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红楼细品味之十五:《红楼梦》中精妙的动词运用
读红楼细品味之十五:
《红楼梦》中精妙的动词运用
蒋勋先生对《红楼梦》里动词的运用倍加赞赏,稍加留意,果然诸多动词运用精妙无比,对人物性格的表达、事件的发展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一片声打的门响”
《红楼梦》的故事是从 “真事隐”去,“假语村言”开始的,作者一再言称不涉朝政,只为闺阁昭传。若不留心,确实如此,没有具体的朝代年纪,脱离当时社会的主流,不见大贤大忠,理朝政、治风俗,只是一个富贵家族的风花雪月、衰败兴亡。可是就在第一回,贾雨村首次当官,在排场的就任途中,与曾“偶一回顾”的甄家丫鬟娇杏相遇而过,到了当晚已是该歇息的时分,娇杏栖居的甄士隐岳父家被“一片声打的门响”,门外许多人乱嚷,门内顿时“唬的目瞪口呆”。这本是新任“太爷”意欲向甄家求亲而来,本应亲身前往、礼仪有加,用“敲”、用“扣”,用“问”才是,可偏偏是一个“打”字、一个“嚷”字,一个“唬”字,官府衙役对待普通民众的骄奢蛮横,凶神恶煞,政府官员对于民众的居高临下,不可一世、民众对于官府的畏惧与无奈,尽在这个“打”、“嚷”和“唬”字中了。
作者是不妄议朝政的,当我们再看到这班官府的衙役已是到了第六十八回,凤姐纵容张华状告贾琏,面对着威势赫赫的贾府,为官的不敢动问贾琏,只敢遣人去传贾府的下人来对词,衙役们不敢“擅入”贾府,不敢将绳索套在贾府奴仆旺儿的身上,这接连的三个“不敢”与在封家门前的“打门”、“乱嚷”,一边是对普通民众的趾高气扬,一边是对贵族豪门的卑颜屈膝,当时的官场、司法何用再多言呢。
刘姥姥两进荣国府
刘姥姥在前八十回里曾两次进入贾府,且看曹翁笔下所运用的动词。刘姥姥第一次进贾府,是一个乡村贫穷的老妇凭借曾经有过的一点点淡薄人情去向富贵至极的贾府当家太太求告。天未明就起身,梳洗忙碌还不忘要教训随行的外孙板儿,及至到了荣国府大门前,门前威风的狮子和簇簇轿马,让也算得见多识广的姥姥勇气大减,她“又教了板儿几句话”。一个五六岁的孩子,第一次被“教”,尚可理解为老人对一个行将初次进城孩子的寻常叮嘱,第二次的“教”就完全是这个老妇看到荣府威仪时恐慌心理的流露,她借教孩子来舒缓自己的紧张。然后“蹭”到角门前,面对着挺胸叠肚、指手画脚的贵府豪奴,只得“蹭”上来问”。连续使用两个“蹭”字,将刘姥姥内心的极度不情愿又不得不屈身向前的无奈与忐忑表现的淋漓尽致。当她按照一位老年仆人的指点绕到荣府后门,场景变了,“簇簇轿马”变成了“生意担子”,刘姥姥仿佛又重新回到了人间,她的紧张松弛了,动作也恢复了自然,可以“拉”住一个孩子来问路了。作者却似乎还意犹未尽,他特意用了“跳蹿蹿”一词来形容为刘姥姥带路的孩子的步态。一个是“蹭上来”、一个是“跳蹿蹿”,刘姥姥的重重心事、尴尬无奈在“跳蹿蹿”的天真孩子面前有了对比,更增加了分量。想来作者也曾有过这样的经历,落笔之时,充满了对底层民众的同情与体贴,才能写得如此细致生动。
刘姥姥第二次进贾府是在秋收之后,带着满满的从田野上收获的新鲜果实一心一意来回报荣府的恩德,没有心理的重负,心头充溢着自豪,所以可以忙“跳”下地来”向平儿问好。一个“跳”字,写的是刘姥姥此时的愉悦、自信和欢快,也向读者展示了这位长年劳作在田间的老年妇女的健康和活力。有了这个“跳”字,才会有大观园中刘姥姥的活跃和生动。这个“跳”的力度正像她带来的富含自然界勃勃生机的瓜果蔬菜,为富贵、慵懒到暮气沉沉的贾府带来了清新。一进荣国府是“蹭”向前,二进是“跳”下地,一“蹭”、一“跳”是人物内心情绪的鲜明对比。其实这个“蹭”字还多次出现在宝玉见贾政的路上,对表现人物的畏惧、惶恐,心情沉重到抬不起脚步,又不得不在地上向前磨的状态,确实非常形象而生动。
宝玉挨打
宝玉挨打,醒目的是一个“盖”字,所谓“盖”者,是“全”、是超乎寻常。用来形容打人,可以想见打人者倾尽全力,咬牙切齿的狠劲。书中写到,贾政”一脚踢开掌板的,自己夺过板子来,咬着牙狠命盖了三四十下”。一连串的动作“踢”、“夺”、“咬”、“盖”一个比一个狠,如此的狠手,真是在教育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吗?审贼亦不过如此吧。贾政为什么如此气恨宝玉,真的只是为了教育宝玉吗?非也!贾政怕的是宝玉与琪官的结交得罪了自己的政敌,“祸及与我”!怕的是“若外人知道,祖宗的颜面何在!”惊惧、气恼充溢心间。要挽回面子,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做一个溺爱子弟、教子无方的翻样文章,下死手打给人看。贾政的门客和仆从早已掌握贾政的心理,所以一个个“咬指吐舌,连忙退出。”所以当王夫人闻讯赶来,贾政的板子“越发下去的又狠又快”。贾政者,“假正”也,若曹雪芹真有这样的一个父亲,还是笔下留情,始终让他带着“正”的面具存在字里行间。可是贾政与无耻、狡诈善于投机钻营的贾雨村交好,是他最初为这个政客谋取了官职;贾政的门客有名有姓的有詹光(沾光)、单聘仁(善骗人)、卜固修(不顾羞)、胡斯来(胡乱的来)、程日兴(成天的兴风作浪)……,他的妾是《红楼梦》中最没有素质的赵姨娘……,近墨者黑,真实的贾政或者说贾政的心底里还会是一个正人君子吗?
“呆霸王调情遭苦打”是《红楼梦》里另一场热闹的打人场面。作者让我们看到”张着嘴、瞪着眼,头似拨浪鼓一般,不住左右乱瞧”的薛蟠被打得”满眼金星乱迸,身不由己,倒在地下”,脸上“顿时便开了果子铺”、从背后至胫,被“打了三四十下”,被拖到苇塘泥泞处“滚得满身泥水”、最后还被逼着喝了一口苇根下的水。这么一个热闹的场面,作者写的是柳湘莲只用了三分气力,向他脸上“拍”了几下,又用脚尖点了一点。用“三分气力”对比贾政打宝玉时的“咬着牙狠命”,用“拍”、“点”对应贾政的“踢”、“夺”、“盖”。谁是在教训、“点化”,谁是在发泄怨恨昭然若揭。
两场不同的打人有两个完全不同的结果,宝玉挨打惊动了贾府上至贾母下到奴仆的所有人,引来贾母的愤怒、失望和王夫人的伤心哭诉,怡红院里络绎不绝的探望者,使一场本应严肃的对孩子的教育演变成一场闹剧。打人者的虚伪、不近人情、残忍被暴露在众人面前;被打者却想的是“我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更坚定了叛逆之心。薛蟠挨打后“只装病在家,愧见亲友”,在抚痛疗伤的过程中有了“况且我长了这么大,文不文武不武的……”人生重要的反思,这个纨绔子弟终于走上了学习经商开始去品尝人生的辛苦和艰难。运用最妙的就是这个“点”字,柳湘莲这番教训就是对薛蟠的“点化”,意味深长呀。从挨打后薛蟠的反思也可以看出高鹗的续书中薛蟠又有人命官司,似乎与曹雪芹原意不符。
动词对人物性格的凸显
文学作品中人物的性格和心理往往是通过人的动作来表现的,动词就是作品中最生动的语言。在《红楼梦》里,王熙凤第一次出场就被贾母定义为“凤辣子”。“辣”,有胆量、有魄力、无所顾忌而又凶狠、刻毒。纵观故事,当佩服老祖宗的眼力。用在王熙凤身上的常常有一个“扬”字,写她喝酒是“一扬脖子吃了”;贾家阖府在清虚观打醮,凤姐一扬手照脸一下,将剪烛花的小道士打了一个筋斗;从贾母特意为她筹办的寿宴上下来,她“扬手一巴掌打在脸上,”打的那个被迫为贾琏撩风望哨的小丫头子一栽,紧接着“这边脸上又一下,登时小丫头的两腮紫胀起来:接着对另一个主动迎上来的丫鬟也是“扬手一下,打的那丫头一个趔趄”;到了酸凤姐大闹宁国府,对贾蓉也是“扬手就打”。这时时出现在凤姐身上的“扬”字,正印证了她是贾母说的“霸王似的一个人”,心狠手辣不言而喻。
端午时节,贵妃娘娘送出的礼物独宝钗与宝玉的一样,这个事件引出了宝玉对宝钗雪白的胳膊、脸若银盆、眼似水杏,唇不点而含丹、眉不画而横翠,比之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的羡慕之心,不觉又呆了。有人据此怀疑宝玉对黛玉的真情,认为宝玉不过是一个滥爱的公子哥儿。可是他们忽视了宝玉初见为父亲发丧归来的黛玉时,作者用的一个“品”字。“品”含有欣赏、尊重、心领神会之意,宝黛爱情正是建立在相互欣赏、心心相印的基础上。《红楼梦》的作者一直在讲人的“情与欲”,宝玉对宝钗外貌的羡慕是人性中“欲”的流露,而对黛玉的“品度”才是情到深处。一个“品”字所表达的宝玉对黛玉的欣赏、敬重贯穿在整部《红楼梦》中。
细细的阅读《红楼梦》,动词应用的精彩随处可见,比如,拄了拐杖挣挫到街前的甄士隐受到道士的开悟,解了《好了歌》,“将道人肩上的褡裢抢了过来。”一个“抢”字与“挣挫”形成对比,表现的是甄士隐顿悟的彻底和心情的舒畅,所谓的义无反顾。温文尔雅的宝玉从袭人手里“夺”了扇子,是对黛玉的深情独白被袭人听去后的羞愧和尴尬;听到宝钗以仕途经济相劝的“混账话”,“拿起脚来走了”,这个“拿”字表现出宝玉的坚决,没有一丝犹豫,比任何文字都说明问题。
另一个动词“托”也经常出现在人物的动作中,宝玉私下里去袭人家,袭人用自己的手帕“托”着吹去皮的松仁送给宝玉,这个“托”字有仆人对主子的尊重、有袭人对宝玉的亲近,也表现袭人服侍的小心。宝玉挨打后本应由丫鬟拿着的药,却“托”在去探望的宝钗手中,这个“托”字,与她见到宝玉后“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不觉眼圈微红,双腮带赤,低头不语了”的表现一样,都是这个冷人儿难得的失态与真情流露。至于贾环用靴筒里掏出来的纸,“托”着向宝玉要硝,表现出贾环在贾府地位的低下和人物的猥琐。
《红楼梦》第十六回中有一个“织”字作者用的十分巧妙。为迎接贾妃省情,贾蔷将去江南采购,辞别时对贾琏说“要什么东西,顺便‘织’来孝敬”。不是“买”,不是“带”,而是带有“搜罗”、“不按规矩”,比喻事物纷繁交错的“织”字,这里该有多少暧昧与猫腻。此时的贾府尚未败落,但腐败已然处处可见了。
曹雪芹笔下的《红楼梦》,几十万文字就是一座丰富的文学宝藏,在宝黛爱情、贵族兴衰的大题目下,还有更多好看的细节和文字,细细品读,趣味无穷,意味深长,百读而不厌。
写下了以上文字,沉浸在曹雪芹高超的文学修养带给人的愉悦、赞叹中,却遗憾的看到,一些出版者并没有意识到《红楼梦》字字珠玑,自有深意,是不能随意忽略和更改的。对比网上的有些版本,那个重要的“品”字,被写成了“看”字,韵味顿失;宝玉“夺了扇子”,错写成“接了扇子”,人物心理活动被一笔抹杀,真所谓一字之差,谬之千里。深明作者的用意,保证小说每一个字的精准,当是对这部伟大文学作品最基本的爱护,也是最好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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