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篾匠归乡
题记:1950年5月,国民党军队溃退浙东海岛时掳走了大批青壮年,三天内有1.3万人沦为壮丁,被迫几十年有家不能回。诗歌里的小篾匠结婚几天后出活的路上被抓壮丁,从此杳无音信,1994年突然归乡。
一
孤身徘徊老家附近的码头
像一只被截走的红蚂蚁
肩上驮着一湾浅浅的海峡
多少年只在梦里与母亲相见
凭沿途景物的记忆找不回原路
只有汽笛依旧像父亲的嗓音宽厚
他蹲在一棵树旁抱着头张望
梦中的乡野,路灯过早地亮起
一个早年失踪的小篾匠
像一只找不到童年栖息老窝
的树鸟,像到了嘴边却失语的词
在舌尖里骚动不安。傍晚时分
没有走样的乡音散落一地
以及宝岛盛产的凤梨和红糖
斜阳在他额头的堑壕里铺排油菜黄
皱纹的痉挛被海风的固色抚慰
水岸啼哭,婴孩般超高的分贝
被空旷璀璨的港湾一一捡走
泪滴里分别涌出家乡的地址
和新婚妻子十七岁的笑靥
二
敦厚的板凳剩下两头完好如初
光面深陷于时光的鈯斧
坑坑洼洼的日子里,灶火
和不肯熄灭的心火,
舔着女人想卸未卸的梦
皲裂的手没有止步于各种蒺藜
将苗条的山路一次次揽在怀里
火塘里续上一抱抱干烈的山柴
风闯进来,一屁股坐进漆皮色的风箱
春雨滂沛,鸟儿盘旋着跌落又乍起
抵触却努力振翅,衔住一粒粒火星子
乌鸦不讨喜的叫声叼着半空的炊烟
翻飞滑桨,化作迟来的雨滴
濡湿了女人黄昏乌紫的嘴角
一个野花般的女人
在她凋零了许多年后
终于等来了她前世的冤家
他们躲在西厢房呢喃
在挂着蓑衣竹笠和堆满杂物的
厍头间*,各自捧出离愁和衷肠
他们互相摩挲着露出时光面目的手掌
在阳光下捶背,在雨丝里在雪地里
翻出旧情,空无一人的两人世界里
羞涩、彷徨、误解,和缺位的遗憾
在含泪的对望中,不是冲刷就是愈合
三
他们像一对老相好
挽着梦,在月色下打啵
在扬谷场里逗闷子
把所有能歌会唱的情歌
唱给自己的土地、牛栏和谷仓
挽着手走在世俗的目光里
走过村口走过祠堂,摘一捧篱笆花
走进修葺过两回半的祖屋
他们44年前的婚房顶戴野花
“小篾匠”的手指在清瘦的竹片里穿梭
无法厘清的昔年编织无法复原的日子
村庄的女人踩着各自的倩影
话题里外簇拥着凤梨和红糖
阿婆的笑容堆满古旧的八仙桌
老篾匠只给我们一堆凤梨糕
他把红糖留下,加一蓝鸡蛋
为自己恕罪。台湾老兵
在油菜花开的时候,按照习俗
为等他等得撕心裂肺的老新娘
端上催奶的红糖煮鸡蛋
一碗月子餐,迟到了四十多年
让只会闷头推刨的儿子没拦住热泪
阿婆的嘴里填满儿孙的甜蜜
和丈夫的歉意与愧疚。我们坐在
长板凳上,老兵恍若隔世的故事
一半是眷村,一半是北回归线
注释:*厍(she)头间,是清末和民国时期浙东海岛民居中一种特有的房屋结构形式,位于正屋、厢房梁架交接处,通常指代房屋的附属用房,常见于厨房、仓储或杂物间等功能区域。*他未曾听说和见面的儿子已成为乡村木匠。1998年11月于半岛,2021年秋修改,2025年夏再度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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