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从孤寂到宠极----李瓶儿坎坷的“性福”路
第二十回原题为“孟玉楼义劝吴月娘,西门庆大闹丽春院(9205字)”,故事情节:1)潘金莲等潜听(1553);2)李瓶儿显财露宝(1414);3)月娘不愤,玉箫等戏谑(1612);4)西门庆摆会亲酒(3176);5)西门庆大闹丽春院(1450)。除第五节外,都与李瓶儿密切关联,否极泰来,就如过山车一样,李瓶儿从谷底盛极顶峰。
一、主题故事
上回写李瓶儿上吊,西门庆拿着马鞭进屋,众妻妾各怀鬼胎打听详情,哪知西门庆被李瓶儿柔情软话回嗔作喜,令春梅进房放桌儿摆酒,酒后欢愉无尽。
第二日李瓶儿开箱子让西门庆看“一百颗西洋珠子”、“金镶鸦青帽顶子”等财物,事后出来“向月娘面前---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但被潘金莲、玉箫、小玉等戏谑一番。
二十五日,西门庆摆会亲酒----,头一席花大舅、吴大舅。应伯爵等闹着要见新嫂子,孟玉楼、潘金莲百方撺掇,替他抿头,戴花翠,打发他出来,李瓶儿一派盛装在众人面前亮相。
妓女弹唱时,孟玉楼、潘金莲、李娇儿簇拥着月娘都在大厅软壁后听觑,听见唱到“天之配合一对儿,如鸾似凤”,金莲向月娘说道:“大姐姐,你听唱的!小老婆今日不该唱这一套,他做了一对鱼水团圆,世世夫妻,把姐姐放到那里?”
良久,李瓶儿下来。四个唱的见他手里有钱,都乱趋奉着他,娘长娘短,替他拾花翠,叠衣裳,无所不至。
月娘归房,甚是不乐。只见玳安、平安接了许多拜钱,也有尺头、衣服并人情礼,盒子盛着,拿到月娘房里。月娘正眼也不看。
自此门庆一连在瓶儿房裏歇了数夜。
简评:李瓶儿经历晾晒、上吊、罚跪、鞭笞等屈辱后,凭借柔情感化西门庆,迅速从失宠边缘重回巅峰,这种戏剧性的命运转折,既凸显了李瓶儿在情感与生存困境中的挣扎求生,也揭示了西门庆对女性的掌控与玩弄。
众人对李瓶儿复宠的反应各有各意:潘金莲表面热心操持其亮相,实则借弹唱之词冷嘲热讽,暗戳月娘痛处,尽显其善妒与阴狠;吴月娘虽身为主母,却因李瓶儿受宠失势,面对众人拜钱冷眼相待,其落寞与不甘溢于言表。张竹坡所言“刺月娘之心目”,精准点明李瓶儿风光亮相背后,妻妾间暗流汹涌的争宠博弈,也为后续的妻妾纷争埋下伏笔。
李瓶儿的“性福”之路充满坎坷与辛酸。她此前三任婚姻均未获得情感与生理的满足:梁中书家主妇的压迫、花太监的变态掌控、蒋竹山的懦弱无能,让她长期处于情感与欲望的双重压抑之中。直至遇见西门庆,她才真正体会到作为女性的欢愉与幸福,这种“性福”不仅是生理上的,更是情感与自我认知的觉醒。因此,李瓶儿将西门庆视为“医奴的药”,这份炽热的情感,既是对西门庆的依赖,也是她在男权社会中为追求情感归属的奋力一搏,折射出古代女性在婚姻与情欲中的无奈与渴望 。
二、精彩分享
1、简笔画像----李瓶儿
“妇人身穿大红五彩通袖罗袍儿,下着金枝緑叶沙绿百花裙,腰裏束着碧玉女带,腕上笼着金压袖;胸前项牌璎珞,裙边环佩玎珰,头上珠翠堆盈,鬓畔寳钗半卸;紫瑛金环,耳边低挂;珠子挑凤,髻上双插;粉面宜贴翠花钿,湘裙越显红鸳小。”
评点:会亲宴上,李瓶儿在众人面前亮相:一袭大红罗袍明艳夺目,沙绿百花裙摇曳生姿;碧玉束腰,金袖笼腕,璎珞环佩叮当;珠翠满头,宝钗斜坠,紫瑛金环轻晃。粉面花钿相映,湘裙下红鞋微露,尽显华贵艳丽之态。
2、只言片语
1)梗概:李瓶儿得宠,吴月娘气妒,潘金莲拱火,孟玉楼劝说,有人得宠就有人失意。不过,一妻五妾西门庆犹嫌不够,还要逛妓院,绿帽子上了头,大闹丽春院。
2)文龙说:“月、娇、玉、雪、金、瓶与春梅,均已入门在室焉----,此外尚有是似而非之桂,二十两银子包住,遂据为自有。”
3)在《金瓶梅》的语言世界里,潘金莲称春梅“小肉儿” 别具意味,亦是主仆情深的生动写照,暗含无限信任。纵观全书,这一独特的语言标识成为潘金莲与春梅特殊关系的鲜明印记。
4)西门庆寻来旺不遇,原是吴月娘安排其往王姑子庵送物,月娘还特意提及“来旺媳妇七病八病,病倒了谁来照顾”,此笔看似随意的对话,巧妙埋下王姑子、宋惠莲即将登场的伏笔。
3、语言解读----潘金莲之利嘴
1)金莲对孟玉楼说:(西门庆)是“属扭股儿糖的,你扭扭儿也是钱,不扭也是钱”。
扭股儿糖,用麦芽糖制、扭在一起的食品,多用以形容撒娇或害羞时的扭捏情态。意思是说,西门庆像扭股儿糖一样固执,你扭捏反抗也好,顺从也罢,他都会达到目的。
2)金莲说春梅:“俺的小肉儿,正经使着他,死了一般懒得动弹。不知怎的,听见干猫儿头差事,钻头觅缝干办了要去,去的那快!现他房裏两个丫头,你替他走,管你腿事!卖萝卜的跟着盐担子走——好个闲嘈心的小肉儿!”
“猫儿头”在山东方言中指“猫儿腻”,即隐秘、不正经的事;“卖萝卜的跟着盐担子走”是歇后语,萝卜加盐会变咸,“咸”谐音“闲”,“嘈心”即“操心”,整体讽刺春梅爱管闲事、瞎操心。
3)玉箫因问:“俺爹到他屋裏,怎样个动静儿?”金莲接过来道:“进他屋裏去,尖头丑妇磞到毛司墙上——齐头故事。”
尖头丑妇碰到脏墙,碰平了头也是活该,比喻西门庆与如李瓶儿是“丑配脏”的平常事,而非“恰巧的事儿”,核心是讽刺二人“臭味相投”。
4)潘金莲说春梅:“贼小肉儿,不知怎的,听见干恁个勾当儿,云端裏老鼠——天生的耗。”
老鼠天性喜欢钻营、偷摸,此处潘金莲讽刺春梅天生爱管闲事、鬼鬼祟祟(因春梅替李瓶儿忙碌,被潘金莲视为“多事”)。
5)潘金莲说西门庆:“我不好骂出来的,怪火燎腿三寸货!那个拿长锅镬吃了你,慌往外抢的是些甚的?”
“火燎腿”是山东方言,形容人急躁、坐不住,像腿被火燎一样慌忙;“三寸货”在方言中可指人身材矮小或行为猥琐,此处结合上下文(西门庆匆忙离开),更侧重骂他“急躁、没耐心”;“镬”本指大锅,“长锅镬吃了你”是夸张说法,意为“谁会用大锅煮了你”,讽刺西门庆不必慌着逃跑。
4、精彩片段
1)小玉、玉箫奚落李瓶儿
李瓶儿出来拜见月娘等,“落后小玉玉箫来跟前递茶,都乱戏他。”
先是玉箫问道:“六娘,你家老公公,当初在皇城内那衙门来?”李瓶儿道:“先在惜薪司掌厂,御前班直,后升广南镇守。”玉箫笑道:“嗔道你老人家昨日挨的好柴!”
小玉又道:“去年城外涝乡,许多里长老人好不寻你,敎你往东京去。”妇人不知道甚么,说道:“他寻我怎的?”小玉笑道:“他说你老人家会告的好水灾!”
玉箫又道:“你老人家乡裏妈妈拜千佛,昨日磕头磕够了。”
小玉又说道:“朝廷昨日差了四个夜不收,请你老人家往口外和番,端的有这话么?”李瓶儿道:“我不知道。”小玉笑道:“说你老人家会叫的好达达!”把玉楼金莲笑的不了。
评点:李瓶儿风光亮相,却遭小玉、玉箫轮番奚落。玉箫借花太监曾掌惜薪司之职,以“挨得好柴”影射李瓶儿受杖责之辱;小玉则用“长老寻人”“告水灾”暗讽其挨打后狼狈求饶之态,再以“拜千佛”调侃她磕头服软的窘状;最辛辣的当属“会叫的好达达”,表面借“和番”戏言,实则直指李瓶儿与西门庆的床笫私情,将众人哄笑的欢乐场面瞬间转化为对新妾的羞辱。
李瓶儿四嫁而来,甫得宠爱便遭此折辱,其木讷羞愤的反应与二女伶牙俐齿形成鲜明对比。作为吴月娘的心腹,小玉、玉箫以绵里藏针的戏谑之语,既为失势主母泄愤,又隐晦似乎在警告新宠。这场对话不仅展现了汉语 “骂人隐于诙谐”的精妙,更将封建宅院内妻妾争斗、主仆倾轧的残酷生态,以极具市井烟火气的语言活灵活现地呈现。小玉、玉箫在此大出风头,虽然没有他两的形象素描,但犀利嘲讽的语言给人留下深刻印象,这场看似玩闹的嘲讽,实则是底层人物对权力结构变动的敏锐感知与主动介入,足见《金瓶梅》以小见大、白描世情的文学功力。
2)大闹丽春院
西门庆、应伯爵等去李家妓院,虔婆推说李桂姐外出,哪知被西门庆净手时发现在陪客,怒从心起,“一手把吃酒桌子掀翻,碟儿盏儿打的粉碎。喝令跟马的平安、玳安、画童、琴童四个小厮上来,把李家门窗户壁床帐都打碎了。”
“应伯爵、谢希大、祝实念向前拉劝不住。西门庆口口声声只要采出蛮囚来,和粉头一条绳子墩锁在门房内。”
“老虔婆见西门庆打的不象模样,还要架桥儿说谎,上前分辨。西门庆那里还听他,只是气狠狠呼喝小厮乱打,险些不曾把李老妈打起来。”
评点:西门庆一连串掀桌、碎盏、喝令小厮打砸、扬言锁人,如暴风骤雨般倾泻而出,这些近乎失控的举动,既源于“独占花魁”的包养权被挑战,更暴露出他作为地方豪强在风月场中的霸权思维:金钱构筑的契约不容践踏,颜面与尊严需以暴力维护。应伯爵等人劝架无效的细节,侧面烘托出西门庆怒火中烧的癫狂,也暗示着其在圈子里说一不二的绝对地位。
面对西门庆的雷霆之怒,虔婆以一句“不思量自己,不是你凭媒娶的妻”犀利回怼,直击包养关系的本质漏洞 —— 西门庆虽一掷千金,却无法以婚姻之名束缚李桂姐,妓女接客本是营生常态。这番撕破脸面的反驳,不仅道出市井底层对权贵虚伪道德的嘲讽,更展现出老鸨在利益博弈中的精明狠辣。
美中不足的是,双方对骂时采用《满庭芳》词牌形式,虽添文雅之气,却消解了市井泼皮骂战应有的粗粝感与爆发力。这种文白混杂的处理,反倒削弱了冲突的真实烈度,未能将西门庆盛怒下的市井流氓本色与李三妈见招拆招的泼辣全然释放,令这场本该酣畅淋漓的“闹剧”,在文学表现上留下遗憾。
三、一家之言
1、妒火燃深宅:潘金莲的暗箭与李瓶儿的危局
本回以李瓶儿得宠为引,拉开西门府第三场“宫斗”的序幕(第一次“宫斗”,孙雪娥不经意发起,势单力薄落败,潘金莲、春梅胜;第二场宫斗,李桂姐发起,人多势众,李桂姐等胜,潘金莲完败),将潘金莲的妒火攻心与李瓶儿的懵懂处境置于漩涡的中心。
西门庆整治李瓶儿时,潘金莲在暗处窥探李瓶儿受罚时的幸灾乐祸;晨间拦住西门庆时的阴阳怪气说西门庆“干上了”;在吴月娘故意搬弄是非;借歌舞唱词含沙射影西门庆做法太过;在月娘和瓶儿面前搬弄对方的不是。潘金莲的每一步都精准刺向李瓶儿的软肋,更巧妙利用吴月娘的醋意与权威,将其转化为打压新宠的工具。这种绵密而阴毒的算计,不仅凸显了潘金莲在深宅斗争中的“生存智慧”,更暴露出其扭曲的占有欲 —— 即便自身无显赫背景与家财,仅凭西门庆的宠爱,便妄图掌控后院局势,将他人的幸福视为对自己地位的威胁。
初入西门府的李瓶儿既不谙宅斗规则,也未察觉暗流涌动,木讷温顺的性格使其成为潘金莲的“活靶子”。她尚未站稳脚跟,便陷入潘金莲精心编织的敌意罗网,而西门庆的专宠不仅未能成为护身符,反而加剧了妻妾间的矛盾,使其处境愈发危险。
值得深思的是,潘金莲的“嚣张”并非空穴来风。在西门府扭曲的权力结构中,西门庆的宠爱便是妻妾争夺的核心资源,潘金莲正是抓住这一命脉,以恃宠而骄的姿态挑战既定秩序。这种反常行为看似夸张,实则是对封建男权社会中女性生存困境的极端写照 —— 当女性只能通过依附男性获得价值时,争宠便成了她们唯一的“战场”,而潘金莲的“放肆”,不过是弱势者为求生存而迸发的畸形抗争。《金瓶梅》通过这场惊心动魄的宅斗预演,撕开了华丽府第下的腐烂肌理,揭示了欲望与权力如何异化人性,让深宅大院化作吞噬真情的修罗场。
2、凤帷寒彻:吴月娘与西门庆置气的权力博弈及生存困境
吴月娘与西门庆之间的嫌隙,实则是封建妻妾制度下多重矛盾的集中爆发,其根源深植于婚姻伦理、权力博弈与人性弱点之中。
其一,婚姻忠诚与尊严的瓦解。西门庆频繁纳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等妾室,严重冲击了传统“一夫一妻多妾”制下正妻的情感与尊严。作为正室,吴月娘虽名义上统领后院,却无力阻止丈夫对婚姻契约的践踏,这种情感背叛与权力旁落,构成其愤懑的根本动因。
其二,生存资源的激烈争夺。李瓶儿携丰厚家财与出众姿色入府,不仅威胁吴月娘的情感地位,更动摇其经济话语权。李瓶儿带来的“西洋珠子”“金镶帽顶”等财富,以及西门庆对其专宠,令吴月娘意识到自己作为正妻的资源优势正在丧失,这种生存焦虑加剧了她的危机感。
其三,家庭权力的失控。西门庆在纳妾一事上独断专行,全然无视吴月娘作为主母的决策权。正室本应在家族事务中拥有建言权,但西门庆的我行我素,将吴月娘的权威彻底架空,使其沦为徒有虚名的“空壳”女主人,愤怒与无力感交织。
其四,妻妾矛盾的恶意挑唆。潘金莲从中推波助澜,刻意制造事端。她将李瓶儿招赘蒋竹山归咎于吴月娘阻挠,又在李瓶儿得宠时借歌舞唱词煽风点火,成功激化西门庆与吴月娘的矛盾,将正室卷入复杂的妻妾纷争漩涡。
其五,礼仪名分的公然践踏。西门庆在会亲宴上,将花大舅置于吴大舅之前,看似细微的座次安排,实则是对吴月娘家族地位的羞辱。在重宗法礼仪的封建社会,此举无异于公开否定吴月娘及其母族的尊严,使其在众人面前颜面尽失。
张竹坡评“称谓奇极,强如割子由之头”,一针见血指出这场座次安排背后的权力隐喻。吴月娘的愤怒,不仅是对西门庆个人行为的不满,更是封建礼教下正妻面对权力被蚕食、尊严被践踏时的本能反抗,深刻折射出晚明社会纲常崩坏下女性的生存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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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这一分析很点睛,读者对此往往只读,没有去想,经此一讲,“小肉儿”称呼的味真是太透鲜了!点个大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