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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黎山

作者:胡庆魁 阅读:671 次更新:2021-12-27 举报

  青 黎 山  (报告文学)

 

 

  是鹰不怕白云深,是鹿敢闯大森林。

  好铁打刀能开山,好男落地要生根。

    藤缠树来树缠藤,他和黎家心连心……

        ——黎族歌手韩玉龙的歌

  

  “沙漠王子”在崇山峻岭间艰难前行

  199498日午后,一辆号称沙漠王子的越野吉普蹦跳在昌江县城石碌至王下乡的山道上。

  太阳正往霸王岭原始森林后面落下去,路边陆均松、子京和坡垒坚强的树干,雄壮地挺立在落日的余晖里。从积着厚厚落叶的密林中,传来小溪低微的潺潺声。山谷里,有牧童骑在牛背嬉戏。高高的山坡上,种山兰稻的黎族妇女的歌声隐约吹进车窗。许多叫不出名字的灌木丛的花苞鼓胀起来了,快要开花了吧?

  景致很美。王应才恋恋地收回眼,看了看身边的伙伴、他的副手、新任王下乡党委副书记叶世尧,想说什么,嘴巴动了动,没开腔。他微闭上眼,双手枕头,仰靠在车椅上,这半个多月来发生的事儿,走马灯似的浮现在眼前。

  817日,时任省委副书记、省人大主任的杜青林到王下考察,当他走进茅屋,揭开黎胞的锅盖,看见说不出名目的一锅糊糊时,他的心震撼了:新中国成立都45年了,群众仍然过着这样贫困的生活……”,稍停,他加重语气对在场的省、县干部说:我们愧对百姓呀!杜青林心急如焚,他要求省县两级组织部门马上物色得力干部到王下,离开昌江时他再次叮嘱:要快!

  一个星期后,825日,38岁的保平乡党委书记王应才被召到县委谈话。

  “县委决定调你到王下任党委书记兼乡长,县委希望你尽快地把黎胞从贫困中带出来。组织上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去。王应才答了两个字。作为一名*员,他没有讨价还价的习惯。

  当晚,他找到保平乡纪委书记叶世尧,开门见山:我找县委要了你,还做我的搭档吧,愿不愿?一句话。

  “我去!叶世尧也只答了两个字。

  于是,县委派了辆全县最好的越野吉普送他们赴任。想到这里,王应才用劲握了握叶世尧的手。

  这时,司机回头看了眼,说:三烂了!车突然像条没了缰绳的马狂躁起来。所谓三烂,说的是走前面大约三公里的路段,除了路烂,还得司机烂(老、辣、蛮的意思)、车烂(磕得、碰得)。长年的山洪冲刷,弄得路上一些儿不见土,全是磨盘大的石头簸箕大的坑,车沿着石头和水坑的边边小心翼翼地爬着,像条风雨中的船一下走上浪尖,一下跌落深谷。司机笑说:这是不是在悬崖上跳舞?曾走过这条路的昌江县纪委陈副书记这样形容:肠子肝花都要颠挪位。哪怕走一次让你终身忘不了。

  三公里的路,司机走了一身汗,乘客比司机出的汗还多。

  王应才擦了把脖子上的汗水,看看表,心里说:不慢,三公里,才走了两个钟头零五分!

沙漠王子51公里的山道上折腾了整整四个半小时,暮色中,终于到了王下。

 

    这就是王下?

  王应才虽说也是昌江人,还是黎族,但他绝没想到王下会是这个样!

  说是乡政府,其实就是一条百多米的土路夹着两排瓦房。瓦房低矮破旧,看上去黑黢黢的一片,他的家乡保平任何一家农民的伙房也比这宽敞明亮呢。

  土路上几只闲荡的狗,有些敌意地盯着来客,不时吠叫几声。路边一位老者形消骨立,柴棍似的躯体戳着薄薄一件发黄的衬衣。

  这里环境远比人们的描述恶劣,联产承包、改革开放多少年了,不少黎胞还得靠政府的救济度日。没电,没自来水,全乡514寨没有一间瓦房, 人均年收入不足300元,是海南当年最穷的乡。

  第二天一大早,王应才和叶世尧就走在山间小道上了。天刚现出曙色,很重的露水很快就把他们的衣服洇湿了。

  “老叶,记不记得那首我们黎族的民谣?

  “哪能忘呢六柱三梁一间房,几根棍子支张床。三块石头一个灶,一条竹杆挂家当……这都是过去的事了。

  走进黎家只有一人来高的船形屋,王应才的心颤抖了。他看到三脚灶上的土锅里稀得见底的米汤,木板上搁着煮得发黑的地瓜叶、芭蕉心。房里没有桌椅没有床,几根竹杆上的破衣烂衫,就是他们的全部家当。房里浓重的潮气熏得他喘不过气。在大炎村,他摸着符老汉瘦骨嶙峋的脊背,眼睛湿润了。本来应该早已过去的事,为什么在今天又会重演?

  一连个把星期,他们一个山头一个山头的走,一户户村民访谈,很快理解了杜书记的震撼和忧心如焚。

  王应才记起了报到那天晚上,他独自一人在乡政府的那条土路上散步。迎面走来一人,王应才起先没注意,不料那人在擦身而过时长叹了一声:唉,王下穷呵,留不住人。镀镀金走吧!夜很静,那声音虽然很细小,但王应才字字听得分明。王应才忙跟上几步,想与这人再聊几句,不料,长叹者加快脚步,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了。后来知道他是在王下卫生院工作了近10年的梁美光医生。梁医生的话不假,到王应才这任,王下的党委书记换了14茬。捧着鲜花来,擦着酸泪去,王应才理解他们的苦衷。但他决不能让梁医生的这次预言应验,他不想让梁医生当预言家,他向着簇拥着王下的一排排山峰大声说:我不会沿着这条土路回到石碌的!

  一时间王应才感到肩上沉甸甸的。

 

  打破山兰稻

  有人会问:山兰稻,不就是种在山坡上的那种产量极低可以酿出美酒的旱稻吗?如何打破?

  且听我说。一次,王应才到乡里最边远的洪水村第五组考察水资源,他看见大好的响晴天,村民们无所事事,有几人打牌,更多的人围着看热闹,一伙人在晒日头,几个中年汉子在芒果树下用一种叫做猪肚刺的小灌木剔牙。于是,他与几位村民有了这番对话:

  “怎么这样悠闲?

  “没什么事做呀。

  “没上山兰稻?

  “女人们去了。

  “没想做别的?

  “有碗饭呷就行了。

  “想要什么?

  “不知道!

  面对着近乎木讷的神情,王应才感到一种悲哀。哀莫大于心死。甚至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欲望都消失了。谁说过,世界上最扶不起的人,是心理贫穷的人。人心的冷漠比无论什么都可怕。人心里连希望都不生长了,怎么会有发展的动力?

  “现在的日子打混混,到冬天没粮食吃咋办?

  “政府有救济呀。

  “如果政府不给呢?

  村民们哄地笑了:不给,饿死了人,他们大大小小的官都不得当

  王应才还发现,村民们少有养猪的,没人养牛,除了山兰稻,连木薯都懒得种。也没人种菜,勤快些的到山上采些野菜下饭,不想动的,筷子蘸盐罐。整个寨子里弥漫着一股懒散、慵倦的气氛。火塘边,县扶贫办春天送的椰苗已经发黑烂掉了。

  播下龙种却收获了跳蚤,他意识到,单纯的救济不能驱逐贫穷。战胜疾病的能力只能从人自个身体里生长。一个想法在他胸中逐渐清晰:先把致富的希望种到黎胞的心里去!

  三天后,514寨的头头脑脑被请到了乡政府,王应才高高挽起袖子, 先给大伙儿描绘了一番山外的世界,介绍了这些天走村串户的情况。他明白无误地告诉大家:王下比山外至少落后了二十年,然后问道:我们王下的日子难道就这样窝窝囊囊地过下去?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好象第一次知道自己过得是什么日子。很久,有人壮起胆子发问:

  “原始森林不让进了,人平三分地,说是有矿,又不让采。王书记,青蛙压在大石头下,么样才能翻身?”  

 王应才一喜,青蛙想翻身就有着,心里有火苗还怕烧不起旺火?他给大家讲了一个故事:牢房里有两个囚犯,某天晚上,两人攀着窗户朝外看,一个囚犯欣喜若狂,说我看到了星星,多么亮多么美!一个囚犯看了看,说扯蛋,明明就是一片荒地。王应才话题突然一转:我们当然应该看到星星!不错,树不能砍了,但我们有多么好的草场可以养牛养羊,有那么多的山地可以种芒果种蛋蕉种木薯呀。这些才是王下的星星!接着他给大家算了笔账,种山兰稻,刀耕火种,脸朝红土背朝天的辛苦一年,至多卖得二三百元,抵不上种10棵芒果树甚至养一只黑山羊的收入。

  他开玩笑说:我的名字里有财。王应才,应该有财嘛。这个财是王下的财,对不?

  如春风吹动溪水,冷漠的心田注入了一股奔腾的热流,整个会场骚动了。后来人们称这是一次打破山兰稻的会议。谈起这次王下历史上举足轻重的会议,椰子村的老村长对我说:那次会,王县说的最多的是四个字:想富,能富!”  

 

  打开山门

  致富首先得脱贫。海南省特困乡镇的脱贫目标是人均年收入850元。王下不到300,差老鼻子呢。

  不过饭总得一口口地吃。在鼓起人们心里希望的同时,王应才就想,这脱贫的突破口选在哪儿?绵延起伏的大山将外部世界与黎寨重重阻隔,黎胞倘生了重病,要按病人体重每斤3元的价钱用担架抬到霸王岭林场医院救治。翻山越岭,一步一挪,二十来公里, 要折腾一老天。有的危重病人,抬到半路就没了气了。可抬担架的钱还得照收。铁线村的黎胞们即使买点针头线脑的也得爬山过涧地到东方去,来回一两天算是走得快的。

  各村与乡政府没有一条能走汽车的路。

  牙迫村附近有一个颇有名气的皇帝洞,可乱石挡道,能把人骨头架子颠散架的道儿,让多少慕名而来的中外旅游者望而却步。

  与外部的隔绝还带来了思想的封闭。多少年来,新鲜的风气吹不进王下。

  “修路!随着王应才在乡务会议上毅然拍板,199411月,全乡1000多名劳力自备工具、口粮在霸王岭下安营扎寨,要修好霸王岭通往王下的28公里路。修路大军沿公路一溜儿摆开,挖石头、平坑洼、打炮眼……

  沸腾的工地上,一位宽眉大眼厚嘴唇的中年汉子干得格外起劲,最大的锤他抡,最大的石头他撬,哪里危难他出现在哪里。南方村民小组在一面悬崖上打好了炮眼,炸药、雷管都安放妥贴了,却没人敢上去引爆。这位中年汉子看此情形,说了声:我来!便轻捷地攀上崖壁,熟练地点炮,旋即利索地回到乡亲们中间。轰隆一声巨响,一块挡道的巨石被炸得搬了家。

  这位中年汉子就是王应才。他既当统帅又当兵。开工第一天他手上就打了七个血泡。本来乡里安排他住林场招待所,他自个把铺盖卷儿扔到了林场食堂的地铺上。时逢秋季,风来雨去,王应才和乡亲们一样,衣服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夜里潮气大,冷得人睡不着,他就与乡亲们挤在一起。还有著名的霸王岭蚊子的骚扰,实在睡不下去了,就陈芝麻旧棉花的拉呱到天明。工程干到一半了,有的乡亲才知道每晚和他们挤在一起的就是新来的乡党委的王书记。

  一次,6吨水泥运抵霸王岭林场, 路未通,车到不了施工的地儿。 王应才领着大伙儿往回扛。来回4公里路,整整扛了8天,肩膀红肿得像发酵的馒头,一碰扁担就痛,连衣服都穿不上去。

  开工的头个星期里,县里来了一位领导,看见王应才和乡亲们蹲在路边吃晚饭,没有一人衣服是干的,瞧瞧饭碗,里面是黑呼呼的盐巴野菜和稀饭。这位领导掉了泪。第二天,县里运来了一包包大米和咸菜。

  还有一件感动上帝的事儿。王下修的这条路,其实不在王下的辖区。为打开山门,王应才修路修到了人家的门前。起初,七差乡大章村的村民抱着膀子看热闹,渐渐看不过眼了,就有六七百人参加进来,王应才给每人每天付10元,第一天给了700多元,到了第二天,他们高低不肯要了,说:这路修好了, 我们走得比你们还多,谁好意思要钱!

  路修好了。笔者去年1130日随王应才由石碌到王下,花了一个半小时。那三公里的三烂路,全部铺上了水泥,走在上面熨贴顺溜,几乎纤尘不起。

  乘热打铁,王应才发动村民修由乡到村的公路。一个月后,皇帝洞脚下牙迫村的皇帝路通了。四年间13个自然村通了公路。当推土机进入钱铁村,一个姓符的老人围着转了好几圈,悄悄把王应才扯到一边问:这大的铁家伙,怎么转得那么快?

  最后一个村的公路将在1215日开通。王应才121日带我去看过,推土机正紧张的施工,前方硝烟滚滚,炮声隆隆。

  叶世尧给我介绍,乡通村的公路总长约60公里,外加4座桥梁,据公路部门测算,总造价为600万元,政府投资200万,王应才和黎胞的投入超过400万!

 

  让黎胞活得像个人样

  这话是王应才说的。更远的过去,黎胞们连生存的权利都没有。在王下,我曾经望着四周无尽的群山,沉浸在历史的回忆中:1943年,仅仅一个年头,海南岛被日本鬼子和国民党军队残忍杀害的黎苗同胞就有一万多人。黑暗的年月迫使他们躲进了深山老林。男人和女人,穷得只能在腰间围块芭蕉叶;饿了,像猴子一样上树采野果充饥。为了活下去,为了做一个穿衣服的人,他们不得不愤怒地反抗……

   王应才盯住了水、电、房。

  长期以来,黎胞喝的是沤着枯枝败叶混杂着人畜粪便的河沟水,世代居住的茅草房潮湿阴暗,蚊蝇叮咬,导致疟疾流行;而且一把大火就会火烧连营,有个村10年间被烧了13次。长年用截断的松香树照明不仅使森林遭破坏,而且烟熏火燎得黎胞难得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每到晚上,黎寨便沉入一片死寂之中。

  为弄清水源,王应才专挑大旱天和风雨天出发,满山满沟地钻。1995年秋,暴雨一连下了七天,他急着去看大炎村的水源,顶风冒雨赶到南尧河,正遇山洪下来,眼前一片黄水滔滔,有人劝他打转,他很生气:要回你回。暴雨一下,再小的水源也会露出来,绝好时机呀,说着,奋身跳进湍急的河里,向对岸游去……

  根据各村的地形地貌,王应才设计了几套简便、卫生的蓄水引水系统,靠近河边的村挖渗井蓄水,地处山沟的村则把山泉集中封闭,再用塑料管输送到各家各户,成了日夜不停的自来山泉水。有专家评价:王下特色!

  为驱走黑暗,他带领乡、村干部上琼中走白沙取经,筹资购进一批300500瓦的小水轮泵发电机,架在河沟上,用山泉作动力发电。山泉日夜不停地流,很多人家白天夜晚都亮着灯。而且不用交电费。

  接着,他游说供电部门,把大电也请进了黎寨。1998年秋天,电杆运到了洪水村,每根一千来斤,要把它竖到该竖的地儿可是件大难事,别说没有吊车,就是有吊车高山深谷的也只有干瞪眼。王应才手一挥:扛!第一个站到了电杆头前,咳哟、咳哟的号子响起来了,这号子声里既饱含劳动的艰辛,更传达出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包括乡干部在内的24条汉子齐声咳哟着,五步一小歇,十步一大歇,一步步艰难地朝前挪,翻山越岭,涉涧过河。洪水村79根电杆,整整咳哟了一个月。

  千难万难,最难啃的骨头是民房改造。当他提出拆掉茅寮建瓦房时,没料到黎胞群起反对。什么理由?茅寮是黎家的根,是维系黎家传统梦想的基石呀。还有迷信,说住瓦房得病,过去咒人,说巴不得你住瓦屋才好。因此,以前即便有钱人家也不盖瓦房,怕巫术伤害。试点开始后,挖一棵树也闹,离开原来的地儿也闹。王应才想,得先找一个领头的。于是他找到椰子村的老村长:

  “有件为难的事,你得帮帮我!

  “别的事儿只管说,建瓦房的事免开尊口!

  一句话就把王应才噎住了。隔一天,王应才又去,说这茅寮呷着饭尽往碗里掉小虫子,空气在这儿走一趟都会变馊。老村长还是不松口。王应才说得嘴巴皮子起泡泡。老村长虽然还是不情愿,但冲着王应才的一片真诚,他终于带头扒掉茅屋盖起了瓦房。就有人问:村长,住得如何?”“唉,一重天一重地。于是,很多黎胞跟着干起来,一时间申请建瓦房的把王应才的门槛都要踏破。三派、椰子、番丁……一个个新村像一树树新椰生长起来。 王下乡共有500来户人家,到年底将有380户搬进瓦房。

  1130晚上,我到椰子村采访,老村长和我说:那阵思想上没通,真想一掌把王县(王应才当副县长后,黎胞都这样亲切地称呼他)掀出去!

  黎胞说:有了水、电、路,盖了瓦房,我们活得才像个人样了!

 

  他对黎胞的爱像大山一样深重

  王下穷,最穷的是没有人才。从上任那天起,王应才就计划建一所中心小学。 可钱从何来?他想到了希望工程,于是有空就往省县有关部门跑。终于,诚心有了回报,港商方笑芳先生慷慨捐资30万元,政府配套40万元。这些钱是王下3000多乡亲的希望呀,王应才每分钱瓣成两半花。他带着学校老师和乡干部,开山采石,搬运河沙,平坡整地,填土砌墙。400米校道完工的那晚, 王应才领着大家一直干到凌晨4点,附近三派村放牛的早起, 看见七八个人靠着刚砌起的挡水墙睡着了,露水把衣服都打湿了。曙色在他们脸上一跳一跳。在王下走村串户,我看见最漂亮最明亮的房屋是村里的学校。

  王应才雄心勃勃,他说要培养一批王下籍贯、留得住的人才。

  19968月,12号台风横扫昌江,正在海口开会的王应才惦记王下的乡亲, 立即搭乘班车往回赶,到石碌已是下午四点,他回家取了斧头、手电,叫上正在县城的乡干部,找了一辆越野吉普,顶着狂风暴雨,驱车直奔王下。一路上滚木山石挡道,随时都有被巨石砸扁或滑落悬崖的危险。到达海拔1653米的峨贤岭风口时,风更大,雨更猛了,被连根拔起或拦腰折断的松香树横七竖八地倒在公路上(后来知道,挡道的松香村一共有34棵)大家跳下车,砍的砍,搬的搬,突然听得哎哟一声,王应才失手砍在了膝盖上,顿时血水和着雨水奔涌而出。有人建议,前面的路可能更加艰难,返回石碌处理伤口再说。王应才在风雨中大声喊道:不行!爬也要爬到王下!经过七个小时的奋战,夜里11点终于赶到王下。一下车,王应才就要听情况。同志们硬把他抬到乡卫生院。医生检查后说不宜用麻醉药。王应才说:救灾要紧,你就缝吧!针一次次穿过他的皮肉,一针、两针……六针,他把嘴唇都咬破了。医生的手颤抖了,紧紧抱住王应才的三条大汉的手也颤抖了。在场的人一个个泪流满面。第二天一早,王应才就拄着拐杖在风雨中看望受灾群众了。

  下面这件事发生在1996年秋天。那天,王应才和乡干部护送4 生病妇女在县城看了病返回牙迫村,碰到雨后发山洪,明望河里水深流急。王应才先下河,趟着齐胸的水走到对岸,然后吩咐取来藤椅,扎了担架,要抬妇女们过河。妇女们高低不肯上藤椅,哪能让书记抬自己过河!王应才虎下脸说了声:由不得她们!乡干部们得令,连拖带拽把妇女们往担架上放,王应才抬起担架,不由分说就往河里走。黎胞称赞道:过去穷人抬富人,现在领导抬百姓!

 

  我们的“王县”

  我到王下的那天不巧,停电,孙树秀乡长派人问了几次,说是电线让树给碰断了。 电视看不成,三派村的卡拉OKOK不了。我把几位乡干部请到王县的房里,我说,没事做,说说我们的王县吧。一支蜡烛如豆,搁在被松香树烧的办公桌上。  

   赵海川:我天津大学毕业,6月到乡里锻炼,分配在钱铁村组,钱铁在搞民房改造,78户春节前要全部搬进瓦房,任务很重,因此王县今年的一半心思放在钱铁。一回乡,就往钱铁跑,晚上住在村民家,没床,两块老人板搭张铺。开始我睡老人板心里发悚,王县说:怕什么,我们不是唯物主义者吗?吃的,与村民一样,饭经常是糊糊,菜是说不清名堂的野菜。有时是腌的青芒果。他经常在钱铁一住就是七八天。

  有一回听说高山草场春上放的60多头牛发展到了96头,他一高兴,马上就要上山。你别看王县人高马大的,他特怕小小的山蚂蟥,说来也怪,他越怕越挨咬,任他把裤管扎得多严实。我们和他开玩笑,说现如今山蚂蟥的口味也提高了,专爱喝当官的血!高山草场海拔1000多米,刚下过雨,坡陡路滑,爬了两个多钟头,爬得我眼发花、腿打颤,比在学校那次登长城累多了。

  学校老师经常讲官本位什么的,我看王县没这码事。一进村,村民们跟他搂肩抱臂的,亲热得不行;他走在村里,不少小孩撵着他跑,抱住他的腿磨蹭;他不时点点那些不修边幅的汉子:把大门关上!一下乡他裤脚就挽上来了,随时准备下田或是下河;无论干啥活儿,他绝无领导来派,总是他干得最内行最好;跟他干活,不敢有一点马虎,有时膀子酸疼,锄头扬不起来,想歇歇,一看王县,只得咬咬牙再干。像这样在村民家一住七八天的县领导我从没见过,也没听说过。

  韩文明副乡长:王县来后,我从乡长位置下来,任了副书记。我没失落感,我也从不抱怨。黎家人不说假话。刚才小赵说的对着呢,他没当县长那会,也从没摆过书记的谱。下村时我曾与他同睡一张床,他问我打呼噜不打,甜酸苦辣他跟你一个样。就说他坐的那辆车吧,路上遇到谁,非得让人上,说挤一挤吧,哪一次不是塞得满满的?黎胞称那车是王下的车。他把王下的事当成自个的事,把王下的黎胞当成自己的兄弟姐妹,把王下的山山水水搁在心里。有时到石碌开会,当晚就往回赶,有多少事在他心上呀!我记忆里,在王下干过的领导,干一件好事的有,像他干这多好事的没有。

  孙乡长:大事你都知道了,我说点小事。我说的小事,在王县眼里可不小:小事?这可是转变观念、提高生活品味的大事呀!先说种菜吧,先前黎胞没这习惯,上山挖野菜多省事,费那力气干什么!王县非要村头村脑们带头,这不,你看见了,三派村人家的屋前屋后、小河的沙地上,都种上了。对啦,你在乡里吃的菜就是王下村民自己生产的,甜,鲜,农药?连肥料都没下!椰子也是,过去黎寨不种椰子,王县把椰苗一家家送上门,现在黎胞也有椰子吃了。再说养花种草,三派村、椰子村的路修好后,王县运了些九里香做绿篱,又弄了好多三角梅。黎山不是满山遍野的花草吗,开始我不明白,王县说,自己种,花开在心里。昨天晚饭前,有个村民来找王县,你猜为么事,他来问:还有没那种开红花的三角梅?还有动员富余劳力外出务工的事,过去原始的耕作方式,除了山兰稻还是山兰稻,沉闷压抑,谁会想到外面那片天地?王县把工的事儿拼命往黎胞心里头灌,这好处那好处,不仅挣了钱,还开了眼,了新的观念,等等。果然,先出去再回来,人与人都不一样了。不少年轻人走出黎山,去了海口石碌,有的赚了钱回来办芒果园,有的还在县城投资建房开幼儿园。三派村的打工青年今年春节掏钱办茶话会,买了瓜子糖果,请乡亲们聚会,王县高兴得拍巴掌,连说,大事,好事,从未有过的呀!

  叶书记:王县这人特有头脑,点子又多,干劲又大。只要定下来的事,没有干不成的。黎家人夸他有双鹰眼。起初有些事,好多人反对,有的连我也不大赞成,回头看看,不由你不佩服。王下的发展思路:依托山区资源,养羊养牛为主,种芒果、蛋蕉、木薯为辅。就这样一个路子,耗费了王县几年心血。王县说,这就是新的经济增长点。他正在读研究生,新词儿随口就来。给你报个账,刚刚拢的一个数字:全乡牛存栏3500头、羊4300只;种芒果3450 亩,已有2000 亩挂果;种木薯2000亩。实现了人均一头牛一只羊一亩芒果。新的经济增长点今年可创产值240万元。人均收入已由1994 年的298 元提高到1998年的701元。今年?预计超过850元。对,今年脱贫!

 

 真正*的干部

  记者最初留意王应才是在19987月,当时传媒纷纷报道, 昌江县王下乡原党委书记、刚当了三个月副县长的王应才,向县委打报告请求重返王下,理由是他曾在省委开办的贫困乡镇党委书记培训班上立下军令状,不脱贫不出王下。眼下王下尚未脱贫,他要回王下兑现诺言,他不能辜负黎胞。杜青林同志得知后,非常高兴,当即批示:王应才同志此举很好,应予重视和支持。于是,海南有了个由副县长兼任乡党委第一书记的例外。去年11月,记者在省勤政廉政先进事迹报告团里见到了王应才,大眼睛,宽脸膛,厚嘴唇,沉稳、朴实,不善言辞,是他给人的第一印象。

  这次听说我要去王下,他在电话中说:欢迎来王下,但不要写什么了。我是个*员,*人都应是奉献者。在王下,我走村串寨,走进黎胞的新瓦房和独立的厨房、三级卫生厕所,享用自来山泉水,与黎胞促膝交谈。在王下,我随着王应才修路搬石头,我在王县曾经腰缠绳索、悬空凿壁的地儿久久驻足,想象在鸟儿也无法歇脚的地儿,王县的身子贴着石壁一锤一锤地敲打,火星四溅,飞落的片石堆满了山沟。我也曾在倒下32棵松香树、曾经洒下一位*员鲜血的峨贤岭风口一而再地徘徊。在计划今年1215日通公路的钱铁村五组,一位村民抓住推土机歇气儿的间隙对我说:王县是真正*的干部!另一位年轻人搔着头皮半开玩笑地说:就是有一样,王县来了,睡大觉晒太阳喝大酒的时间没了!

  121日上午,我独自打椰子村采访后回乡政府,走一阵渴了,在路边小店要了瓶矿泉水,水拿手里了,一摸口袋,一个子儿没带。 我怏怏地放下水。店主见我的窘相开了腔,是王县的客人吧?我还没答话他忙不迭地说,喝吧,王县的客人,一瓶够不够?

下午我一人在离乡政府15里地的河里捡观赏石,几个黎胞警惕性蛮高,问我哪儿来的,我有了经验,说是王县的客人,几个黎胞马上跳下水,帮我搬石头。

122日, 乐东县乡镇书记要来王下参观,乡里请了附近村的妇女帮助弄伙食,我问一位肩膀上骑个小女孩的中年妇女:你现在最想要什么?她莞尔一笑说:想要王县不要这么早就走!

  200011日,本世纪的头一天,当人们在三亚藤海湾迎接新世纪的第一轮太阳时,我拨通了王县的电话。

  “洪水村五组的路通没?

  “通喽。

  “脱贫没?

  “怎么说呢,人平855元,按照省定的特困乡脱贫标准,算是脱了,可……”

  “你立下过军令状,王下不脱贫不离开王下,现在脱了,啥时走我来送行。

  王应才在电话那头好一阵笑,把我的电话机弄得暖暖的,那天我与你说过,黎胞真正走出黎山了,我不是也跟着出来了?稍停,又说:一个人其实很渺小很微不足道的,但与黎胞的利益,与社会的发展进步绑在一起了,无论如何都会有些价值。真的,还是那句话,不要写什么了。再说,比较起来,黎山依然很穷,要走的道儿还远着呢。

  好你个王应才!在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我好想念你。哦,青青黎山!

王应才简历

1958年12月出生,黎族,海南昌江人,1976年1月参加工作,曾任昌江黎族自治县王下乡党委书记、县政府副县长,东方市委副书记,白沙黎族自治县县委副书记、县长,儋州市政协副主席。1998年被授予全国“人民满意的公务员”荣誉称号。

 

(此作发在2000年的《中国纪检监察报》,2001年获“共和国的脊梁”大型报告文学征文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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