消解丧痛;二是阶层炫耀,京城黄真人这一体制内宗教人士,成为其彰显财力与地位的“道具”。与《红楼梦》秦可卿丧礼依赖世袭爵位不同,西门庆作为新兴商人,靠财力堆砌排场,直白暴露明代商品经济“金钱可买尊严”的逻辑。
3)权势纽带:丧仪中的官商勾结。
“翟管家寄书致赙”的核心是权势纽带:翟管家作为蔡府管家,是西门庆跻身官场的“跳板”,此次借丧事送信既告知其“转正提刑”喜讯,西门庆“素服迎接”“封银回帖”的恭敬反应,凸显这场往来是官商勾结的微观缩影——西门庆借丧礼巩固与蔡京集团的联系,翟管家则通过人情绑定权力网络,李瓶儿丧仪沦为拓展权势的“社交场”。
情感、仪式、权势三者共同指向《金瓶梅》的深刻洞察:以利益为核心的社会中,情感是包装,仪式是舞台,权势是内核。西门庆的“深情”需丧仪证明,丧仪规格需权势抬升,最终皆落脚于权势欲望的追逐。这正是明代中晚期的真实写照:商品经济催生商人阶层对地位尊严的金钱购买欲,官场腐败使权力成为交易商品,人情沦为利益外衣。小说以三重叙事拧合情感、仪式与权力,揭开“利益至上”的世情真相,彰显其文学与批判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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