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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说爱你不容易

作者:周国顺 阅读:178 次更新:2025-06-24 举报

想说爱你不容易

/ 周国顺​

“要洋芋饭还是包谷饭?” 在一片此起彼伏的 “我要洋芋饭”“我要包谷饭” 的叫嚷声里,有个声音格外突兀:“我只要大米饭!” 追问缘由,那人答得干脆:“我小时吃伤了!”​

同事这话,勾起我无尽感慨。我们都是从农村走出来的孩子,都出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在那段艰苦岁月里,尝遍了生活的苦涩。洋芋不择地、产量高,是我们餐桌上的常客。每当洋芋成熟,一日三餐几乎都离不开它。那时流传着一句顺口溜:“早晨吃的剁剁,中午吃的捆个个,晚上吃的现家伙。” 有个爱编顺口溜的农民,在小队群众会上总因类似 “三十六七有几搞,上顿下顿洋芋包” 的话挨批,还不得不低头检讨,说自己是在给社会主义抹黑。​

至于我有没有吃伤洋芋,如今已记不太清,但刮洋芋刮伤的经历,却刻骨铭心。那时候,父母、哥哥姐姐都要去上坡挣工分,年仅六七岁的我,只能在家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每到夏天,刮洋芋便成了我的“专属任务”。​

刮洋芋,就是削掉洋芋皮。供销社卖的木柄钉铁皮的洋芋刮刮,以及铁丝做的刮刮,锋利好用,每次下刀都能精准削去皮。可那时农村穷得叮当响,连这样的刮刮都舍不得买。我们大多用蚌壳代替,嫩洋芋还好,直接用蚌壳锋边就能刮掉皮;遇到老一点的洋芋,就得在磨刀石上将蚌壳凸起的中心磨出个圆孔,圆孔四周虽锋利,却不耐用,容易钝,而且角度稍选不好,就会打滑。我要用这样简陋的工具,刮出全家人中午、晚上要吃的洋芋。家里七口人,一顿就得刮半盆,隔壁伙伴家十二口人,每餐更是要刮一水桶。每次他母亲安排这活,他都要和母亲“斗嘴”:​

“我不刮那么多!”​

“你不刮,我回来让你吃竹刷条!”​

“那我刮花洋芋!”​

“我发现了一样让你吃竹刷条!”​

所谓“花洋芋”,就是不把洋芋皮刮干净,这里留一块,那里留一杠。可即便顶嘴,活还是得干。大人一上坡,我们就上楼去捡洋芋,按人平二十个的量,捡一大撮,洗净后再刮。刮下的皮也不能扔,全留着喂猪。一百多个洋芋,刮起来就像跑马拉松,单调又枯燥。加上夏日炎热,小孩瞌睡大,我常常刮着刮着就打起盹,直到洋芋刮刮刮到手上,疼得猛然惊醒。刮完还得用清水洗净,再用菜刀切成瓣,这样烙出的锅巴才金黄酥脆、香气四溢。每年暑假,我都要重复这样的劳作,真真是干伤了,如今回想起来,心里还直发怵。​

原以为和洋芋的“缘分” 就到此为止,没想到,高考落第还乡后,我与洋芋的故事又翻开了新的篇章。那时,两个哥哥相继成家另过,我和父母、弟弟成了一家,弟弟要读高中,家庭的重担便落到了我肩上。​

分家时,分得的洋芋种有限,还缺一块地的种子。姐夫得知后,让我去他家盘一挑洋芋种。当时的我满心急切,想着多种些,便使劲往两个编织袋里装,足足有120 斤。在灶当门试担子时,感觉还能承受,可真正上路才知道其中艰难。姐夫家在马河坝村汤家沟,距我们白果坝孟家坪有二十五华里。刚开始是平地,我一路小跑,趟过几十米宽的忠建河也不觉得难。可过了院山路,就开始爬坡,到沙坝小学(现在的沙坝村委会)时,我已汗流浃背,内衣被汗水浸透。稍作喘息,又继续前行,路愈发陡峭,坡也越来越大,但我依旧信心满满,因为我知道,真正的挑战还在后头 —— 柑子坡和老鸦坪。​

那是一条老盐大路,也是马河坝、龙坪等地通往白果坝的必经之路,由不规则的石板砌成石级,仰头望去,仿佛是从天上垂下来的天梯。登上柑子坡梁,走一段平路,又下坳四五十米,接着再沿着陡峭的石壁攀爬几百米才能到老鸦坪。平时空手爬这两条坡都要半个多小时,更何况肩上还压着百十斤的担子。

在山根下,我放下担子好好歇了歇。那里的山泉水清冽甘甜,一路奔波,我早已口干舌燥,俯身“咕咚”“咕咚” 喝了个痛快。休息片刻后,我挑起担子继续出发。石级高低不平,遇到高的台阶,我得先仔细观察、找准落脚点,再一鼓作气冲上去。扁担在我的左肩和右肩之间不断轮换,早已被汗水浸透,变得又湿又滑。​

走到半山腰,我想起了本队那个楞头青的玩笑。那时马河坝公社、龙坪公社都不通公路,供销社、粮店的物资都靠人力挑运。每到节假日,小队的男女劳力就去挑力补贴家用,柑子坡是他们必经的难关。有一回,楞头青带着一群妇女挑着大包小包的粮食到了柑子坡半山腰,大家累得气喘吁吁,脚肚子直抽筋。楞头青感叹道:“刚才龙背岩上有个十八岁的乖姑娘,翻天睡起叫我搞,我都各奈不何哒!” 如今想来,这些带点荤腥的玩笑,在重担之下,倒成了难得的兴奋剂。​

老鸦坪上,龙背岩横跨山坳。它宽约十米,长约五十米,呈瓦背形,中间微微隆起,宛如一条巨龙的脊背,两边的石楞恰似龙的肋骨。这里是过往客商歇脚的好去处,天高云淡,视野开阔。坐在龙背岩上,清风拂面,远眺马河坝,苍山似海;近观大梁山,鸟语花香。想着这些,肩上的担子似乎也没那么沉重了。历经艰辛,我终于把一百二十斤洋芋挑回了家,放下担子的那一刻,我全身像散了架一般,瘫倒在椅子上。

有了洋芋种,我便开始筹备肥料。那时刚实行责任田到户,大家还不太习惯买磷肥、混合肥、复合肥,而是选择去山上砍灰。把树林、荆棘杂草砍倒晒干,堆成一堆,再将地上的落叶、腐殖质铲到上面焚烧,烧成的灰烬就是火灰(还有一种地灰,是火塘里烧出的)。如果火灰要留着做第二年栽秧的肥料,得用筛篮筛,筛出的灰头子要扔掉;但用来栽洋芋,只需清理一下粗渣滓就行。之后把火灰运到地边,再从家里猪圈挑水粪来搅拌。我那块地在烟洞坡,挑着水粪一出门就是爬坡,一趟要四十分钟,在崎岖的山路上,中途根本不敢歇气,到了地头,汗水止不住地往下淌。年轻气盛的我,一天能挑8 挑水粪,如今让我空手在那山坡上往返 8 趟,恐怕都难以做到。​

肥备好了,弟弟也放学回家,我们兄弟俩便去栽洋芋。那天阴云密布,北风呼啸,气温直降到冰点,虽没下雪,却冷得刺骨。打沟、放种、施肥、覆土,每一个环节都不轻松。打沟、壅洋芋是个体力活,身上还能发热;可一到放洋芋种、施肥时,手就被冻得受不了。尤其是施肥,火灰拌了水粪,抓在手里就像握着一团冰,没几下,手就冻僵了。我和弟弟只好交替着干活,放一会种子,施一会肥,再赶紧去打沟、壅洋芋,以此来保持体温。好不容易栽完洋芋,当晚就下起了半尺厚的雪。

第二年开春,洋芋苗破土而出,绿油油、胖嘟嘟的,在阳光下舒展着嫩叶,仿佛在向我微笑。我满怀希望,精心照料它们,松土、锄草,一挑又一挑地挑水粪去淋,再用土将它们一株一株地壅好。现在想来,那么陡的坡,那么远的路,我竟没想过去弄些尿素、碳铵之类的商品肥,真是“笨” 得可以。​

大量的农家肥,加上悉心的照料,洋芋迎来了大丰收。开挖时,一个个洋芋又大又圆,半斤八两的不在少数,躺在土里,就像一只只憨态可掬的癞蛤蟆,可爱极了。每天天不亮,我就去挖洋芋,上午两挑,下午两挑,一天至少挖五挑。看着箩筐里满满的洋芋,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有人说世上挑担子的人最快活,这话一点不假,那时的我,挑着担子一路小跑,还忍不住扯着嗓子喊“哟嗬”“哟荷”,仿佛不这样,就无法释放心中的喜悦。​

然而,乐极生悲。一天中午,我挑着满满一挑洋芋下山,在一个陡坡上,脚下突然一滑,整挑洋芋全倒了,滚得漫山遍野,钻进了山林、刺丛。那时烈日当空,我心急如焚,在陡坡上连箩筐都没地方放,只能先稳住箩筐,再去捡拾散落的洋芋。找了许久,还是有不少洋芋没能找回。

洋芋啊洋芋,想说爱你真的不容易!你让我小小年纪就体会到了劳动的艰辛,也让我对“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有了深刻的理解。每当吟诵起这句诗,我都觉得作者就是劳动人民的知音,若有诺贝尔劳动文学奖,颁给他也不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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